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啦?”卫戈问,话里惋惜,“王御史是难得的好官,是忠臣。”
林晗皱眉:“我又没错,后什么悔。”
卫戈犹豫片刻,道:“含宁书读得比我多,应当知道秦王。”
林晗深吸口气,闷声道:“唐太宗?”
卫戈扔了绸帕,叹道:“要我说,古往今来雄才大略的帝王,无人能出其右。可你知道,他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
林晗嗤之以鼻,道:“三岁小孩都清楚。玄武门之变,杀……”
未脱口的话卡在喉咙,林晗脸色一沉,抬脚轻轻踢他一下,警告道:“你要是敢提檀王,我就跟你没完。”
卫戈笑吟吟地凑到他身侧,把人搂了个满怀,道:“不提他,我们讲故事。”
林晗面色阴郁地听着,卫戈讲的便是武德九年,太宗即位之初,与兵临城下的突厥签订渭水之盟的旧事。
“秦王自少年始,一路南征北战,战无不胜,唯这次成为莫大的耻辱。究其原因,还是那四个字。”
林晗耳朵听起了茧子,敷衍地靠在他怀里,一字一顿:“得位不正。”
卫戈安抚似的把人搂紧了,贴着额角亲几下,补充道:“天下离心。”
林晗沉重地闭眼,呼出口气。这八个字像是重锤一样,狠狠击打在他脊骨上。
王经说得有道理。君王是万民表率,纵然内里再污浊不堪,外在却始终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神祇,否则如何使得百姓景仰,四海归心。
文韬武略的太宗皇帝因玄武门一事致使天下哗然,子民离心,他本从未有过败绩,却不得不在内忧外患下选择低头,等到几年后才一雪渭水之耻。
“罢了。反正这事都不了了之了,我不想再听了。”林晗掩住嘴唇,眯眼打了个呵欠,慵懒道,“如今人在裴信那,檀王有个三长两短,要背黑锅的是他。穆思玄要是装疯卖傻,等他翻身了报仇,找的也是裴信。”
恩恩怨怨,交给他俩去计较吧。
卫戈眼神一动,沉声道:“他真在乎你。”
林晗磨了磨牙,立刻将他扑倒在被衾间,恶狠狠地亲。
卫戈按住他后颈,指腹轻缓揉捏,失笑道:“还这么精神,不如再来一次。”
林晗扶着鬓发,在锦褥上打个滚,与他并排躺着,叹了口气。
“王凝的事,让王经接着往下查。还有那几百万两银子,务必理出头绪。说不准能牵扯出朝中大鱼。”
卫戈出神地盯着帐顶,轻轻应了声。
翌日一早,林晗便忙着赴宴,挑了几件衣裳,在镜子跟前试了半天,始终不满意。卫戈也帮着他瞧,可惜眼光实在不怎样,选了件粉米的窄袖罗衫,颜色娇嫩,像姑娘穿的。
林晗赶他出卧房,独自对着穿衣镜站了半刻,换上一身天缥的锦袍。卫戈坐在外间用早膳,正塞了口小食,便见垂珠帘后人影晃动。
天缥雪霁,清绝无双。
他饮了口茶,赞道:“娘子好看。”
说罢,卫戈从怀里取出串绿玉髓坠子,系在林晗腰间革带上。
今日艳阳高照,天地好似熔炉,蝉鸣声嘶力竭。林晗乘马车出门,在大道上走了一刻,便被闷热暑气蒸得昏昏欲睡。
王家宅子在宛康西郊,周围有清波环带,开辟了数十道沟渠引水,垦地修篱,种出一片片青翠浩渺的竹海。
远远看去,苍山绵延,绿烟十里。
车驾驶上竹林小径,陡然寒气泛浮。林晗挑开车帷,好奇一望,道路两旁修竹参天,繁茂密匝,竹林前围着平整的篱笆,洞眼宛如编织精巧的渔网。每隔十来步,篱笆边竖起一根两人高的木杖,上悬六角灯笼,纸上绘着山川湖海、神仙异兽等彩画。
灯笼在粼粼的日光下晃悠不止,宅门外候着几个形容谦敬的仆婢,主人王凝立在他们前头,一听见马车声响,忙不迭领着随从迎上来。
车马缓缓停住,几列骑兵护卫左右。一骑飞跃而出,立在门帘右侧,子绡翻身下马,恭敬跪拜,朝轻晃的车帷伸出手。
林晗扶着那只手,慢吞吞下车,每走一步,身上环佩叮当清响。
王凝满脸堆笑,拱手拜道:“都护莅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林晗抬眼一瞧,王家硕大的紫檀木牌匾在阳光下金辉熠熠。
他牵动嘴角,温柔道:“过谦了。”
王凝客套一笑,交手行了个礼,便做出一个请的姿态,领着林晗进府。
王家仆从众多,规矩地候在廊下,待主人和贵客穿过几道朱门,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鱼群似的埋首游走。林晗七拐八折地走了许久,穿越数不清的庭院,游廊和花障,到了一处水阁跟前。
楼阁临水而建,楼外泊着几座三层小楼高的彩船画舫,入门悬着澄水帛,细长如丝,明薄可鉴,用水蘸了,散发出丝丝寒气,整个楼里都沁爽清凉。
澄水帛是外域奇物,价值千金,只有达官贵人悬挂在屋子里,用来消暑纳凉。除了这个,凉殿里铺着满室的湘竹席,坐榻处便再铺上冰丝裀。此物更是来历不凡,乃是冰蚕丝织成的,细腻冰凉,也只有王公贵族才用得起。
林晗在临水一侧入座,四周雾气氤氲,仿若云中仙境,原是水殿左右各设一轮水扇,源源不断地汲起活水,凭着扇叶转动,造出如梦似幻的水雾,弥漫在席位之间。
这雾气里混着数十种花香。林晗嗅着芬芳香气,不自觉偏头去望,便见水雾后花团锦簇。大略一看,有剑兰、玉桂、茉莉、紫薇,名贵娇艳,不胜枚举。
宾主入席,立时有婢女穿过袅袅仙雾,捧着果盘上前。王家招待客人的瓜果也尽是稀罕物,新鲜的蜜筒甜瓜,水荔枝膏,配上椰子酒。每一果盘上配着只碧玉碟,上头搁着一扇新摘的荷叶。
林晗拈起荷叶,想到满城饥馑的灾民,笑意便不达眼底。
“王先生倒是好兴致。”
王凝垂头笑道:“实在不敢当。都护还是莫叫先生了。”
林晗斟了杯酒,下巴轻点,朝向不远处的画舫。
“这是要请我看水戏吧,点了什么剧目?”
王凝笑意渐深,道:“今日点了一出‘奇货可居’。”
第201章 沉疴新疾
日阳炽烈,四下亮得刺眼,偶有微风扫过,水殿池榭周围树影徘徊,激起万千细碎的空鸣。
林晗久不出声,端起手边果盘,姿态文雅地搁在主人桌案上。
王凝一怔,微微抬起右手,织工精湛的素纱禅衣袍袖滑到腕边。
“都护这是何意?”
林晗目光深沉地打量他。王凝似乎与聂峥差不多年岁,生得纤白文弱,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没有半点市侩气,倒像是饱读诗书的博士。
他笑了笑,打趣道:“王先生胃口颇大,怕你吃不够。”
王凝盯着面前两份果品,顿时露出个了然的微笑,叹道:“都护宅心仁厚。王凝一介商人,能得都护关照,大抵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湖风浩浩,吹打在身上,像是裹了层火浣布,既粗砺又滚烫。几行俳优登上画船,鼓乐丝弦飘渺婉转,仿佛云中坠落,和着喧嚣丝竹,当真演起了“奇货可居”。
商人吕不韦耗费巨资助秦国质子子楚归国,为子楚继任国君立下大功。子楚即位,他便从商人一跃成了国相,大权在握,煊赫一时。
在此人眼里,公子王孙俨然就是回报丰厚的“奇货”。只不过他逐的利不是钱银,而是权势。
林晗思量许久,垂目沉静道:“我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先生如何萌发出了这个念头?”
王凝笑道:“王凝虽不才,却也看得出,这天下大乱不过是早晚的事。早在头回萍水相逢,便仰慕殿下英姿,可惜……那次没有缘分结交。”
林晗倏然抬眼,似笑非笑:“当今皇帝还在位,你敢说天下大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怕是有失妥当。”
王凝脸上一滞,离开坐席,朝林晗慎重拱手,庄严下拜,却吐出句截然不同的话。
“莫非图谋宗亲性命,就是尽忠职守?”
他语调平缓,不卑不亢,倏然惹恼了林晗。林晗眉心皱起,看他的眼神陡然多了几分阴翳。
“王凝,你就是装得再谦卑。这股自命不凡的劲也藏不住。”
王凝道:“衡王殿下,草民不是自命不凡,而是在谈生意。做买卖最重要的便是行情,也就是手中的底牌。草民将所知所想和盘托出,只不过想显出诚意罢了。”
林晗把玩着翡翠似的荷叶,默然不语。王凝躬身屈膝,退回到座上,一本正经地坐着,笑道:“草民从商十余年,看得出衡王殿下心中有一桩大买卖。”
林晗冷冰冰地凝视着他:“是吗?你的诚意只是耍小聪明?我身边不缺有脑子的人。”
“自然不是,”王凝轻声拍掌,便有个家仆捧来一方托盘,盘上放置着一只红木匣子,瞧着古朴厚重,还上了锁,“衡王请看。”
他取下钥匙,转开匣锁,从中拿出一叠账本,低头呈送到林晗跟前。
林晗接过账册,翻开古旧粗糙的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就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蝉鸣绵长悠远,突然变得聒噪到了极点,尖刀般钻进耳中。
林晗摩挲着泛灰的墨字,艳阳天里,倏然回到望帝宫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聂铭……”他情不自禁地低喃。
账本里记录着几十上百个朝廷官员的名字,依照官品职位排序,最低五品官,每人后面都记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行贿目录。
王凝头埋得更低,悄声道:“这是从高柔府上搜查到的账本。”
林晗睨向他,漫不经心关上。
“为何在你这?”
“草民知道衡王殿下在追查那五百八十三万两银子,也知终有一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他怅惘地叹了口气,“高柔意欲侵吞官银,逼迫草民将汇通宝钞借予他行方便,为的就是操纵宛康物价,做一本应付朝廷的假账。”
逼迫?汇通宝钞流通宛康,最大的受益人是他姓王的,王凝这是胡编乱造,把他当傻子糊弄呢。
林晗眉梢轻扬,心道果然被卫戈猜中,生出些看他演戏的心思,催促他:“接着说。”
“草民势单力薄,哪里是那狗官的对手,只好忍辱负重,寻机会告发他。我担心他卸磨杀驴,往后为掩盖罪证对我不利,便雇佣江湖高手潜入都护府中,找到了他的把柄。”
林晗拎起账本,从容不迫地盯着他:“就是这本记录贿金的账册?”
王凝屏息凝神,郑重道:“衡王就不想彻查当初望帝宫一事?”
林晗脸色阴悒:“聂铭欲行废立之事,密谋造反。”
王凝并拢五指,指向账册:“只有一个聂铭?”
林晗不答,眉心一抽。
当然不止一个聂铭。账册上清清楚楚记着兵甲数量,高柔利用宛康矿山之便偷造铠甲刀兵,经由怒川水寨走送到京城聂氏手里,明摆着他也掺和进来了。
世族虽然蓄养家兵,但不允许配备长兵器、弩箭和铠甲,家兵的战力也远不及朝廷正规军。聂铭选中宛康筹备军资,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办事很难引人注目。
造反是大事,他们必然准备周全。既然高柔牵连其中,这账册上的每个人都可能是聂铭起事的同党。
一股凉意蛇似的爬上林晗脊背。
这上面的名字众多,几乎占了半壁江山。若不弄清楚何人对他下过毒手,以后坐上皇位又如何?
能坐得稳吗?谁敢保证不会出第二个、第三个聂铭?
王凝的这份礼物,确实很有诚意。
林晗握着账册,沉重闭目,道:“王凝,你有心了。”
王凝镇定自若,倒是比先前谦逊了许多,交掌道:“我只是个商人,却也盼望有一天能为衡王殿下赴汤蹈火,助殿下建功立业……才不枉人世一遭。”
“我明白,只是……”林晗苦恼一笑,语焉不详。
王凝善解人意,笑道:“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有顾虑实乃常事。草民愿竭尽所能襄助,让殿下明白这不是件亏本的生意。”
林晗捏紧了账册,起身道:“你容我回去想想。”
说是宴席,水戏演到一半,桌案上美酒香果没动,他便匆匆告辞。王凝不拦他,巴不得林晗早点想清楚了,好拖家带口绑上这艘大船。
王凝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天下即将大乱,当今皇帝必然坐不稳江山,放眼望去,只有衡王有登临大位的胆识才干。
他要抓紧这个机会赌一把,才能从人人都看不起的境遇里翻身。
林晗满腹心事地回府,一路上都在马车里翻看账册。
看得久了,他便不由自主地感叹,这朝廷真是烂到家了。国库年年亏空,百姓褐衣粗食,银钱原来都到文武官员腰包里了。
出神之际,随行的子绡忽然打马到车驾一侧,胆怯地唤了他一声。
“主人,好像是世子……”
林晗立刻掀开窗洞上的帘子,正好瞧见日头下一抹一闪而过的俊美人影。
卫戈身量颀长,容貌绝美,在人群中惹眼拔尖,很容易认出来。而那人影身后,则款款跟着个红罗裙的少女,不是安赫香是谁?
他们一先一后进了家首饰铺面。兴许是要接待贵客,喜笑颜开的老板娘连忙清了场子,半掩上店门。
子绡道:“主人,是世子么?”
那一眼太快,即使见着了安赫香,林晗也不怎么笃定,反问他:“怎么发现是他?”
“世子身上的熏衣香……”子绡声量渐弱,脸颊发红,“跟主人一样。”
“鼻子真灵。”林晗木然应道。
他遥望着首饰铺,市井热闹喧嚣,却如坠寒窟。
那两人进了首饰铺子,都神色凝重,张望着店中琳琅满目的玉石。
老板娘殷勤接待,滔滔不绝,舌灿莲花,却始终没人搭理她,自讨个没趣,也不再吭声,只是恭慎地立在柜面后,暗地猜测两位贵人的关系。
安赫香道:“店家,你们这的玉佩都有什么式样?”
老板热络一笑:“姑娘,我们家都是最时兴的式样,有涌云缠草、百花鸡心石、梅兰竹菊,要哪一种?”
“有并蒂莲的吗?”卫戈皱眉问。
老板娘垂下头,眼珠转了转,换上副喜庆的笑颜:“二位是想讨个吉利吧?说实话,并蒂莲这式样已经很少见了。莲花并蒂,本是夫妻和合之意,往年却常把整块玉石雕成两半,夫妇各取一块佩戴,便将并蒂缠枝的莲花分开,寓意就不好了,要的人也少了。”
安赫香微微摇头,沉吟道:“那就是没有了。”
卫戈目光晦暗,望着店家:“我这有一块莲花玉佩,正是两块合成一块的式样,能做出它另一半吗?”
老板娘一怔,迟疑道:“能倒是能。不过这种玉佩工艺复杂,每对扣合的方式都不同,贵人还需把手里那块留在店里,才好照着花纹定做。”
“每一对都是独一无二的?”卫戈顿了一瞬,轻声道,“这恐怕不行。”
店家脸色为难,不禁转向一旁的安赫香。赫香叹息一声,缓缓吩咐:“这位姐姐,麻烦借纸笔一用,那块我曾见过几面,先依着印象画个大概。”
卫戈松了口气,眉间却愁云惨淡,扯出个苍白的笑。
“这次多谢你了。”
“不必,”她道,“你是子玉的弟弟,加上事关安氏,我不可袖手旁观。”
自从卫戈回到盛京,他便动用一切力量探查当年燕云瘟疫之源,几月来终于有了些头绪。
独孤毅手下回报,最初染上疫病的都是旅居在禄州的异族僧侣,这些人常在各处传道布施,使得一些百姓染上疫病。
本着慈悲心肠,胡族僧侣给众多染病的人治病送药。奇异的是,他们的药当真有用,痊愈了不少人。
但就在一夕之间,传道士们忽然带着灵丹妙药销声匿迹,没了他们的良药,疫病开始在燕都气势汹汹地蔓延,区区半月席卷了整个禄州。
紧跟着便是那场惨绝人寰的灾祸,燕云沦陷,尸横遍野,致使裴氏战败,朝局动荡。
探子追查到当年首当其冲的百姓,得知了些许关乎胡僧的蛛丝马迹。他们穿着宽大的红袍,系着赭红的头巾面纱,瞧不出长相,人人右手背都用颜料刺着一柄炽金并蒂莲花,和林晗给卫戈的那块玉佩一模一样。
安赫香精通金石器物,恰好她在宛康,卫戈便登门拜访,询问手里并蒂莲玉佩的来历。
巧的是,她幼时在家中也曾见过一块极其相似的玉佩,刚好就是下落不明的另一半。
老板娘呈上笔墨纸砚,安赫香便在柜面上利落地铺开纸张镇石,悬笔构思。卫戈站着研墨,紧盯着纸上逐渐浮现的细微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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