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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暂且不论达戎有多少兵马,他们这边除了少数禁军,便只剩些家兵亲卫,比起贺兰稚的大军简直微不足道。
此人背信弃义,反复无常,难以揣测,他到底想做什么,林晗一时半会却是有些参不透。
“主公!”子绡闯进帐中,慌忙跪拜,“达戎人来了……”
林晗遽然起身,按着佩剑踱出门外。漫天黄沙席卷而来,号啕的大风直击面庞。
浑浊的沙尘后浮现出滚滚黑影,越来越近,仿若巍峨无际、平地拔起的危楼。
一匹快马穿破沙尘,扬起前蹄烈烈长嘶。马上高踞着个全副武装的黑甲禁军,震声传令:“衡王殿下,使节有请!”
林晗冷面寒霜,自顾自问道:“神池卫来了多少人?”
那军官一怔,脱口道:“衡王,使节……”
林晗眺望天边,扬手一指。
“看见前面的雾没有?达戎少说来了五万铁骑。王中书从来没领兵打过仗,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那人面露难色,权衡再三,无奈垂头交代:“卡铎城中约有两百神池卫。”
林晗骤然沉默,似笑非笑地看向辛夷,调侃道:“姓王的自己送死,还拉上我垫背。怎么着,我是掘了他家祖坟?”
“主公!”辛夷劝道,“我掩护主公撤退。”
林晗细思片刻,沉静道:“不能走。要是跑了,贺兰稚就知道咱们没有兵,你猜他追不追啊。离得这么近,抓人易如反掌,到时候都得落到他手里。”

第208章 狐假虎威
辛夷忧心忡忡,俯身拜道:“主公,达戎来者不善,留在这里危机四伏,不如趁早撤退的好,纵然艰险,还有一线生机啊。”
林晗默然摆首。两国邦交和行军打仗是一个道理,倘若输了气势,便会处处遭人掣肘。
他眺望着滚滚而来的烟尘,隐约听见鼙鼓般密集的马蹄,当下做出决断。
“拔营去卡铎。神池卫,你们也不想把事情搞砸吧?”
那神池卫军官有口难言,只将腰肢弓得更低了些,模样谦服。
朝廷禁军和边军不同,他们负责守卫都城皇宫,对边防之事只知皮毛,更别提应对达戎人。林晗方才一句王中书从未领过兵,已经动摇了他的立场。明眼人都能看出达戎来势汹汹,怕是要打仗,与其听从对调兵遣将一窍不通的王中书,还不如跟着衡王孤注一掷。
林晗笑了笑,又道:“你放心,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事我担着。我都不怕,你们也别担忧。”
那军官终于下定决心,铿锵有力地答:“谨遵衡王调遣。”
林晗满意地点头,令辛夷、子绡领着烬夜明前往卡铎城下待命。神池卫兵分两股,各一百人,一路留在城中护卫使团,另一路精兵由他亲率,行偏路绕到城池后方。
不过三刻,大军压境。长天大漠金黄赤红,一轮金乌振翅高飞,宛如鼓动的胎卵,照着赤地上铺天盖地的黝黑河流。
达戎军队的锁甲映射出细碎的寒芒,像是千万针尖,在枯黄的沙海岩石间跳动不休。
贺兰稚横矛立马,猛然收紧缰绳,凝望着孤零零的卡铎城。卡铎城全无防备,看上去守将压根没有接到敌军来临的信报,可城门两翼却静候着两列银袍亲卫,仿佛等待已久。
隔着云雾似的黄沙,他端详着那些守城卫兵的战袍,油然记起濛山时与梁国那位年轻世子数次交战的经历。
贺兰稚原以为,塞外是达戎世代扎根的领土,裴桓主动深入濛山,无疑是自寻死路,他手下狼群般的铁骑能够轻而易举地践踏那些银甲的士兵,就像他今后颠覆他们庞大的王朝一样。
但他料错了,裴桓的进攻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燕云军就像翱翔于高空的猎鹰,洞悉山岭荒漠间敌军的意图,然后精准地击破。
梁人甚至故设陷阱引出他们,一旦他们出击,便会被神出鬼没的梁国轻骑追逐不放,直到全军覆没。
此时此刻的卡铎城外,犹如不久前濛山的景象重演。贺兰稚灰白的面颊冷峻凝重,不禁揣测,这是否又是梁人的诡计?
达戎大军静等在他身后,贺兰稚久久沉默,便有个金发碧眸的臣僚驭马出阵。
“我王为何止步于此?”
贺兰稚目光锐利,对着孤城扬起抹轻蔑的笑。他正要扬手挥鞭,驱策战骑扫荡过去,余光忽然瞥见城池后金红交织、泛着粗阔柔晖的地平线上行来一纵迤逦的黑铠骑兵。
“席翁老师,”贺兰稚持鞭的手臂顿住,眯眼笑道,“看来梁人朝廷里不全是傻子。他们把裴桓从宛康调来了,咱们的计划先缓一缓。”
席翁在马背上恭敬俯身,退回阵列当中。那列骑兵跨越高低起伏的沙丘,为首将领正是披挂银甲的林晗,带着麾下驰行到城外,须臾之间,与达戎大军迢迢相望。
林晗朗笑一瞬,挽着缰绳策马上前,纤瘦的身影挡在两路军阵中间,肩上银蓝斗篷飒飒飘曳。
“二殿下,一别如三秋,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不消他出言提醒,贺兰稚立马记起他是谁。他平生好武善勇,头回在骑射上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执意要跟林晗再比一次,哪里会忘记他的模样。
贺兰稚眼神微沉,血脉间跃跃欲试,作势孤身上前,却被身边亲卫仓皇拦住。
“大王不可!”
惊呼声令他陡然记起此时是在战场上,贺兰稚乍然回眸,瞥向旁侧恭顺垂头的金发侍从,宽阔的脊背稍稍后仰。
濛山几回战败后,达戎部族中反对再战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身为君王,不得不屈从于达戎四部共同的意志,向梁廷递交了和书。
可贺兰稚心中的火焰没有熄灭,只要还活着,他就要筹谋着再战下去,扯开几代以来套在每个达戎人颈上名为和平,实为臣服的镣铐。
达戎是草原上桀骜不驯、武勇强悍的部族。贺兰稚从小便不明白,生来自由骄傲的他们,为何甘愿作茧自缚,对着梁廷俯首帖耳。他与父兄们不一样,幼时便对着圣山立下誓愿,既为王族,他就要征战四方,为达戎开天辟地,绝不能日复一日坐视它委屈羸弱。
阵前扬起一幕幕黄沙,贺兰稚看向不远处孑然一身的林晗,傲然一笑,挥退护主心切的亲卫。
“让开。他敢独自上来,难道我会畏首畏尾?”
侍卫不敢多言,悻悻退下。贺兰稚催马疾走,顷刻间便与林晗照面,相视一笑,不似敌国仇人,倒像是多年挚友。
“原来你不是裴桓部下,而是衡王……”贺兰稚细致地打量他,双目灼灼,语气却评稳寡淡,“受降城那一战打得不错。”
两国和睦相处多年,达戎贵族深受邻国教化,从小便会修学大梁官话。贺兰稚的官话音调蹩脚,但咬字清楚,一字一顿,足见心意,是费了劲要让林晗听懂。
“难为二殿下大老远打听到我的身份,把我认出来。”林晗垂眸浅笑,道,“二殿下来议和的吧,我等恭候已久。”
“恭候已久?”贺兰稚玩味道,“你们消息也挺灵的。”
他注意到林晗脱口而出的称谓,他明明白白地示意,他没把他视作达戎王,张口闭口只是二殿下,态度强硬到令人咋舌。
梁人仅有不到五百兵力,面对他身后的大军,林晗却不曾表露出半点惊慌畏惧,反而胸有成竹,仿佛尽在掌握。
贺兰稚进一步断定,他们必然有备而来。
思量再三,他不甘地牵动唇角,凝视着林晗的眼睛,试图找到丝毫破绽。
“衡王殿下一人来的?”
林晗恬然自若,道:“二殿下真会说笑,议和这等大事,自然不止我一个人来。”
贺兰稚眯了眯眼:“裴桓在城中吧。”
林晗失笑:“这我如何说得清。世子用兵之法,二殿下不是比我更清楚?怎还来问我。”
饶是贺兰稚不通梁国话,也听出林晗是在拐弯抹角地讥讽他。

第209章 一醉千秋
贺兰稚置若罔闻,矜持道:“我今日到卡铎,是想邀约衡王前往雾山狩猎的。”
林晗扫过他身后乌泱泱的大军,不由得想笑。邀约需要带如此多的人马?
“明日,如何?”贺兰稚盯着他的神情,“不必顾虑,我知道裴桓在这,梁人大军在这,不会轻举妄动。”
林晗抚着指上玉戒,沉声应答:“明日。”
贺兰稚扬眉大笑,高呼道:“我记住了!”
他振臂一呼,身后金鼓雷动,大军阵型变换,宛如洪潮般退去。贺兰稚攥紧马缰,策马的身姿雄阔挺拔,随同部从撤离卡铎。碎金般的太阳映照着无垠的沙丘,他细密的锁甲寒芒四射,舒展的眉宇间意气飞扬,像是一只凶悍抖擞的猎隼,不时回头凝睇他的对手。
林晗毫不退避地跟他对视,墨玉似的瞳仁里透着麻木的冷意。
候在城下的烬夜明蜂拥而至。方才的情形几乎吓掉了辛夷魂魄,直到此刻她才找回呼吸,拭去满额头冷汗。
“主公实在太厉害了!”辛夷由衷钦佩,慨然道,“三言两语就说退了贺兰稚。”
林晗笑着摇头:“哪里是我厉害呢。”
他凝望着烟尘后蜿蜒的山峦,情不自禁揣测,不知卫戈得到卡铎的消息没有。
这回能够退敌,一靠卫戈在濛山七战七胜,收拾得贺兰稚战战兢兢。贺兰稚天不怕地不怕,林晗却料定他害怕卫戈。任何人被同一个敌人击败七次,都会对那人生出畏惧。
其二,他仔细揣摩过议和之事,贺兰稚带着大军往卡铎来,明显就是挑衅之举。由此可见议和不是他的本意,只能是达戎四部的呼声。
达戎是草原四部结成的联盟,远不如大梁朝野州郡间紧密,君王行事多受四部首领节制。贺兰稚有再度挑起战乱的心,却也不敢做得太明显。他才坐上王位,要是明目张胆跟四部对着干,必定会惹得达戎内讧,丢失人望,甚至王位不保。
简单来说,贺兰稚是想故伎重施,趁着卡铎空虚劫杀使臣,再逼得梁廷反击,借机开战。林晗做出卫戈守在卡铎的假象,引得贺兰稚心生疑惑,没胆子主动出击。他带着大军风风火火赶来,却达不成目的,自然就退兵了。
辛夷忽而想起前事,担忧道:“主公明日真要去?”
林晗长叹:“我不能露怯。倘若有半点犹豫,贺兰稚就知道我们在骗他,卡铎根本就没有伏兵。”
他用来镇吓王若的话同样适用于自己。塞外广阔荒凉,音讯断绝,万一发生点不测,只能由着贺兰稚编故事。如果他知道卫戈没在卡铎,定会像谋害平都公主一样对付他和王致,捏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梁廷使节欺人太甚,胆敢趁两国议和时谋害他,借机挑起战事。
辛夷道:“主公不如传信给卫戈吧。”
林晗思忖良久,道:“只能这样。辛夷姐姐,你帮我写封信,让桓儿带着人马悄悄过来,不要声张。”
他暂且没弄明白王致是怎么变成使节的,只隐隐猜到和朝堂斗争有关联。卫戈要是大张旗鼓过来,定会吓得他们魂飞魄散。他叔侄二人真以为自身难保,必然会胡乱给桓儿找麻烦。
林晗派人在城外绿洲安营扎寨,一面等着燕云军的消息,一面派人紧追达戎动向。他在帐中枯坐片刻,忽然一阵神思恍惚,周身轻盈如絮,仿佛灵魂出窍。
待醒过神,他一垂头便见护身铠甲零零碎碎堆在地上,自己襟前衣衫不整,肌肤烫得如同着火,一股股热汗泉眼似的从身子里涌出来。
林晗找了根毯子裹住周身,蜷在军帐角落里剧烈发抖,暗暗计算着毒发的时日。这回毒性来得极其猛烈,情热巨浪似的冲刷着他的肌肤,他恍然觉得周身腾升着烟雾,不久便会被大火焚成灰烬。
病发时难以感知时辰,一日便浑浑噩噩过去。辛夷来过一次,林晗唯恐被她瞧见不堪的模样,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将人拦在帐外。
他昏沉地挪上榻,像只筋疲力尽的兽,颤抖着四肢爬行到枕头边。
蓝莹莹的夜色托举着毡帐,一湾月光恰好落到他仰倒的头颅边,溅起的水花像是一颗颗活泼圆润的小石子,滑进林晗深幽的眼底。
他眼前忽然拔起重叠扭曲的宫殿,不断聚拢,又如同砖瓦般坍圮。
林晗强忍热意,拼命摇晃脑袋,腿股间血脉突突燃烧。
清亮月色摇曳一瞬,帐外冷风骤然吹打在他的面颊上,随之而来便是熟悉温暖的怀抱。
“桓儿……”
他微微仰起头,帐中景象宛如荡漾的湖水。那人捞起他的腰肢,细腻柔软的吻下雪似的落在林晗脸上。
林晗疲乏地掀起眼皮,攀住来人脖颈,脸颊往前一贴,被冰冷的甲胄激得清醒几分。他在卫戈胸前蹭了蹭,蓬散的鬓发贴在汗涔涔的额间,唇瓣鲜红欲滴。
卫戈擒住他的手掌,缓缓扣着,低声问道:“难受么?”
林晗神思混沌,却也听出他语气反常,不安地挣了挣手指。卫戈自嘲地笑了笑,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倏然朝林晗手心塞了个冰润物事。林晗定睛一瞧,竟是那块莲花玉佩。
卫戈拥着他,柔柔叹了声,在他手上一圈接着一圈缠玉佩穗子。
林晗霎时明了,绕着丝穗的指头猛然捉住他的手。
“你、你拿到定做的那一块了?”
卫戈手臂一顿,默然点头。他从腰间取下另一块雕琢得惟妙惟肖的莲花白玉,抽回指节,两手各执一块玉佩,娴熟地将它们扣合。
许是因为两块玉佩并非原配,花纹相扣时颇费了些力。卫戈目不转睛地凝望他,指尖触动两块密契相合的白玉,拨动并蒂莲心下隐藏的机括。
“咔嗒”一声,似乎有楔子弹开。玲珑的玉石间凸出一只锁形的匣子,赫然现出一丸赤色的药珠。
林晗眼眶发烫,双目前似乎荡溢着一抹猩红的云。
“这是什么?”
卫戈像是被堵住喉咙,迟迟不答,耳畔尽是辛夷初到宛康时跟他说的一番话。
“合欢毒又名情毒,用情越深的人发作得越是频繁。这毒初时虽不致命,但等到日积月累,便比鸩酒砒霜还要厉害。你想救他,就得先想法子让他忘了你。”
他那时候回答得斩钉截铁,这世间哪有轻易就能忘掉一个人的东西?
“并非没有这种奇药。”辛夷眼神怜悯,叹道:“不瞒你说,我暗中瞧过衡王的身子。他似乎用过不止一种药。”
卫戈心头一震:“怎么说?”
辛夷点了点眉心,沉吟道:“我看他容光神态,和多年前镜谷接诊过的一位病人极为相似。那女子误食醉萱花,前尘往事一概记不得。醉萱花微毒,长期食用便会损伤记忆。不然你找个机会旁敲侧击问一问,看衡王记不记得他小时候的事。”

辛夷沉思片刻,慎重地断定。
醉萱花的香气十分特别。如若常年服用,毒香就会积累在毛发指甲中,有经验的药师一嗅便知。
卫戈紧追不放:“醉萱花一般是用来做什么的?”
辛夷面色为难:“还记得天狼营的战俘么?不少人受刑后都疯了。醉萱花能让精神失常的病患忘记痛苦,变成安静的‘疯子’。”
卫戈紧扼手腕,不敢去猜林晗幼时都遭遇过什么。
林晗依偎在他肩旁,像只安静的小貂,垂眼等着答案。
卫戈揉了把他的头发,道:“这是毒药,也是解药。”
林晗嗅了嗅药丸,镇静道:“这气味跟我身上的一样。”
情热越盛,他肌肤中散溢出的香气便越加灼烫浓烈,仿佛开得正绚烂的花,下一刻就会衰败枯萎。
卫戈眼底蓄着一汪幽暗的泉流,低声问:“含宁可还记得幼时的事?”
林晗闭眼细想,骤然发现只记得一丝丝六七岁时在平留家中、在聂府的事,更早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他没有分毫印象。
“有人喂过你醉萱花,就是这种药丸,”卫戈取出赤珠,交予林晗掌心,“半点都想不起来?”
林晗低喘两声,直勾勾盯着玉佩:“从玉佩里拿出来的……还能有谁?”
两人倏然沉默。须臾后卫戈沉闷地开口:“夫人为何要这么做?”
林晗瞧不透身上的迷雾,他从知道自己是清徽的儿子起便隐隐猜到,他的身世涉及一场复杂的恩怨。
他苦笑一瞬,摇摇头:“你想让我吃了它?”
那粒赤珠并非普通的醉萱花药丸。卫戈刚来时便将它交给辛夷查验,那竟是萃取了百株醉萱花毒的丹药,人称一醉千秋,只消一颗就能忘尽前尘往事。
林晗读过些医家典籍,知道一醉千秋的效用,也大概猜中了卫戈的用意。要解合欢毒,首先便要忘情,服用一醉千秋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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