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这日黄昏时分,门吏便呈上拜帖,说王凝候在都护府外,带着数十剽悍的护卫,运来七八乘蒙着青布幔的六驾通幰大车。
林晗将他晾了半个时辰,待手边公务告一段落,才慢条斯理地跨出府门。
王凝一身白衣,端立在庄重敞阔的衙门跟前,显得几分单薄无依,远远望去,似乎要被屋檐压折了。
林晗信步到他面前,温煦一笑:“这不是王先生嘛。”
王凝识相地躬身:“一介草民,不敢在衡王面前自居先生。”
林晗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重叠的马车上,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王凝道:“车中共有白银万两,都是草民十年来经商所得。”
林晗眉目一沉,冷笑道:“王凝,你也太明目张胆了。”
“都护千万别误会,”王凝和善一笑,娓娓道,“雪灾横行一遭,四方生灵涂炭,草民虽势单力薄,却愿尽绵薄之力,散尽家财,助官衙赈济州县父老。”
散尽家财?林晗快要憋不住笑。
他脸色稍霁,道:“你有诚心,我就却之不恭。宛康如今正缺钱,尽管放心,这些银子一毫一厘都会用在刀刃上。”
说罢,他便下令将银车护送到府库清点封藏。王凝盯着缓缓而去的马车,迟疑一瞬,低头拱手道:“衡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晗体贴道:“王先生到府中来吧。”
两人移步厅堂,林晗着人奉上清茶。王凝踟蹰几回,未等到茶来,便肃然道:“小民要向都护检举一事。”
林晗心知他是为了佃户的事来的,丝毫不着急,镇定自若地等着看他玩把戏,故作惊讶道:“你要告谁?”
王凝沉重地一闭眼,坚决道:“高柔。”
林晗愕然一瞬,舒展开眉头:“他不是死了嘛。”
王凝道:“高柔虽死,但此人横行宛康,为非作歹,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实在天理不容!”
林晗暗骂了句贼喊捉贼,仍是陪着他演戏,道:“高柔虽然死了,但他到死都是朝廷命官,这话可不能乱说。”
王凝愤然举指发誓:“我若有半句虚言,断子绝孙,天打雷劈!”
林晗抚了抚耳廓,悠然长叹:“那你就说说,他犯什么事了?”
王凝一阵为难,道:“此事说来话长。显历年间,朝廷曾拨款修建宛康城墙。高柔心生贪念,打起了这笔钱的主意,据说中饱私囊了几百万两。”
林晗定定地审视他,暗自嘲道,好一出死无对证。
这王凝确是个棘手的角色,知道他要对付他,干脆托出底牌,先是献金,再是推出个死了的高柔背黑锅。看起来都像是臣服示弱,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反客为主,把自己把柄摘得干干净净,让林晗无处下手。
他半晌才启唇,眼神落在虚空中某一处,淡淡道:“他贪赃枉法,你怎么知道?”
王凝长叹一声,正要开口,忽然有个人影快步闯入堂中。
“含宁!”聂峥披甲带剑,风尘仆仆,径自凑到林晗耳畔,压低了声郑重道,“檀王来了。”
他略微失神,吐出个单音:“抓。”
从盛京到宛康走了不到半月,穆思玄真是十万火急,生怕吕应容攀扯出他的脏事。
聂峥道:“消息一传来,我便让人暗中封锁了城门。找个什么理由合适?”
“抓他还要理由?”林晗冷笑,“我就是要光明正大地杀他。”
血债血偿,叫穆思玄明白,世上没人救得了他。
“好,”聂峥慎重道,“我这就去办,把人扣押住。”
“带到我跟前来。”林晗叮咛道。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话,一侧的王凝惴惴不安地立着,若有所思。
聂峥一走,林晗就变了脸色,温和笑道:“王凝,我今日没闲时作陪,你且回去。”
王凝陡然回神,沉声拜道:“草民告退。”
林晗轻轻颔首,盯着他款步远去的背影,半晌后踱出门去。
须臾之后,他便在庭院里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亲哥哥。
穆思玄立在数十铁卫之间,锦衣随风而荡,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眼光凶狠如狼,不甘至极,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是你在捣鬼。”
林晗恶意地笑了笑,长身而立,居高临下地觑着他。
“兄长。”
穆思玄仿佛被噎了口苍蝇,脸色难看。
“你也配?”
林晗摩挲着指头,走下台阶,穿过几行铁甲,站到他跟前。
“你我之间的血脉却是斩不断的。既然到了永别的时刻,叫这一两声,有又何妨?”
“何必假惺惺,”穆思玄泰然自若,讥诮道,“你不会真的以为能杀我吧?”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到苍麟军上,嘲道:“就凭聂峥这丧家犬?”
聂峥皱眉,克制着怒意:“檀王,放尊重些。”
穆思玄讥讽更甚,眼梢含着冷光,道:“穆含宁,你倒是好本事,不是傍上了裴桓,这么快又换相好?也对,自己从小养着的狗,是要贴心些。”
林晗冷眼凝视着他耀武扬威的模样,突然觉得乏味至极,激不起心底半点波澜。
来来回回,穆思玄只会用这些话来羞辱他。和羞辱息夫人一样的路数,他的耳朵已经听起了茧子。
穆思玄也不过是个小人,根本不够格做他的对手,林晗连跟他对峙的念头都打消了。
林晗淡淡地发号施令:“聂峥,把人捆起来。”
聂峥点点头,周围苍麟军闻言而动。穆思玄见他动真格的,嚣张气焰矮了半截。
“你敢!”
林晗笑道:“这话倒有趣。杀你跟杀条狗有何区别,我为何不敢。”
穆思玄被兵刃反剪双手,迫不得已跪倒在地,霎时灰头土脸,疯子似的咒骂。林晗听着心烦,便叫人去堵住他的嘴。檀王挣扎不休,两人齐上,竟制不住,只能由着他叫唤。
林晗单手握着佩剑,朝他头颅肩膀上比划,挑选一处合适的地方动手。
“穆秉恪,你敢杀我,你一定会后悔的!”穆思玄双目赤红,愤恨道,“你想登上大位,对不对?你可知道,孝哀皇帝就曾因屠戮宗亲差点被傅太后废黜,背上得位不正的名声,往后更被百官万民指着脊梁骨骂了十几年?”
林晗垂目盯着他,唇畔浮出丝丝缕缕的笑。穆思玄弯着脊背,脑袋几乎贴在地上,疯癫道:“你敢杀我,就永远别想回那个位子!”
林晗信手一刺,手中剑刃便没入檀王肩膀三寸,霎时鲜血淋漓。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转动,那墨晕似的血口便扩散开去,血流汩汩冒出,淌落满身。
第196章 酷刑
“我跟你不一样,”林晗一挑长剑,满意地盯着他霎时苍白扭曲的脸,忍不住笑道,“做了就是做了,还想着要什么好名声。穆思玄,你这样的蠢货,注定只能做踏脚石,不配与我争。”
孝哀皇帝被人诟病得位不正,可他执政期间谁敢造次。纵然傅太后临朝称制,最终仍是权力旁落,迁出盛京,在东都了却残生。
不论是谁,和天子作对,就是死路一条。
皇位之下尸骨累累,只要能坐上那位置,何论什么规矩法度、礼义仁德。有朝一日登临大位,皇权就是一柄最锋利的剑,轻轻一挥,便扫去所有质疑的声音。
万人之上,睥睨天下,举世朝拜,唯我独尊。这就是皇权,这就是帝王。否则世间的英杰枭雄,何必想方设法趋之若鹜。
一个穆思玄,就能挡住他的大业?可笑。
鲜血淋漓淌落,积了一摊,汇到林晗脚下。一想到眼前人与他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林晗便一阵恶寒,血肉发麻。
他猛然抽出剑。穆思玄失血过多,颓然歪倒一侧,捂住肩上血口,抖着声道:“你又想做什么?”
林晗木然地盯着那摊暗红,低声道:“想个法子,把他的血全部放了,一滴不剩。”
穆思玄一震:“你敢!”
聂峥微微一笑,踱到林晗身后,耳语道:“倒是有一样跟蛇池异曲同工。”
“讲。”林晗冷声道。
“水蛭。”
水蛭善吸血,附在皮肉上,觉察不到疼痛,实则已然血流滚滚。将人投入众多饥饿的水蛭当中,软虫爬满全身吸食血液,不出片刻,便如万蚁噬心般痛苦。
穆思玄仓皇道:“聂峥你这贱人!穆秉恪只不过把你当成脚边一条狗,你倒把他的歹毒学了十成十啊!兄弟聚麀的玩物,别人穿过的破鞋,你当个宝贝似的捧着,也不嫌下贱!”
林晗怒极:“舌头不要,我便帮你割下来!”
铛然一声清吟,聂峥拔刀出鞘,朝左右吩咐:“愣着干嘛,还要我动手?”
几人领命上前,拖着臂膀把人拽起来架住。穆思玄抵死挣扎,却被双铁手扼住喉咙,强行张嘴,拿刀抵着舌根。
他剧烈挣动,仰着脑袋呜咽,颊边猛然受了一击,吐出口鲜血,遭拳头打掉了两颗牙齿。
林晗兀自回头,走上堂前石阶,像是听不见喧嚣,恍惚觉着穆思玄的声音模糊渺茫,离得很远,如同天边传来的。
他在高处临风站着,目空一切,脚下不远处是落败的对手,可是感知不到半点喜悦。
他确实恨穆思玄,想杀他报仇,原也以为,除掉他会让自己开心一些,却不想是如此麻木。林晗蓦然发现,他似乎厌倦了杀人,厌倦了用尽这些骇人听闻的手段铲除掉一个个敌人。
“含宁。”
他正出神时,有个凌然仿若风雪的嗓音响起。
“够了。”
林晗转过身子,便见一身素锦,霁月清风似的先太子殿下。
裴信声量不大,却立时止住了堂前的乱景。数十个兰庭卫涌入庭院,与黑甲武士分庭抗礼。
穆思玄得了空隙,翻滚着脱开桎梏,侥幸逃过一劫,含糊喊道:“丞相!衡王要杀我!”
“你怎么来了?”林晗淡淡道。
裴信眉头紧锁,平静地望着他,眼中失落。
兰庭卫搬来座椅,放在庭前,而后尽数列到长廊两旁,犹如一川拱卫庭院的黑河。
“但凡你遮掩一点,我都不会来。”他轻轻瞥过聂峥,冷面含威,下一刻却换了副闲谈的口吻,徐徐入座,朝林晗道,“从铜泽回来,恰好经过矿山,里头倒是热火朝天。”
“是我让人开矿造箭的,”林晗迅速道,“战事迫在眉睫,贺兰稚豺狼本性,他说议和,定是缓兵之计。”
裴信盯着他笔直的身形,柔声道:“含宁也坐,到我身边来吧。”
林晗摇摇头:“我正忙着,你不要搅局。”
“哪里是搅局呢,”裴信低声道,“知道你受苦,我也肝肠寸断。”
林晗倏然怒极,愤恨地转向他:“那就别拦我!”
裴信垂眼觑向跪在地上的檀王,道:“我来吧。”
林晗嘲道:“你?”
穆思玄像是被抽掉了魂,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愣道:“裴信,你……”
裴信置若罔闻,自顾自道:“你心中不忿,我帮你出气。你含冤饮仇,我替你铲除。”
话音刚落,便有兰庭卫拖来一只血红脏污的口袋。那袋子半人长,沉甸甸的,微微鼓动,像是装了个人。打开一看,竟是被关在营狱许久的吕应容,消瘦褴褛地躺着,隐隐透着股腐臭,不成人样。
林晗一怔,戒备地望着裴信:“你把他带来做什么?”
“这贼人冒充你,含宁不想给他些教训?”裴信若有似无地睇向檀王,沉声道,“罚得重些,以儆效尤。”
林晗皱眉:“噢?那你想如何?”
“他想做王,那就圆了他的心愿。”
裴信话里肃杀,顿时又有仆从得了授意,鱼贯而入。眨眼的功夫,庭中便烧起一口硕大的石锅,当中铁水滚沸,嗤嗤作响,黑烟缭绕,不时涌出一串火星。
吕应容早先受过刑,昏厥过去,被人拎着肩膀拽到通红的铁水前,如同一块轻飘飘的破布。
石锅旁竖起一根木架子,他的脖颈四肢都紧缚在柱子上,脑袋稍稍歪垂着。行刑官拿着木勺走近,舀起一瓢铁水,从头淋下,顷刻间散开一股焦腥的恶臭。
那人顿时被烫醒,脑袋身子弹动一瞬,嗓眼里挤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却戛然而止,气咽声消,竟是被活生生烫死了。
林晗掩住口鼻,下意识避开一瞬,仍是被浓重的腥臭冲得胃里翻腾。
他抬头再看时,那木架子焦黑一块,一面已经成了炭,而那人从头到胸红彤彤一片,溃烂焦熟,软绵塌陷,仿佛熔了一半的蜡烛,不剩完好皮肉。
铁水浇头,戴冠加冕。原来这就是他说的,要让吕应容如愿以偿。
林晗上惯了战场,也被这惨烈的光景震撼得胆颤,紧抿嘴唇,如鲠在喉,却吐不出半个字。檀王更是瘫倒在地,浑身发抖,捂着脖子干呕。
浓郁的烟臭和腥风在庭中久久不散,石锅里的大火依旧烧得炽烈。
穆思玄发出一声悲鸣,清泪涟涟:“我是先帝的儿子,堂堂亲王,你们岂能这样对我!”
林晗缓过神,强作镇定,迟疑道:“不会也要让檀王受……”
第197章 放手
裴信眉睫低垂,话音和缓:“檀王突发恶疾,回天乏术,暴病而亡。今日庭中发生的一切,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林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穆思玄跌坐在地,痴痴地望着他,半是哭,半是笑,苍白的脸狰狞扭曲。
“我待你一片挚诚,你视而不见,”他胸中气闷,眦目怒视,哽噎道,“你要杀我,你为了他,竟然要杀我?”
裴信轻抬眼睫,目色如冰,柔声道:“我想杀你?今日种种,不都是你咎由自取。”
穆思玄跌撞着半跪起,拿袖子胡乱擦干脸上血痕,飞扬的凤眸中猩红一片。
“也罢。当我真心错付。你就是杀了我,把我困进无边炼狱,有朝一日我爬出来,也会索你的命。”
裴信一愣,而后微微一笑,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戒,道:“静候佳音。”
“够了,”林晗弱着声道,“此事跟你无关,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裴信扫过不远处的尸首,道:“含宁觉得太过了。”
林晗心中一震,无奈又被他一语道破心事,犹疑道:“他总归……没伤我性命。”
裴信瞅着他,眼波盈盈,轻声叹了句:“乖孩子。”
他往年常这样唤他,如今林晗听着却别扭,慌忙躲闪开目光,唯恐被他看清双眼。
“你走吧。”林晗干脆道。
裴信平静地望着他,似笑非笑:“你今天抓了檀王,要怎么处置他,就不能拖下去。”
他来这一遭,林晗心里被搅和成一团乱麻,确实六神无主。但他不愿由着裴信心狠手辣,真把檀王在他跟前烫熟了。
可人都抓了,拖着不办,定会夜长梦多。看裴信这架势,必然要他做出抉择了断。
兰庭卫捧来两盏清茶。茶烟缭绕,散发着一股莲花幽香,光是嗅着这股清新的香气,便叫人齿列生津,犹如含着一口冰。
糟就糟在,这地方才做过刑场,就地处死一个大活人。莲香与血肉的腥气混在一起,纠缠搅绕,令人作呕。
林晗咽不下茶水。裴信气定神闲,一手执着天青色的细瓷茶盖,悠哉悠哉地撇着茶汤浮沫,须臾后轻抿一口,袖间金缕香囊叮当碰响。
林晗明白,他在等他给一个答案。杀,或是不杀。
檀王疯魔一阵,不过是色厉内荏,此时已变得呆呆的,出神地凝视着那具死尸,目光涣散。
林晗攥指成拳,捏揉着掌心,半晌后挤出个字:“杀。”
裴信放下茶盏,目光幽冷,道:“好。这次我总问过含宁的意思,给过选择了吧。”
林晗扯着嘴角苦笑,别过头去。这算什么选择,他给的选择,总是跟逼他没区别。
裴信定定地瞧着他,温声道:“回花厅去,别看。这里有我。”
那血肉模糊的惨状,林晗属实不想再过一次眼,却犹豫着不走。聂峥上前一步,低声道:“去吧,我在这看着。”
林晗这才点点头,带着几个护卫疾步远走,退到花厅去。
半月过去,花厅的玉兰谢了不少,堂下的兰畦也萧瑟许多,添了数不清的枯茎黄叶。
林晗凝视着天边流云,息夫人的影子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突然非常想家,怀念家中那方开满紫藤花的小院。如今晴昼渐暖,日阳高照时在花架下读书,该是多么惬意。
他还想带卫戈一起回趟家,跟他一块到莲池泛舟,摘莲蓬,采莲子。摘来的莲子与山药茯苓做成西平莲子糕,炎炎夏日配着五花凉茶喝,安适至极。
林晗独坐在花厅中,挂念起家中种种温馨宁谧的旧事,却是额头一跳,回忆起片刻前那具形容软塌的死尸,盛夏的风骤然冷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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