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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林晗硬着头皮问卫戈:“桓儿,你娘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的事?”
卫戈不解道:“未曾……怎么了?”
林晗自嘲道:“她那会儿不让我们在一块,我以为她好歹跟你说过些什么。”
长公主深受前代帝后喜爱,出嫁前一直住在宫里。林晗以为当年宫闱里的秘辛,她多少知道些许。
卫戈思忖片刻,补上一句:“她倒是尽数落我了,没说过你不好。偶尔还不情不愿地夸两句。”
林晗忍俊不禁,一时轻松了些,策马疾行几步。长公主精明,知道卫戈喜欢他,便不讲他的不好,数落了儿子再夸他两句,也算消解卫戈心结,变着法哄世子开心。
卫戈眼带希冀,道:“你想见她么?”
林晗:“算了吧,她不愿看见我。”
卫戈垂下脑袋,轻轻嗯了声,转而又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含宁,你看山坡有雪,我带你去玩吧。”
林晗好奇道:“怎么玩?”
每逢冬日,燕云一带流行冰戏,人两脚踩上四尺长、形如弹弓的木槎,在雪中冰上极速滑行,用以游玩取乐或是追赶猎物。
卫戈取下刀剑斫木,很快扎好一乘冰舟,又割开带来的豹皮氅子,里侧朝外裹住两根犄角。
林晗吃惊地盯着他忙碌,张口结舌:“你这从哪学的?”
卫戈踩上冰槎,笑道:“我先替你试试。十来年没玩了,只记得当初我爹是这么做的,没问题了你再玩。”
林晗盯着前面雪绒绒的陡坡,失声拦住他:“你别乱来!我怕你一失手真去见你爹了!”

“含宁担心?要不跟我一块?”
林晗飞快跳下马,腿脚陷进雪坑,每走一步便扬起阵沙砾似的雪雾。
卫戈贴上他面颊蹭了蹭,冰冰凉凉,鼻息像是滚烫的云,开在彼此飞荡的发梢间。
雪筏子是独木扎成的,踩上卫戈便显得有些逼仄。林晗攀上他右肩,墨玉似的瞳仁里盈满雾气。
“拉我上去。”
卫戈让开些位置,一把拽起他,林晗的斗篷在风中摇曳,仿佛飘舞的风筝。木槎歪斜在山坡上,连带着他的身子也朝下方倾斜,四方密匝的松林在深杳的远方汇成个墨点,细碎的白辉从层叠树影后溢出,显露些圆弧般的晨曦,宛如皎洁的宝珠。
林晗微微吸了口气,沁骨的凉意泛布全身。一双大手有力地环抱他的腰肢,温热的语息紧贴着他的耳廓。
“等有机会了,跟我回禄州好不好?”
林晗扑哧一笑:“怎的,想带我见安国郡王?”
卫戈一噎,迟疑道:“我父亲么……是个很宽和的人。”
安国郡王在禄州颇有人望,燕云五姓更是对他心悦诚服,林晗早就听说过。他猛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桓儿当初为何隐姓埋名,不肯与长公主相认?”
卫戈没出声,捞紧了他的身子,单足踩在雪上,用力一蹬。
扑簌簌的声响迎头压来,雪筏冲开滚滚白浪,宛如战车般奔了出去。林晗大呼一声,惊得闭眼后仰,撞在卫戈胸膛。漫天飞雪和着飓风轰击着在面颊衣襟,他眼帘中的景物疾速飞掠,拉扯成道道雷霆似的细线,离树林间半盏太阳越来越近。
砰地一声巨响,木槎撞上雪地里深埋的枯木,两人像是断了线的纸鸢,倏然坠落在地。卫戈稳稳护住林晗后背,彼此跌进雪地,借势滚了几圈。
林晗费力爬起,抖落头顶和衣服上的雪,定睛一看,身下赫然是个人形的坑,卫戈没进雪里,一动不动。
他慌得连跪带爬几步,拼命扯住露在雪上的手臂朝外拽。
“桓儿!桓儿你怎么了!”
他艰难地拽出卫戈半个身子,两眼笼着积饱了雨水的云朵,将泣未泣。卫戈年岁虽小,身量却比他高大,林晗拖着他走,身形不由得歪扭踉跄。
“你别吓我!是不是磕到哪儿了?桓儿?”
林晗急得脑袋发蒙,不停唤他。渐渐地,卫戈的身子开始发抖,而后泄出两声笑。
林晗一怔,霎时止步,转头对上那人明澈的眼睛。
“伤到没有?”卫戈擦了擦他眼角的泪痕。
林晗脸上发红,恼羞成怒:“我那么担心你,你居然装样骗我!”
卫戈连忙笑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林晗一抖衣袖,负气朝坡上跨,两脚陷进雪地,踩到块光滑突出的岩石,便身形一歪,骨碌碌滚回原处。卫戈赶忙伸手拉他,被他一掌挥开,硬是要自己扑腾起来。
卫戈盯着他脸颊上绯红的血气,道:“这山坡陡峭,我背你上去。”
林晗擦了把额头上的雪,气鼓鼓地张开双臂,道:“过来!”
卫戈走到他跟前,微微躬下身子。
“夫人请上轿辇。”
林晗扑在他背上,一时想起两人境况,咕哝道:“谁是你夫人。”
卫戈一面背着他走,一面望着无垠的白雪,叹气道:“含宁啊,我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想你好。昨天你赶我出去,我便一个人想了很久,含宁这么别扭,大概是没被人好好疼爱过。那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林晗方要说话,迎风灌了口雪,便缩回脖子,闷声埋在卫戈颈窝。
靴底碾上雪地,嘎吱作响。他们迎着大雪走在山坡上,不一会两人身上都积了些灰白的雪粒子。
卫戈沉默半晌,再度说话:“我不逼你,我会陪着你。”
林晗忽然道:“安国郡王真好。”
卫戈脚步一顿。
“怎么突然夸起我爹。”
林晗吸了吸鼻子,委婉道:“有他那样的好父亲,才能有你这样的好孩子。”
“我小时候没少被他揍。”卫戈失笑道。
林晗心中一揪,问:“为何?”
他望着远处昏暗的松林,呼出口白烟,娓娓道:“我是在盛京出生的,母亲养我到两岁,便被他接到禄州教养。刚去的时候总是哭着要娘亲,惹他生气,他就罚我面壁思过,偶尔得站一整天,还不许吃饭。”
林晗惊诧道:“啊,那么小的孩子……”
卫戈轻快地叹了声,继续道:“我呢,脾气随他,从小就倔,久而久之身子不好了,也还是不忘跟他对着干。后来有一回他告诉我,我还怀在娘胎里的时候,长公主为了盼他回家,不惜给胎儿下毒,还说我跟着娘,只会被她害死。”
林晗瞪大了眼,手臂一紧,迟疑道:“真的假的?”
卫戈缄默许久,平静道:“真的。”
林晗仰起脖子,在他后颈亲昵地蹭了蹭,闷声道:“后来呢?郡王对你好吗?”
卫戈扫过茫茫的树原,轻声道:“他不爱长公主,却对我很好,教导很是严苛。我幼时体弱,他常带我到水边打猎、骑马。锻炼得多了,也就不生病了。再加上赵夫人对我视若己出,那几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林晗:“有多久没回家乡了?”
“不知道,”卫戈眼中透出往日一般的茫然,哂笑道,“他们俩离世十来年,我早就没有家了。故而从没想过和长公主相认。”
林晗张了张口:“我……”
卫戈握住肩上冰凉的手背,释然点头:“我知道,还有你。”
林晗喉中一紧,有几句话想说出口,却蔫蔫地垂下眼,反握住卫戈的手。

第214章 卡铎惨案
白雪越落越密,他们登上坡顶,两匹战马正停在一棵老松下,两头相对,啃咬着雪里的草根。
林晗跃到雪地,几步上前拽着缰绳,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赶。一个时辰倏忽而过,两路军士汇合到一处,皆是满载而归。
贺兰稚:“可惜,没能猎到白鹿。”
林晗感慨一笑,道:“诚如殿下所言,并非人人都有那样好的运气,天时地利人和。”
贺兰稚意犹未尽地甩了甩马鞭,激起一串凛冽的风声。
“雾山的夜晚很美,衡王今夜不如宿在此处。”
林晗眺望着巍峨的山峦,道:“肩负家国重任,不敢在外逗留。”
贺兰稚戏谑道:“我就在衡王跟前,你仍是不放心?就一晚而已,卡铎出不了事。”
林晗拱拱手:“恕难从命。”
贺兰稚说不动他,只好让步:“好歹给我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林晗思忖再三,轻声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贺兰稚令人取走猎物置办筵席,下马亲自接引林晗前往行宫。王帐中已备好歌舞,胡人乐师盘坐在织金绣毯上,吹出的胡笳低咽回旋,恍如乌云盘踞在穹顶,飘摇不定,泄下纷纷枯黄的花雨。
塞外苦寒,连乐曲中也有股倾诉不尽的寒愁之调。久而久之,贺兰稚率先坐不住,唤人改乐更弦,奏演琵琶羯鼓。酒过三巡,在豪迈激昂,宛如雷霆震怒的鼓乐之中,贺兰稚端着铜酒觞,醉眼朦胧地望着近旁的林晗。
他褪下外罩的貂裘,越发显得挺拔强健,歪靠着铺设赤锦的王椅,少了几分凶悍诡谲的虎狼之态,倒像个落拓桀骜的王公少年。
“幼时我便听说中原王国重视礼乐,不知衡王擅长何种乐器?”
因他一句随口的话,乐舞声戛然而止,胡姬提裙行礼,姗姗退下。
林晗抿一口蒲桃酒,笑道:“二殿下误会了。中原的礼乐并非单指某一种乐器,而是指乐曲给人的教化。”
贺兰稚挑眉一瞬,眉目间霎时有些倨傲,丹红的唇瓣翕动:“这么说你不会?”
塞外胡族善舞乐,贺兰稚似是引以为豪。林晗微怔,摇头道:“粗通乐理,只不过懂些皮毛,定是比不上殿下。”
贺兰稚抚掌大笑,将酒觞掷在桌上,道:“正好今日有兴致。请衡王殿下为我等奏乐,让我们也听听贵国的雅乐,如何?”
林晗皱紧眉头,神色愠怒。不待他开口辩驳,身旁便传出个低哑的男声。
卫戈立在一丛护卫之中,虽戴着面具,却丝毫不掩清俊,不卑不亢答问。
“雅乐燕舞缺一不可,若要衡王奏乐,还请达戎殿下伴舞才是。”
此言一出,周遭梁人便冒出几声轻灵的笑。贺兰稚冷哼一声,骤然起身,垂眼睇着林晗道:“我敢跳舞,衡王敢放下繁文缛节为我演乐么?”
林晗从容站起,道:“既然殿下有如此气度,我再推辞,便显得小家子气了。不过要奏什么乐,得由我选定。”
贺兰稚眼神炽热,文质彬彬地抬手:“请便。”
他莞尔一笑,朝身边的卫戈使眼色。卫戈顿时垂首躬身,阔步出王帐。不出半刻,便有几名军士抬来一座錾金鼙鼓,鼓身正中描绘着似龙似牛的神兽,张牙舞爪,凶狠毕现,两侧则云飞雾绕,水火翻腾。
贺兰稚眼睛一亮,道:“这是何意?”
他原以为林晗模样秀丽纤弱,只会些琴管笙箫,不想竟抬来了一面雄浑的战鼓。
林晗不徐不缓地开口:“这鼓名叫‘夔鼓’,乃是上古黄帝战蚩尤时用来鼓舞士气的鼓。蚩尤神通广大,却在听见夔鼓时丢魂丧魄,最终全军覆没。”
他的声音和缓地回荡在帐中,那鼓静静立着,当中奇兽飞扬怒目,像是被真龙血脉附身,鲜红巍然,使人不敢逼视。
偌大的王帐鸦雀无声,贺兰稚沉默一瞬,像是品悟了林晗的话,仰首爆发出豪迈的大笑。
“衡王真会开玩笑。”
林晗摊开皙白的掌心,作势道:“殿下请。”
扈从闻声而动,为二人呈上火绸鼓枹。林晗接过枹杖,迈着方步到夔鼓跟前,偏头朝贺兰稚一望,便见达戎王两臂缠绕焰色火绸,虎视眈眈。
他抡起鼓槌,声声激荡宛若洪钟。贺兰稚同他相视一笑,两臂舒展如翼,足下腾挪舞动,携着火绸纷飞,旋出劲烈的舞步。
鼓乐犹如铺天盖地的潮汐,沉闷厚重,随着节拍愈演愈炽勇,不断拔地而起,垒成磅礴的山岳,余音渐下,便是山岳倾倒,仿佛风化般分崩离析。
一曲胡腾舞毕,帐中众人意念昏昏,似乎沉入如同山海一样壮阔深厚的乐音,久久不能回过心神。
贺兰稚轻盈地站定,眯眼凝望着林晗,深褐眼珠中犹带着方才鼓乐浸染给他的杀意。
林晗握着鼓槌,低眉一拜:“我该走了。”
贺兰稚抛下火绸,潇洒地回归王座,一只手搭在虎形椅臂上。面对林晗的辞行,他似是耗尽了体力,慢吞吞地动了动指头。
林晗扬起头颅,扯紧了襟前斗篷,带着部曲离开王帐。雾山之中大雪正密,寥远深林间传来三两声夜枭鸣啼,尖利声响似乎钻进心腔,荡气回返,格外孤寂悠长。
他们一行驾驭快马回卡铎,卫戈紧追在林晗身侧,突兀地问了句:“你怎么会这首曲子。”
林晗微微一笑,扬手狠抽马鞭,道:“跟你在山坡上说起安国郡王,便想到多年前他以多击少,大破北越后,燕云军士自发高歌的破阵乐。这歌被宫廷乐师编成乐谱,取名安国郡王破阵乐,在盛京也风靡一时呢。”
卫戈沉思一瞬,道:“这曲子传入盛京时你应当还小,那时候就记得?”
林晗朗声大笑,快活地答:“郡王威名盖世,就不兴我从小就爱戴他?”
“当真?”卫戈惊诧道。
“真,”林晗点点头,一手拽紧了马缰,俯首避着风雪,“往后回禄州,还指望你带我拜见他老人家。”
话音一落,他便打出个呼哨,纵马奔驰在队伍最前头。卫戈心头窃喜,急忙挥鞭赶上,将随行护从抛下段距离。两骑一前一后跑在雪里,不一会便裹上层麂绒似的雪被,潜入迷蒙白幕,瞧不真切。
飞骑才下雪山,便如入烹火之境。天穹旭日高挂,整片大漠金辉熠熠,像是滚热的铜盘。
卡铎守军快马来报,西北烟尘蔽天,几番查探后撞见一路黑衣大军,瞧模样像是珈叶人。
林晗神色凝重,勒马凝视着无际的荒原,惴惴道:“莫非又是赛拉顿?这厮还纠缠不休了。”
他转头问那斥候:“来了多少,也是冲着卡铎的?”
军士铠甲整肃,半跪在地,急迫道:“不像是冲着卡铎,倒像是往宛康去的。”
“他对宛康还不死心?”林晗瞪大了眼。
宛康才从雪灾里缓过些劲,定是经受不住珈叶再一次围城的。
“含宁,”卫戈眉头微蹙,“你带兵回去吧。”
“等等,容我想想……”他握着缰绳沉吟片刻,“就怕赛拉顿捣鬼,联合贺兰稚夹击卡铎。你手上有多少兵?”
卫戈:“一万,都屯兵在苏勒河畔。”
苏勒河离卡铎不远,周边环绕着山峦深林,十分隐蔽,方便埋设伏兵。
林晗想了想:“能分两千给我么?”
“当然可以,”卫戈略微错愕,“两千够吗?”
“留在卡铎当然够,等议和的事尘埃落定,只管收拾珈叶就是。”林晗徐徐开口,梳理着头绪,“贺兰稚迫于四部情势,只要咱们够谨慎,别给他留机会,他就没有开战的理由。”
“要我去阻截赛拉顿?”
林晗郑重点头,眼中浮现出不舍:“我在卡铎等你回来。”
卫戈向来听他的调度,虽是难分难舍,却只能压下心中寂寞,淡淡地应声。他按辔缓缓走到林晗前头,低声抛出句:“千万保重。”
林晗盯着他的侧影,忽然道:“等事情完了班师回朝,我就跟你去禄州。”
卫戈笑着点头,将带来的护卫都留给了林晗,独自闯进长风大漠。战马奋蹄奔跑,须臾便融进灿烂的光晕间,化成个微小的墨点。
林晗带着剩下的骑兵竭力赶路,不足半日便回到卡铎。他才跨进营帐,便听辛夷禀报,说王若已经等了很久。
“请他来见。”林晗拧着眉头。
眨眼的功夫,王若便撩起帐帘,跨着方步进门,十万火急地追问:“裴桓什么时候来的?”
林晗斜他一眼,克制着冷笑的冲动,舒适地靠在座椅上。
“昨晚就来了,问这做什么。”
王若更是紧张,连抖了几下袖子,试探道:“他来做什么?”
林晗慵然把玩着指头,恶劣地扯了扯嘴角,吐出几个冰冷的字。
“他来.操.我。”
王若先是一怔,随后想起盛京风传的他二人的风流韵事,只觉得衡王太不尊重,简直粗野不堪,一时恼怒至极,张口结舌。
林晗注视着他憋红的脸,心底泛出几分畅快,笑道:“怎的,你要挟我过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裴桓会来?”
王若强忍着心中耻辱,侧首道:“纵然如此,衡王也不该说出这等污言秽……”
林晗讽笑一声,叹道:“也难为你,找上门来听我这粗人说话,王公既是豪族清流,何必如此自轻自贱。”
王若嗔怒地瞧他一眼,不愿再纠缠不清,震声质问:“裴桓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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