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抬眼盯着他,眸中尽是冷诮之意。正是剑拔弩张之时,帐帘一动,现出头雪地黑花的豹子,青眼獠牙,逞露凶光。
王若后撤两步,眼睁睁见那豹子跃到林晗腿上,像是猫似的踞坐着,伸舌舔舐他手心,看向自己的眼瞳却有股吃人般的利光。
“裴桓要是没来,你们早就被贺兰稚拿捏住了。”林晗拨弄着雪豹头上墨点,幽幽地瞅他一眼,“别想些有的没的,觉着谁都想害你们,早些把议和的事办好才是。”
王若被他戳破心思,神色霎时笼上一层阴翳,继而挺直腰背,心神不定地出了军帐。林晗颠簸一日,此时困乏上涌,便召辛夷进帐,下令要烬夜明密切盯着达戎动向。
傍晚时分,苏勒河畔传来消息,卫戈带着八千燕云军拔营南下。分出的两千军士由韩炼率领,逐渐往卡铎靠近。
林晗强撑着精神等在帐中,直到听见这份军情才松下口气,点着烛火睡下。三更时分刮起大风,林晗被翻飞的帐帘惊醒,猛然听见金柝作响。雪豹像是觉察到他的不安,迈着小步蹦跳到林晗身边,毛茸软绵的脑袋紧挨着他的脖颈。
小兽皮毛的暖意消解了他周身寒意,林晗拥着它硕大的长尾,再度沉沉睡去。下半夜他像是被吸进了漩涡,接连做了几个流漫陆离的梦。这回他被人群惊惶的叫喊吵醒,骤然睁眼,帐外天光大亮,火烧云浓得像是鲜血,阴影仿佛一轮轮盘飞的鸟翼,晃悠着拂过晦暗的地面。
辛夷在帐外高声呼喊:“主公,卡铎城走水了!”
林晗翻身坐起,披上斗篷便出门。他登上碎石嶙峋的沙丘,引颈博望,只见西南浓烟滚滚,几乎烧破半边天,隐约可见明火肆虐,炙烤着灿金的云朵。
他转向子绡厉声问:“怎么回事!”
“王氏弃城跑了,已经命人去追了!”子绡嗓音颤抖,“主公,达戎人在北面,贺兰稚来了……”
林晗颓然闭眼,胸中气血翻涌,对着虚空徒然砸了一拳,骂道:“这王若又出昏招,他简直是个白痴,白痴!”
贺兰稚存心想对使团下手,他们要是老老实实待在卡铎,等议和书一签,达戎便暂时找不出借口开战。哪晓得这帮人在塞外胆战心惊,生怕丢了性命,居然弃城出逃。倘若落到达戎手上,还不是便宜了贺兰稚。
林晗揉了揉额头,来回踱步,悔恨不已。
“也怪我,他昨日来探口风,我懒得与他纠缠,便不想多说。哪里晓得他们蠢到这份上!”
“主公,”辛夷忧心道,“该怎么办?”
林晗定下心神,道:“什么时候跑的?”
子绡:“守营军士说,卯时三刻望见火光。”
林晗扫了眼烟火缭绕的城郭,又转头眺望地上日影,喃喃道:“卯时三刻……那还没多久,贺兰稚怎么就赶来了,卡铎城里必有细作。”
辛夷躬身拜道:“我这就去追。”
林晗猛然扬手,道:“拔营,一同去追,纵然追不着,也得想法子拖住贺兰稚。辛夷姑娘,嵇师弟可来了?”
“在呢,主公要见他?”
林晗稍稍镇静,道:“劳烦他带十来个精锐,先走一步追上使团,想法子护住使节,别让达戎人找到他们。”
第215章 死里逃生
诸事筹划完备,林晗便带着两千骑兵南下追寻使团。路途中黄沙漫漫,荒凉无际,隐约可见许多驰行的车辙。
他猜想王氏逃得匆忙,必然没有闲余遮盖踪迹,塞外是胡族故土,达戎人想找到他们,简直是易如反掌。
探路的斥候络绎不绝地回报,果然在东南、西南、西北三处发现小股达戎军队。
辛夷快马折返,勒停在林晗面前,十万火急地禀报:“主公,嵇风传讯,抓到王若了!”
林晗心中一震,两手捏紧缰绳,身子前倾:“快带过来!”
王若狼狈地坐在一匹枣红骏马上,衣袍凌乱,灰头土脸,还没到林晗跟前,先结结巴巴地呼喊。
“衡王!衡王!我来求援,衡王,快救人啊!”
林晗厉声问:“使节呢?你这混账,谁让你们跑出来送死的!”
王若骤然滚下马,头顶发冠颤了颤,几绺鬓发蓬在颊边,瞧着窘迫不堪。他仰面跪在林晗马前,脸上清泪涟涟,气喘吁吁地回话。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达戎人来了,来者不善啊!使节迫于无奈,退进勒桑城避祸。衡王殿下,我们只有两百禁军,如何对抗达戎大军?”
林晗长叹一声,问:“来了多少,已经到了勒桑?”
王若抹了把脸,一副泫然模样,腔调里带着鼻音。
“还没到,他们马跑得快,不久便到了。至于人马……少说也有几千上万。”
林晗凝望着血红的沙漠,断然令道:“去勒桑城。”
辛夷俯首一瞬,苦声劝道:“主公,既然达戎人马上万,咱们只有两千兵力,最好从长计议。”
林晗干脆摆手,执意前去救人。他必须找到使节,否则便会牵扯出一场大战。
一旦开战就是生灵涂炭,不知会有多少儿郎马革裹尸。战争无论输赢,对国力都是巨大的损耗。他有的是轻松法子对付贺兰稚,动武实在不划算。
勒桑城在黑山脚下,当初聂峥便在此处遭到赛拉顿暗算。林晗领兵到城下,见城门紧闭,火把腾腾,城楼上疏疏落落地站着几个禁军。
林晗看向惊魂未定的王若:“达戎人在哪?”
王若如丧考妣,愁苦道:“南边!我也不知他们怎么绕到南边去的。我们逃到此处,本想走商道靠近凉州,便派人去探路,谁知摸到了达戎人!”
王氏世代文官清流,扎根盛京,鲜少有投身戎马的子弟,他们擅长朝堂权术、内政庶务,只对塞外一知半解,且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哪里斗得过贺兰稚。
林晗阴恻恻地笑了笑,举起鞭子嘲他:“你们是逃命,还想着走商道大路,脑子被门夹了不成。还问达戎怎么绕过你们。明晃晃的靶子,不围你围谁?”
王若被他说得惭愧不已,又是别过脑袋,又是抬起袖子挡脸。
勒桑城小,林晗只能挑选百人精锐随他进城,剩下军士排布在城外策应。他原想让王若留在大军中,让辛夷看管着,谁知那家伙突然化身膏药,硬要贴着他进城接应使团。
“衡王,先前是我不敬,”王若拢袖恳求,“你我都是梁人,在家国大事上须得同仇敌忾……”
林晗听得耳朵起茧,皱眉打断他:“罢了,进城去吧。你可知使节在何处?”
“就在城中东南蒲桃庄里,”王若如蒙大赦,纵马走在前头,“我来带路!”
勒桑城空荡寥落,仿佛荒废已久,街巷不见半个人影。走到一半,林晗便敏锐地觉察到不对,追问王若:“中书令真在勒桑?”
热风卷起黄沙,呼啸在土墙林立的巷陌间。王若仰颈张望,犹豫道:“确是在城里,探到达戎人来了,我便出城报信求援。奇怪了,为何城里百姓都不见了……”
他话音未落,小巷深处一声细微弦响,羽箭破空来袭,鸣镝尖啸。
林晗霎时失色,高呼道:“下马列盾!”
他麾下都是骑兵,乘在马上,遇到暗处弓箭手偷袭,终究慢了一拍,有人负伤。所幸卫戈分给林晗的兵都是燕云精锐,一时受到袭击,立即变换阵法,下马抽刀执盾,在主帅周围列成圆阵,竖立起三层大盾。
街巷间箭雨肆虐,从前后左右夹击,不断坠向阵中。林晗凝眉眺望阴晦的深巷,深觉不可坐以待毙,便令弓兵在盾后持弩,弩箭上夹持火种,与伏兵对射。
不出须臾,城中便浓烟四起,明火熊熊,惨叫声此起彼伏。
“换刀,”林晗抽出腰间佩剑,咬牙切齿喝令,“上去给我杀。”
燕云军听声而动,手持白刃潜入墙垣间巷战,不出一刻便将惊慌失措的弓手歼灭。王若注视着烈火焚烧的战场,挥溅的红血似乎刺痛了眼目,叫他呆立在原处。
林晗踩着几具达戎死尸回到王若跟前,斗篷底浸饱了血水,脸上亦是沾上几缕血丝。他抬起手背揩净脸颊,从容擦拭太诰,眼神幽亮。
“再问你一次,中书令当真在城里?”
王若后背一凉,辩解道:“当然是真!我有什么理由骗殿下?”
林晗扫过满街尸体,思忖片刻,低声令道:“带路,接着去庄上。”
燕云军中有人进言:“衡王,恐怕有埋伏……”
“我知道,”林晗冷静点头,浓睫低垂,“中书令在城里,我们就没得选择,只能祈盼达戎人还没找到他。”
王若欲言又止,霎时憋红了双眼,复杂地望着林晗。
林晗沉声催促:“带路。”
骑兵再度启程,快马穿越城中街衢,抵达庄园大门外。庄园外未设卫兵,林晗观望一阵,担心有异,便遣人搜寻各处,确认庄中没有埋伏,才领兵破门而入。
大门甫一撞开,暴露出的景象惊呆了众人。门内俨然一汪血池,官吏、禁军、仆从的尸首堆叠成山,皆被枭首。
林晗抬起食指,拢在鼻尖上,皱眉道:“是被处决的。”
王若顿时涕泪纵横,号哭道:“怎会、怎会如此……”
燕云军将遍布庭院的尸体搜查一遍,禀报道:“殿下,不见高官的踪影。”
林晗瞥向肝肠寸断的王若:“但愿这些部下骨头硬嘴巴紧,没交代中书令的下落。”
王若恍惚道:“事已至此,他们怎会不顾自己性命保守秘密……”
林晗见他哭得伤心,平白显出些娇弱姿态,像是梨花带雨,玩笑着安慰:“大小姐,别伤春悲秋的,指不定你叔父还藏在里头。要是他们都交代了,也不会全都命丧于此了。”
王若拉起衣袖擦泪,除了相信林晗的话,别无他法。林晗转头朝燕云军下令:“去找找,多往隐蔽处找人。既然是酿酒的庄园,务必找到酒窖。”
院墙外忽然簌簌作响,宛如狂风穿林打叶。众人皆是一怔,随后露出惊愕的神情,当即明白,那并非风声,而是胡族毡靴踩在沙土上的响动。
林晗急忙道:“快关门!”
沉重的朱门缓缓合拢,燕云军退回庭院,将马匹弃在一旁,排列成矩阵,阵前布下大盾防卫弓箭。门外脚步越来越密集,震得大地颤动。
王若醍醐灌顶,喃喃道:“不对……这情势,怕是冲着我们来的!”
经他一提,林晗骤然回想起离开雾山行宫时贺兰稚疏懒而不甘的眼神。
“衡王殿下,怎么办!”王若喊道。
林晗回过神,扫了扫身边为数不多的将士,冷静道:“不急……人少未必就输。上弓,听我号令。”
门外胡语嘈杂,紧接着一声号令,达戎人开始撞击大门。门板訇然震颤,几十下猛烈冲撞后从当中破开。林晗看准时机,下令齐射,羽箭流星似的抛射到门阶前,对准达戎人的头颅,爆开一串串浓稠的血花。
有强弓御敌,门外伏兵鱼贯而入,却始终不能靠近。偶有些悍勇的胡人逼近阵列,林晗便令军士在盾后持长枪将人刺倒,纵是倒下不死,弓弩手补上一箭,也能了断性命。
胡人伤亡惨重,可还是前仆后继,潮水似的往门里涌,根本寻不到机会骑马突围。林晗在阵后指挥若定,心中却逐渐忐忑。他们人少,携带的弓箭也不足,若是再拖下去,必定一败涂地。
头顶太阳亮得眩目,照在林晗眼睛上,叫他无端渗出身冷汗。
一轮齐射完毕,有燕云军官小声禀道:“殿下,没箭了……”
林晗转头望向幽深的宅邸,喝道:“往庄子里退,兴许有侧门。”
一行人听令后撤,一边杀敌,一边深入庄中寻找退路。这庄园似是遭过洗劫,各处毁坏狼藉,墙壁焦黑残损,分明是大火焚烧的痕迹。也幸亏有人曾在这破坏过,他们查找几番,在库房周围找到一截断墙,出口通往一处陡峭的山林。
逃脱得太匆忙,没来得及骑马,只在屋舍附近搜到一乘破旧的马车。林晗一声呼哨,唤来自己骑的白马。那燕云军官跪地请缨:“我等留在此处牵制达戎人,请陛下先行出城。”
林晗想也不想,道:“要走一起走。”
“殿下出城调遣援军,我等便能脱身了。”那军官陈述利害,“世子嘱托燕云军保护殿下,我等岂能辱没了使命?”
林晗思量一瞬,眺望着来时方向,道:“那好,你们千万小心。若应付不及,投降便是……我定会想法子赎人。”
说罢,他便将白马套上旧车,带着王若出庄子,驰入山林小道。马车狭小,车厢里堪堪能坐一人。王若向来养尊处优,双手只会摆弄文墨,哪里会驾车。况且林晗信不过他,便让他坐在车厢里,自己骑马驾车。
马蹄重重地踏在砾石路上,扬起无边尘埃。颠簸之中,王若从低矮的车厢里探出半个脑袋,两手紧紧扒着两侧车门,盯着林晗背后飞扬的斗篷,焦灼发问。
“衡王,我们能逃出去吗?不然、不然降了吧!盛京定会赎人的。”
林晗怒急攻心,呵斥道:“降个屁!跟望帝宫那回比起来这算什么?老实待着,敢轻举妄动我就打断你的腿。”
王若立时噤若寒蝉,藏进车厢角落。片刻过后,他悻悻地伸出半截身子,正欲对着林晗倾吐,余光却瞥见两旁丛林中冷利的闪光。
他立刻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与此同时,林晗猛地拽直马缰,硬生生勒停狂奔的战马。白马扬蹄长嘶,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半跬外的山路骤然塌陷,露出个深坑。
王若冒出冷汗,身形歪倒,伸出手臂大喊:“衡王!”
白马陷进坑底,马上的人亦是坠入陷阱,生死未卜。尘沙灰土浓云似的散溢,顷刻间浮上山路,遮天蔽日。两侧山林中现出密密麻麻的达戎伏兵,各个张弓持刀,放肆大笑。
马车被冲撞几乎得散架,一头栽在坑沿上,摇摇欲坠。王若浑身发抖,仓皇地扫了圈达戎人,担忧他们用弓箭,慌忙跳下土坑。
他从一堆沙土中刨出林晗,狠命摇晃几下,害怕地喊他。衡王俯卧在坑底,始终双目紧闭,毫无动静。
“殿下,殿下……”王若不肯死心,仿佛把林晗当成保命符,拼了命要弄醒他。
林晗头痛欲裂,稍稍回过神,立时记起是在逃命。他挣扎着起身,手脚像是折了,一动便钻心地疼。嘴里泛出铁腥味,头上、额角湿热一片,应当是流血了。
陷阱坑底深黑阴冷,林晗艰难地动了动脖子,微微仰头,望见透着一束明亮天光的洞口,黄沙在灿金的阳光里旋动漂浮。
王若大喜过望:“殿下醒了!还好你没事,我们该怎么办?”
林晗捂着胸口,蓦然吐出口血,疼得他四肢痉挛,眼前黑雾翻腾,天旋地转,快要晕厥过去。
“还能怎么办……”林晗有气无力地喘了声,咽下口中血沫,“先稳住他们,就说我们要降。”
王若怔怔地盯着他,此时反而有些退却,结巴道:“当真?这……”
林晗瞪他一眼,晃了晃头,抖开面上灰土,不由得生气:“快去说。”
王若长舒口气,逐渐沉下心神,思量着该如何跟达戎人交涉。洞中阳光一暗,两人同时抬头张望,只见几个达戎人凑到陷坑前幸灾乐祸,手舞足蹈。还有三两个弯弓悬箭,逡巡晃荡,不停威吓他们。
林晗面无血色,道:“我要见贺兰稚。”
那几人置若罔闻,抛下根麻绳,朝他们粗声呼喝。
林晗抿了抿苍白的唇,换上达戎语,重复道:“我是大梁衡王,我要见贺兰稚。”
几个达戎人听懂了他的话,面面相觑一瞬,神情恼怒。其中一个持弓的胡人将箭头对准林晗,似乎打算取他性命。
正当此刻,外面却忽然弓弦一响,那达戎人却应声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其余胡人大惊失色,纷纷向着同个方向看去,挥刀喊杀。
坑底两人未料到这番变故,对视一瞬,连忙趴在土壁上,仔细谛听上方的动静。
第216章 是邪非邪
王若听了片刻,耳畔隆隆作响,像是马蹄奔驰,忐忑不安地问林晗:“是敌是友?”
雷鸣般的马蹄中夹杂着悠长的鹰唳,箭矢犹如狂风骤雨,激起无数尖锐的哨音。
林晗第一个念头:卫戈来了?
他心头涌起股战栗的喜悦,四肢疼痛消解不少,扶着坑洼黑暗的墙壁,慢吞吞撑起身。
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刀剑兵戈碰撞击缠。锋刃灌入肉体,沉闷而短促,鲜血噗嗤一声,喷溅而出。
厮杀持续几息,便听不见浑浊的胡腔叫喊。林晗心思谨慎,不敢轻易出声,屏息凝神,盯着头顶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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