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赫香钻研屋宇多年,临摹过成千的营造图,画工细腻,落笔精准,只是时隔多年,她也有些记不清那块并蒂莲玉佩的细微之处,仍要卫戈拿出留存的那块,推敲出缺失那块的细节,再一一描画在纸上。
一束清亮的日光斜射进铺子,屋中光影转动,地面陡然印出个纤长的人影。
林晗目光里泛着寒芒,清冷道:“好兴致。”
他独自立在骄阳下,一手扶着门框,身后空空荡荡,连半声喧嚣都没有
缥碧的衣袂在热风里轻轻浮动,林晗肩背上好似披了层雪。
卫戈执墨的手顿住,惊道:“含宁?!”
林晗闭上眼睛,微微侧过身,似乎被这两人郎才女貌的场面刺到。
“你有什么不能来问我?”他嗓音冷静,视线平淡地转向柜面,“你在查我?”
安赫香头一回露出惊惶的神色,倏地站起来,想说什么,却被卫戈抢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晗漠然盯着他,寒芒结成了封冻的冰湖,转身离开。
车马停在大道边上,他逃似的登上车舆,一颗心在胸腔里猛烈碰撞,略微喘息着厉喝一声。
“走,回府!”
鞭子哗啦抽响,车轮辚辚启动,不一会便驶入长荫茂盛的马道。行人稀少,喧闹远去,林晗清晰地听见胸中砰响的咚咚声,血液在全身鼓沸,激得他颤栗不止。
明明知道另有隐情,理智却摧枯拉朽地崩毁。他满脑子都回荡着不久前裴纯行说过的话,太后曾向当康长公主商谈结姻之事。
他猛然攥紧拳头,血液在掌中跳动。
是他耽搁了卫戈。
要是没有他,卫戈早就成家立业,做个逍遥自在的郡王。
失神之际,马车倏然停下,眨眼间抵达府门外。林晗望着窗缝漏进的灿烂阳光,双腿发软,挪不动步子。
他心乱如麻,就在轿厢里痴愣愣坐着不动。帘外子绡轻唤两声,便没了声息。
顷刻之间,帘幕翻动,一道秀丽的月白衣影携着锋锐的太阳钻进马车。
卫戈躬身瞧他。林晗正好抬起眼,对上一双清润如玉的眼眸。
他依旧不动,卫戈便试探着靠近,在他下巴边落下几个轻柔的吻,带着虔敬的意味。
林晗默然不语,眼中染上些藩篱般的戒备。卫戈在无声中更进一步,粗糙指腹搂住眼前人细白脖颈,拇指摩挲着玲珑小巧的耳垂。
初时的讨好和慎重逐渐变了味,透出淋沥的情念。亲吻辗转到唇角,即将覆上朱唇,却被林晗转头避开。
他瞥向一侧,淡淡道:“让开,我要回去。”
“我抱你下去。”卫戈道。
“不成体统。”林晗讽笑一声。
卫戈避开话锋:“今时不同往日,我寻了些可信的人来做你的护卫。”
“好意心领。”
“含宁……”
林晗沉重地合目,依旧冷冰冰的,疲惫道:“你让我走吧。我心里很烦,也很累,不想再搭理别的事。”
卫戈执拗地牵着他的手,疼惜道:“是因为我?”
林晗睁开眼睛,认真地盯着他。
“裴桓,平心而论,我配不上,对不对?”
“什么配不上?”
林晗一噎,对上卫戈恳求般的眼神,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剩下的话。
可他控制不住心底翻涌的绝望,陡然回想起以前在他人身下承欢的下贱模样,又是愤怒,又是恶寒。
林晗从不是个自怜自艾的人,此刻却觉得浑身布满了擦不掉的丑陋印记。
“不成亲了,”他用尽全力,哑着声道,“真摊上我,全天下都会耻笑你,我也会瞧不起我自个。”
卫戈面色波澜不惊,像是早就料到,握紧他的手,轻轻应了声好。
他先前就同林晗说过,倘若他不愿了,随时可以跟他说,他全都依他,真到了这时刻,却没来由恐慌,似乎两人间有条若即若离的线,在骤起的风里啪嗒一声断掉。
林晗无心再问玉佩的事,方才那一眼明明白白教会他一个词,什么叫相形见绌。
他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内心并非全不在乎过往,当年的事过去了,魂魄好像豁开一道口子,表面上相安无事,可再怎么装腔作势,都掩不住骨血渗出的自卑。
他甚至萌生出些阴暗刻毒的念头。凭什么是他?为何老天如此不公,要他小小年纪,就沦落成他人玩物?令如此的耻辱跟随他一辈子,让他见到挚爱之人时首先心生的不是喜悦,而是猜疑、提防和痛苦至极的自轻自贱。
卫戈默然牵着他朝外走。林晗眼神闪动,瞥他一眼,顷刻间低下头去,惴惴地跟着他出门。
艳阳满天,人间煦暖,三分暑意蒸熨在发梢肌肤,烤得人心神倦怠,直想觅一处浓荫好睡。
都护府来了客人,都是熟面孔,见了他二人立时绽开笑颜,轻快地迎上来。
林晗来回瞅了圈人影,半晌回过神,眼角眉梢挂着惊喜,叹道:“辛夷姑娘!”
“好久不见!”辛夷开怀一笑,爽朗的嗓音回荡在芭蕉浓碧的庭院中,“近来可好?”
林晗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嗔怪地盯了卫戈一瞬,看向辛夷。
“边关不太平,你们怎么来了?”
“区区达戎人,拦得住我们?”嵇风得意笑道,“反正在镜谷闲得没事干,杀几个蛮夷练练手,免得生疏了。”
林晗霎时明白,他们就是卫戈在马车里提过的信得过的护卫。
卫戈悄悄凑到他耳畔,道:“辛夷当年在天狼营中颇有威望,她是个人才,治下有一套。护卫你的任务交给她,我也放心。”
岂料辛夷耳尖,摇头道:“我可不是为了你这臭小子来的。别忘了,加上灵州那回,你还欠我二十年的卖身契呢。咱们一码归一码,给衡王办事,跟你小子可没关系。”
嵇风皱着脸,道:“这说的什么话?衡王和我师兄是一家人,辛夷,你可不能趋炎附势,逢高踩低啊。”
林晗被吵嘴的二人逗笑,戏谑道:“这样吧,辛夷姑娘。那二十年是卫戈为救我欠下的,我理应报答他,不如就直接回报给你。”
辛夷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快快快,你们王公贵族手里奇珍异宝多的是,拿出来我开开眼。”
林晗笑道:“我给你一个无价之宝。”
说罢,他便吩咐人摆开墨案,备好笔墨纸砚,挥毫题下几个苍劲挺拔的大字。
公孙师盯着纸上墨宝啧啧赞叹:“好!好个烬夜明。”
辛夷瞪大了眼,疑惑道:“衡王……这是何意?”
林晗望着她不施脂粉,依旧明艳英丽的面庞,道:“烬夜明,从今往后便是我麾下直属部曲,统领号为仁安将军。辛夷姑娘,往后众人就要改口称你为辛将军了。”
辛夷一怔,随即雀跃道:“我是个女子,也能做将军?!”
“为何不能,”林晗从袖中取出私印,摁上红泥,在纸面右下落下一方丹红的章子,“我的命还是你救的,你可比我厉害多了。”
这番话夸得辛夷红了脸,木讷道:“谬赞谬赞,我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既然衡王对我寄予厚望,辛夷一定拼尽全力,护卫主公周全!”
“好。我自是信任你的。不过──”林晗眸光流转,忽然问道,“辛夷姑娘,我能问问,你当初因何离开天狼营吗?”
辛夷一怔,摆手道:“你别误会!我、小嵇还有卫戈,咱们三个都一样,幼时颠沛流离,投靠聂氏只是权宜之计,想混口饭吃活下来罢了,跟他们可不是一条心啊!”
卫戈道:“含宁,辛夷在遇见你之前就叛逃天狼,离开的原因跟我和嵇风一样,只不过是受够了做人手中的兵器,不愿再任人摆布。”
林晗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晚上他才没杀他,原来是早就想着另谋出路。
他长叹一声,道:“辛夷姐姐,看来我们都一样,尝够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苦。你放心,我自然跟聂氏不一样。”
辛夷眼目中涌出些盈盈的光,不禁感慨道:“殿下……”
往后有烬夜明在,林晗心中宽慰许多,总算不必在府中都要忧心忡忡,防备着暗箭偷袭。
又过了两日,聂峥送来消息,半月前的刺杀案审得七七八八,共捉住主犯三人,牵连从犯七人,都是前任都护高柔的亲信部从。
“全都判了秋后处斩。”聂峥道。
林晗捧着案卷细读,皱眉道:“还等什么秋后?刺杀朝廷命官是大罪,不赶着以儆效尤?”
聂峥想了想:“那明天?”
“现在,”林晗把卷宗卷成筒状,在他额头虚敲一下,“拖到菜市口去,我要亲自监斩。”
“行。”聂峥领命去办。
三刻之后刑场具备,那十个人各自装了个囚笼,剥去衣服,披发跣足,由官军押解着,从宛康大牢一路游街示众。
林晗身着紫袍,高坐在监斩台上,待罪囚带到,便在众目睽睽下扔了令签,铿锵喝道:“行刑!”
十人被押上刑场,身后立着人高马大的刽子手。一瞬之间寒芒起落,鲜血飞溅几尺,头颅滚落如石。
围观的百姓哄然唏嘘。林晗逆着日光抬头,正对上街市边一家二层茶楼。茶馆一楼人满为患,二楼却空荡清闲,木槛廊柱旁立着几个黑衣扈从,一看便知是清了场子。
裴信一袭霁月似的袍服,坐在槛栏后看戏,罗袖上笼着层云雾般的轻纱。
雪映烟光,霜含冷色,风姿卓绝,谪仙一样的人物。
常人都在为这血洒灰土的场景心悸,偏他眼带笑意,拇指捏着折扇鼓掌。
林晗利索起身,步态间雷厉风行,腹诽了句:“清闲。”
他朝那茶楼走去,周围随行着十来个武士。看热闹的百姓们三两散去,茶堂空出一条道,恰好够他穿行,畅通无阻地上二楼。
侍立的兰庭卫对他行礼,识相地退开几尺,留空给他俩谈话。
林晗开门见山:“他呢?”
裴信知是穆思玄,笑道:“没死。”
“真疯假疯?”他皱了皱眉。
“含宁,这不重要了。”裴信抬起折扇,指了指对座,“他往后只会恨我。”
桌上置着一套天青色鱼鳞瓷,各色精致小点,时新果蔬,琳琅满目。
林晗无奈地坐下,裴信便悠哉游哉地为他沏茶。
“贺兰稚带人驻扎在国门外,你还有心思在这喝茶?”林晗责怪地瞧着一碟酥糖团喜,“议和的事半点进展都没有?”
“这事现在不归我管了,”裴信端起茶盏,笑看着他,“偷得浮生半日闲。”
林晗瞅他一眼,闷闷不乐地接下那杯烟气缭绕的茶水。
按朝中局势来看,不是他管,那就是王致?
他心不在焉地抿着茶,如坐针毡。
裴信看在眼底,幽幽发话:“照时日来算,议和使团也该到卡铎了。”
林晗手上一滞,依稀记得在地图上瞧见过这个名字。卫戈关捷大胜,喜讯传到都护府,他在西北塞外地图上来来回回地找,卡铎便在关捷以南几十里处。
“两国商定在卡铎议和?”他放下茶盏,冷诮地笑了笑,“带着兵马议和,贺兰稚可真有诚意。”
“他带兵马,我们也带。”裴信淡淡道,“桓儿一直没班师回朝,不就等着这一天。”
林晗抿了抿嘴唇,心头暗潮叠涌。卫戈近来确是忙于军务,每日窝在营中,完全捉不到人影。
他犹豫半晌,终是垂着眼睫问:“那他……大概什么时候出征?”
裴信:“不去问他?问我干什么。”
林晗有些局促,捧起茶盏掩饰。不知怎么了,自从知道卫戈瞒着他做事,他便提不起劲缠着他,生怕再见到他和赫香在一块。
“子玉一个女孩子,你还是不要放任她留在边关。”林晗饮尽清茶,拈起一块糕点,“更何况,还是和万年县主一块来的,万一出点岔子……”
裴信双眸明澈,笑吟吟地瞧着他。林晗被这洞悉的眼神盯得汗毛悚立,惊弓之鸟般站起来。
“你看着我做什么?”
裴信别开目光,温声道:“含宁有事求我,大可以直说。你不用拐弯抹角,我都会答应你的。”
温柔如水的话音令林晗陡然一怔,紧接着便涌出些仓皇惊恐,眼巴巴地瞧着他。
裴信安稳坐着,娴如松竹,静候下文。
他鬼使神差地呼出口气,终于寻到合适的地,一股脑倾诉近来的悒郁。
“听说太后有意和长公主结亲。赫香是个好姑娘,温柔良善,我自己都觉得,她比我好得多。”
裴信静静听他倾诉,沉声应道:“嗯。”
林晗得了鼓励,颜态蔫蔫,皱眉道:“我不清楚长公主如何想,但她没答应,多半因为忌惮你。如若……有天她应下婚事,桓儿是断不能违背他母亲的。”
“含宁,赫香是个好孩子。她虽听太后的话,但有自己的主意。”裴信轻声道,“况且桓儿在乎的是你,你这么信不过他?”
林晗倏然眼眶一热,颓丧地摇摇头,道:“不、不是赫香的缘故,也不是桓儿。你知道我那些事……我大抵是觉得桓儿太好,自己配不上。”
裴信温和地笑道:“含宁才是最好的。”
“我一点也不好,就当我心胸狭隘!”林晗听不进安慰他的话,只觉得刺耳扎心,抬指拂过眼角,执拗地哀求道,“你能不能帮帮我,让子玉和县主回盛京,边关风云诡谲,是该叫她们去安全的地方。”
裴信悠悠叹气,惋惜道:“怕桓儿误会你,却叫我去做得罪人的事。含宁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林晗惭愧自责不已,却像握着一束救命稻草,踟蹰着不愿松手,苦笑一瞬。
他明白说出这样的话很卑鄙,可他快被心间盘桓数日的猜忌逼疯了,遇着裴信这样对他温温柔柔说话的,情难自抑,便病急乱投医。
“也罢,”裴信似笑非笑,半真不假地叹息,“谁让我喜欢你呢。”
林晗猛然醒悟,拼命摇头:“是我糊涂。你当我没说过那番话。我一个大男人,不应当如此小肚鸡肠。”
他苦恼地嚼着点心,自惭形秽,陷入灭顶的愧疚,出神地盯着旋着热气的浅碧茶水。
辛夷登上茶楼,同守候的兰庭卫低语几句,便上前来,俯在林晗耳畔说话。
林晗神色凝重,搁下吃了一半的点心,望向裴信。
“王若来了?”
裴信毫不在意,淡然开口:“几日前就快到宛康了。”
“他来干什么?”林晗惊疑道。
“主公,”辛夷低声道,“人在都护府,指名要见你,不如会他一会。”
林晗权衡一番,对裴信告辞,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回府。一进衙门,便见鸿胪寺卿前呼后拥的仪仗排场。
一乘四驾马车立在门阶下,四匹骏马膘肥体壮,如同涂抹了脂油,套着黄金笼头,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王若气定神闲地等在庭中,深绯袍袖翩翩摇曳。府衙属官退在周遭,大气不敢出,见着林晗回来,如同见到救星,纷纷露出如蒙大赦的神情。
“衡王殿下,又见面了。”王若唇角衔着讥诮的笑,扬眉道,“启程,随我去卡铎。”
林晗张望四周,漫然道:“议和的使臣是你?”
王若冷哼一声,双眸骤然一沉,挟着剑拔弩张的气势,朝他缓步迈进。
林晗仰起脖颈,毫不退却,针锋相对地睨着他。
“我奉当朝陛下之命随行使团,与中书令一同前往卡铎商谈议和之事。”王若神色阴戾,浮出丝冷笑,侧首在他耳旁低语,“达戎这把刀真好使啊,人人都想靠他们除掉宿敌。平都公主是怎么死的,衡王有头绪吗?”
“这我倒不明白,”林晗温声道,“你是暗指公主之死与我有关?”
王若后撤半步,扯出个淡然的笑,目中温煦。
“倘若不是你,也该是幕后之人恨她入骨,才把她送到达戎人手里,借刀杀人。”
林晗嗤笑道:“这你该去问问当朝陛下,是否他恨公主入骨,才做出和亲的决议。王若,慎言啊。”
“你!”王若眉间暴怒,猛然攥紧拳头,片刻后又松开,拂袖冷哼,“由不得你。我已经得了圣旨,你同我一块去卡铎护中书令周全。要是裴信敢耍花样,我就要你陪葬。”
林晗冷眼嘲道:“圣旨在哪?”
王若看向左右,立时便有礼官捧出圣旨宣读。众人躬身交手,静等官吏唱完圣令。
风声宛如波涛涌过庭院,在炽烈的艳阳里平添些许如霜似冻的寒凉。
“满意了吗?”王若目如刀剑,“上路吧,衡王殿下。”
“不急,容我同属下交代一番,”林晗拍了拍手,“辛夷,带烬夜明往城外集结,等我片刻。子绡备马,我回一趟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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