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戈神色古怪,犹豫道:“这书里恐怕找不出洗盐法。”
“你换一本找。”
卫戈摆弄着几卷书,沉思良久,忘了应答。林晗望着他神游天外的模样,觉察到不妥,食不下咽,凑到跟前去看。
只是一瞥,他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这这这,”林晗慌忙抢书,有口难辩,“弄错了,别再看了,拿去扔了!”
卫戈镇定自若地抱着剩下几册,藏在身后。
“弄拙成巧。你不喜欢,留给我看。”
林晗俯下身,踮着脚往他背后摸:“你不许看。小小年纪,看什么春宫?”
卫戈满不在乎,目有深意地盯着他。
“我不止看过呢。”
林晗抢不过他,气喘吁吁:“还给我,这是给我看的。”
卫戈按住他肩膀,道:“别抢了,一起看。”
林晗一噎,被他沉静的目光盯得面红耳赤,如芒在背地坐着。
他在昏黄的图册上瞧了许久,逐渐被画像勾得入迷,卫戈要翻页,他便伸出手臂挡着。
滚烫的掌心顺势覆上他的手背,林晗回过神,正对上卫戈清亮的双眸。
他嗓子突然沙哑,如同被烛光烫到,连眨了几下眼,道:“不是说要看书,看我做什么。”
卫戈温柔一笑,倾身吻在他额头,灭了烛火。
“别看书了,看我。”
翌日清晨,星垂原野。林晗带着几十骑护卫奔赴樊川,在伊阙山脚下与聂峥会和。
时辰尚早,云间素月分辉,天穹上垒起一幢幢飘逸的楼阁。伊阙山陡峭高峻,顶上雪峰险要,山麓地带栈道回旋。岩石峭壁直插云天,仿佛刀削斧凿的,麋集成石林,一面挂着苍翠树蔓,另一面巉岩巍峨,锋锐如刃。
岩壁上栈道修得牢阔,足够跑马。林晗与聂峥并驾齐驱,乘着星光月影爬上山麓,放眼望去,周遭尽是浑浊松脆的砾岩,宛如旌旗般林立着。
这一带石窟密集,光是一面山麓,就有大小佛龛两千五百一十五座,除了佛像,更雕绘数不胜数的罗汉羽人,多是前朝遗迹。能工巧匠在沙和细石堆成的山壁上雕琢塑像,经年累月后,佛身大都残缺剥蚀,光辉不再,却仍是吸引众多信徒香客前来朝拜。
晨曦时分,千佛窟外人流如织,香烟火烛明明灭灭。初现的日光斜落山石之上,残蚀的佛面上泛起一道道古朴沉重的晖泽。
“先前定好做祆教道场,找不到合适的地,就选了这处现成的石窟,”聂峥挽紧马缰,双袖被迎面的凉风吹得鼓动,“这里人多,素来是朝佛的好去处,背面深山密林,也够隐蔽。你意下如何?”
林晗催马来到栈道边上,眯眼眺望山下一弯弯湍急的溪流,溪上青草如茵,河水间冒着白雾似的烟气。
他莞尔道:“倒是不错,这里里外外修一修,在菩萨面前也算功德一件。”
顺着栈道绕到山阴面,栈道到了尽头,骏马逐渐踏入山花烂漫的琼林。这一头风景与佛窟大相径庭,好似江波澄碧,莲叶接天的水乡。山脚青草葳蕤,堆叠着玉鉴般的梯田,远处苏勒河环绕如带,水波澄澈,与明亮的日阳交相辉映,岸边坐落着数座穹庐,散着三两短衣褐裘的牧人。
“番族人?”林晗皱眉低喃。
聂峥俯瞰过去,笑道:“是从番族旧都哈拉喀特逃过来的。赛拉顿灭了他们母国,这些人不愿臣服,就四处流浪。”
林晗抬起马鞭指了指,天气清寒,张口呼出一串白烟:“他们在这放牧?”
“他们没了畜群,靠采玉为生。番国多产美玉,传闻番族人一眼就能在晴夜的河床中找到玉石,件件是质地温腴的良品。”
林晗下巴轻点,紧接着望向河湾边上的土坯穹顶小楼,道:“那屋子不是毡帐,什么人住在里面?”
聂峥:“那是商队旅馆。塞外兵争不断,很多胡商都困在宛康。”
林晗轻轻颔首,策马走上林间小径。聂峥慢悠悠跟在后头,忽然道:“含宁,知道珈叶语里‘穹顶’怎么说吗?”
他立时忍着笑,道:“怎的,你还要做我老师?”
“你跟我说,”聂峥轻快道,“兀黑布刻。*”
林晗一听,会心淡笑,回身拿鞭子在他额上虚点一下。
“你就诓我吧。”他不温不火地开口,一夹马肚,独自纵马前去。
聂峥在后头朗然大笑,仰颈盯着林晗背影,呼道:“玩笑而已,害臊了啊?”
林晗沿着林路转过幽谷,抬头一望,便见一方恒积冰雪的山脊。劲烈的风扑面袭来,携着高山的冷冽,叫人遍体生寒,肌骨欲裂。
雪山下热海千泉,数百温泉小塘连绵若川,潭底荧荧如碧,水波镜平,炽烟缥缈。泉渊尽头数道危崖耸峙,山石间竹篁翻波,幽碧连天,成群的古刹若隐若现。
“那是仙积寺,”聂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前朝所建,荒废百年了。”
林晗凝视着山寺周围堆雪般的白石崖。浩浩清风拂过,卷起林间海潮似的声浪。
“就这了。”他抬起手掌,挡住照在眼睫的阳光,心旷神怡,“就在这古刹上扩建学院。”
聂峥道了声好,随口问:“过去看看?”
山中寒冷,林晗立了一会,便手脚冰凉。韩炼驱马到他跟前,呈上一袭白貂斗篷,林晗披在身上,矫健地跃下战马,欣然朝古寺步行。
石阶铺了一路,布满青泥苔痕。门钉上红锈斑斑,他抬手一推,虚掩的寺门裂开一隙。两个女声在幽静的深院里一对一答,听来熟悉至极,林晗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一女子忧心如焚,絮絮道:“唉,辛苦跑一趟,寺里的佛头也没幸免于难,这可如何是好,莫非只能空手回盛京?”
另一个声音则是气定神闲,淡然处之,道:“子玉稍安勿躁。再不济还有千佛窟,一个一个找,总能找到佛像真身。”
林晗一怔。子玉也到宛康了?原来是她,怪不得听着耳熟。
裴子玉轻叹一声,无奈道:“你呀,真是个木石性子。那佛窟里成千的佛像,你要挨个找不成?”
那女子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除了对着这些佛像,我这一辈子也没别的兴趣。”
聂峥姗姗来迟,附耳过去:“是裴姑娘和万年县主。”
“万年县主?”林晗挑眉。
聂峥朝绿竹猗猗的深庭中瞥一眼,低声道:“安赫香。”
林晗惊奇地盯他一眼,悄悄道:“只知有个万年公主,是孝哀皇帝和安太后的嫡长女,不过四岁便夭折了。安太后如此宠爱赫香,把亲女儿的封号给她?”
他实在好奇,藏身在寺外攀爬如幕的葛藤花枝中,屏息凝视着院中动静。古旧的寺堂中立着两个亭亭的倩影,裴子玉身着男装,另一个女子身形稍矮,一袭水红丝裙,清丽出尘,宛如莲中仙子。
她们站在古寺破败的屋檐下,身上蒙着一层暗光。白昼从屋瓦的空隙间透进屋宇,像是疏疏落落的雪。
“这可是我最后一次陪你出门了,”裴子玉悠悠长叹,“婚期将近,若找不到慧圣菩萨的塑像,你我儿时的夙愿,便达不成了。”
气氛一时沉凝,旁边的小丫鬟见她伤感,便好心安慰道:“姑娘别难过,成亲是好事。崔公子是夫人千挑万选的佳婿,旁人都羡慕呢。”
“什么好事呀。”安赫香反驳道,“我辈女子,饱读诗书,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宿命。依我看,子玉的才学应当入朝为官,当个女相公,澄清四海,匡扶社稷才对。”
这话说得不近人情,却逗笑了裴子玉。她颔首掩唇,轻声道:“就会拿我寻开心。”
“别难过,找不着慧圣菩萨,找到了前朝古寺,”安赫香拉住她的手,碎步领着子玉到门廊下,指着头顶灰暗的梁柱,“你看这斗拱,是不是比寻常屋舍朴厚古拙得多,正是前代营造的制式。椽檩上有彩绘,涂了清漆,还清晰可见。你等着,我摹下来给你看。”
两个女孩并肩携手,仰首望着屋顶,头颅微微靠拢。天光漏在她们身上,仿佛粼粼的水波。
安赫香说做便做,搬来一张布满灰尘蛛网的桌子,对着庙里佛像通白片刻,提着裙裥登上桌面。
小丫鬟急得发慌:“安姑娘小心!”
“赫香!”裴子玉焦急地盯着她,束手无策,“别胡来,太危险了。”
寺庙荒废多年,积了不少灰土蛛丝,纷纷扬扬坠到赫香头发上、衣服上。她却全不在意,从发间取下簪笔,抽出宽袖当中一卷空白画卷,细细临摹着屋梁上经年蒙尘的彩绘佛图。
林晗不禁淡笑,望向高处那纤弱的身影,道:“这个赫香,性子倒是有趣。”
“也就你觉得她有趣,”聂峥轻声道,“盛京里的人都说她脾气古怪,好好一个姑娘,不读些诗书,偏对石窟佛像感兴趣,日夜钻研石刻,沉迷如何盖房子。明明色艺双绝,却把自己读成了不通世故的书呆子。”
“她那番话不是挺有见地的?”林晗摇头笑道,“虽是出格了些,但说得直爽,我听着也舒心。”
聂峥无言以对,转而道:“你就不上去问问,青梅竹马的子玉姑娘要成亲了,夫家是谁?”
林晗神色一凝,长叹道:“不去了。走吧,何必搅了姑娘们兴致。”
他只凭三言两语就能猜到。先前裴信说王致靠联姻拉拢了南方世族卢家,身为世家的闺秀,子玉哪里逃得过联姻的宿命。
长公主为她选的伏康崔氏,同样在江南一带占有一席之地。当初崔临渊出现,林晗便觉得有些凑巧,如今一看,果然都是政局的博弈。
林晗别无他念,即使觉得安赫香所言有理,也明明白白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要子玉过得顺遂开心,他就满足了。
看好学院选址,一日过去了半天。林晗惦记着去铜泽视察矿山,忙着造铁箭的事,便赶着战马飞快下山。刚出山道,走在茂盛的草野间,就遇上一个孤独伶仃的人影。
姜拂甚少独自出现,此时却失魂落魄地牵着匹红马,垂头走在人潮中。
正午时分阳光炽烈,护送佛陀行像的信徒们围聚奔走,瞻仰铜车上法相庄严的坐佛。唯她一个逆着人流,不时被摩肩擦背,身子跌撞摇晃,好似一茎飘摇的枯叶。
林晗勒停战马,高呼了声:“姜姑娘!”
姜拂后知后觉地抬头,恍惚地看向四周,找了一圈,才对上林晗的视线,两只眼睛红彤彤的,肿得像桃核。
她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抽噎道:“公子。”
话音刚落,姜拂望着林晗的眼底涌现出一股羡慕,抬袖擦了擦脸,奋力挤开拥堵的人群。
“你一个人?”林晗问。
姜拂点点头,难掩喉中哽咽:“主公让我跟着姑娘。”
林晗追问:“那你为何不跟去?”
这话不知戳中哪点伤心处,立时惹得姜拂眼含清泪,两道泪光在清瘦脸蛋上一闪,便滚落到下巴尖。
姜拂手忙脚乱地擦眼泪,近乎哀求道:“公子别问了。我、我难过。”
林晗不会安慰姑娘,一时也有些难为,迟疑道:“那不然,你先跟着我?聂峥,你留在这,护好子玉她们。”
两人异口同声答了句好。姜拂默默上马,并入随行的骑兵。一行人快马加鞭,奔驰小半日,日落时分赶到铜泽地域。
铜泽盛产铁矿,西北山区造了好几处矿山,单设一座铁官。林晗计划在铁官周边再建工场和军械库,不光用来生产连弩铁箭,还要打造足量的枪矛刀槊,马铁战甲。
他在矿区走了一圈,工坊荒废破旧,瞧不见几个工匠,一时颇为不悦,盘算着要翻新铜泽铁官,换一批得力的官吏。
看完矿山,一众人马不停蹄往宛康赶,月上中天时回到都护府。林晗遣散随从,朝韩炼吩咐:“去营里叫赵伦过来,让他把起草的文书拿来给我看。”
韩炼领命而去,剩下一个姜拂神情惴惴地站着,欲言又止。
林晗笑道:“想她了?”
姜拂宛如惊弓之鸟,忙不迭摇头,却在他柔和的眼神里冷静下来,缓缓颔首。
“去吧,”林晗叹道,“别赌气了。你什么都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
“我……”姜拂微微蹙眉,失落道,“我不敢告诉她。我怕她觉得,我是个怪物。”
林晗凝视着她瘦削的身影,轻声道:“说起来,当年在相府,我们三个算一起长大的玩伴。子玉温和善良,从小到大,对你我都极其照顾。你拿真心待她,纵使她不能回报相同的感情,也定不会中伤你。”
姜拂摇摇头,几缕青丝在颊边撩动。
“就是姑娘对我太好了,才叫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生出这等妄念。”
林晗笑道:“想和意中人白首偕老是人之常情,怎么说成妄念?”
姜拂苦涩一笑,望向天边的月牙,道:“公子的好意姜拂心领。可我只是个奴婢,岂能痴人做梦,企图够着天上的月亮。这辈子只要能护姑娘周全,我便死而无憾了。”
林晗很是怜悯她,打算张口再劝,姜拂却退后一步,朝他行了个拜礼。
“府中已清查过一遍,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她垂首低眉,一息之间收敛了伤心,有条不紊地说话,“奴婢抽调人手,增加了都护府的防卫,还有子绡在,主公日后尽可放心。”
林晗勉力点头,道:“你先去吧。”
姜拂徐徐后撤几步,交手行礼,握着刀鞘飞身上马。
青石板上铺彻着莹白的月光,清脆的马蹄回荡在街衢巷陌之中。
等瞧不见人影了,林晗慢吞吞跨进府门。廊前守着一排护卫,手里拎着六角灯笼。烛光晃晃悠悠,好似水里的月亮。
他被守卫前后簇拥着,直奔灯火通明的正堂。衙门下属各司官吏静候在厅内,准备将这一日赈灾的情况上报。
宛康城共七十九坊,过半居户的存粮撑不到七月初。今日林晗下令开仓,一天之内,官仓粮米仅剩不到三分之一。
边关随时有交战的可能,现今粮仓里的着实不可再动。全城上百万的人口,又不能不管。
“粮食不足就去借,邻近的灵、凉二州都受灾,他们自身难保。”林晗环视堂下的官吏,单手搭在桌案上,五指慢悠悠地起落,“只能是肃州了。此事连夜安排下去。”
说罢,他向身旁一挥手,立时便有个书吏捧着典簿出列,把分管户籍、市税、田亩、治安、讼狱几项的人名唱了一次。
林晗一个一个和他们照面,提点道:“这几样我交给你们,何处出了闪失,我就问谁的责。敢有玩忽职守,作奸犯科的,统统依律处置。”
一众官吏被上峰通身的气势压得屏息凝神,唯唯诺诺地交掌应承。
林晗微微一笑,眼底深不可测,旋身回到座上,从容道:“别想着糊弄我,即便我不在宛康,你们背地里干了些什么,都是瞒不过我的。”
众官神色凝重,异口同声拜道:“我等谨遵都护教诲。”
堂外几道灯影闪动,赵伦匆匆赶到,一身蓝袍上沾着霜露气,见了林晗便拢袖行礼。
“主公,属下来迟。”
林晗轻轻点头。赵伦干练地抖抖袖子,阔步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卷轴,摊在桌案上,徐徐铺开。
纸上龙飞凤舞,正是林晗要他起草的征发文书。他举近灯烛,照在纸张上,侍候林晗细细过目,骨节分明的手指映在灯下,宛如一截截玉石。
林晗读过一次,没觉出纰漏。赵伦文章写得极其漂亮,像是跟他心有灵犀,凡经他手的公文,规矩妥帖而不失灵采,处处都合林晗心意。
赵伦自个也清楚这一点,兴致勃勃地等着林晗发话。
林晗心中满意,却不想顺他的意夸赞几句,淡淡道:“差强人意。”
赵伦会心一笑,不卑不亢,伸手揽起卷轴,道:“主公没别的指教,我就尽快发下去了。”
林晗“嗯”了声,道:“最迟三日,陆续抽调民夫到樊川。开荒造田是重中之重,学院和佛窟都可以缓一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赵伦连连应声,笑道:“主公放心,必不会让你失望。”
诸事顺利安排下去,林晗心中的巨石落地。府衙里的官们原本习惯混日子,仗着天高皇帝远,处处消极怠工,一个拖字诀了事。此番有他督促,他们倒都转了性,连轴转了半月,竟磨出不小的政绩,宛康灾情缓解了许多。
征发民夫的政令发出十几天,樊川几处工程陆续有了眉目,各地几乎看不见饥民流民。他征调的人手里还有佃户,林晗暗暗数着时日,预计再过两三天,王凝便会登门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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