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没忘,那年除夕阖宫欢庆,唯独太子缺席,惹得臣下诸王暗地里议论纷纷。
一颗糖而已,值得记这么多年?
他不愿细想,满心只盼着抽身离去,仓皇开口:“我、我得走了。”
“等等,”裴信忽然站起来,缓步到他跟前,温润的指尖轻轻拂过他鬓边散发,“头发乱了。”
林晗后退半步,按住发鬓,哑声道:“没事,兴许是方才急了些,我自己来就好。”
裴信收回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沉静地望着他。
林晗寻到空隙,便逃似的往外头溜。刚跨出门槛,他却慢吞吞地止步,惊诧地盯着一片黑夜。
玉阶前夜风萧瑟,静立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不知站了多久。
“桓儿?”他艰难地出声,强颜欢笑,“你何时来的?”
卫戈的面容蒙在夜色里,林晗只听见他淡如微风的嗓音。
“心思在别处,怎会顾念到无关紧要的人来是没来。”
林晗一阵害怕。他的口吻太过平淡,比先前在大帐中私会,冷眼旁观他邀欢时还要冷静,竟显出几分令人不安的麻木。
“别说这样的话,”林晗忙朝他走了两步,乌黑的眼仁泛着些湿润的光,苍白无力地出声,“我们一块回去,好吗?”
他良久不答话。林晗嗓音发紧,又叫了声桓儿,呼唤声落进苍冷的夜风里,像是一片飘零的树叶。
林晗上前几步,想看看他的眼睛,却在靠近时不由自主地停住,紧盯着月亮光晕下那一抹深暗孤独的人影,害怕窥探到比那句话更加冷漠的神情。
“桓儿?”
冷风灌进鼻尖,激得林晗浑身一颤。卫戈背光站着,似是动了动,朝他看了一眼,终于舍得应声。
“嗯。”
简单的一个字,像极了莫大的首肯。林晗再也顾不得别的,疾步到他身边,两手牢牢抓住锦袍的袖子。
“方才,方才府中闯进了刺客,这边乱糟糟的,没来得及给营中带话。”林晗哽着嗓子,嘴里滔滔不绝,心思却全不在说的话上,双眼关切着卫戈的神色,“我……正准备回去找你。”
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弱下去,心也浸入了冰水里。卫戈始终很平静,眼瞳幽黑如潭,像是神游天外,听到他说起遇刺的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没事吧?”
像是察觉到他暗中审视的目光,卫戈缓缓地问了句,却是心不在焉,敷衍疏离。
林晗强作镇定,张了张口:“我没事。”
“没事就好。”
“好?”他攥紧卫戈的手,捧在心口边,祈盼地望着他,“桓儿没别的话想跟我说了吗?”
卫戈的手背在他面颊边蹭了蹭。
林晗很喜欢与他亲近,喜欢他用手抚摸自己。卫戈的掌心布满了老茧,却令他觉得无比安稳可靠。粗糙的指尖滑过肌肤,鬼使神差地让人心神宁静。
他微微眯眼,情不自禁地去追逐那只手。哪知道转瞬之间,卫戈就挣开了。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话音一落,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月下夜风寒凉,风声呜呜咽咽,打着旋卷过庭阶,好似从未有谁来过。
林晗嗅到馥郁的兰香,定定地站在原处,眼神麻木地盯着深杳的夜色。
“你满意了?”
这是在惩罚他片刻前出言不逊,顶撞他吗?
始作俑者与他并肩站在莹白的玉兰花树下,温柔道:“为何不追。”
林晗执拗地看着空荡荡的庭院,笃信道:“他知道我的想法。”
裴信沉声道:“你很信任他。”
林晗侧过身子,满眼愁郁地望着他,道:“你说过,会成全我们在一起的。”
他这副近似央求的口吻令裴信有些失神,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他们还情深意厚的时候。
可含宁也曾说过,会一直陪着老师的。
这句暗带幽怨的问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却在瞥见林晗泫然欲泣的眼目时心思一软。
就像月儿牵引潮汐,林晗总能轻易牵动他的喜怒。他的一句话能让他偏执发疯,一个眼神也能让他的心软如丝絮。
十年的时光倏忽即逝,物是人非时,他骤然怀念起当年他们也曾多么要好。才相识那几年,林晗事事都依赖他,几乎不愿离开师相半寸,到哪都得跟着。
穆令昭本是清冷之人,像是一块剔透玲珑的水胆琥珀,外表再温润柔和,内里却是空寂荒芜的。
这样的性子,天生就带着疏离,却生生被小时候的林晗软磨硬泡,挫去外层温和的防备,任由他住进了心腔里去。
也正是这样的依赖,让本来孑然一身的穆令昭习惯了事无巨细地照顾他。
他也并非看不穿,含宁对他的讨好和乞怜别有目的。但是那又如何呢,即便是虚情假意,也能叫他这个在风刀霜剑中独自走了太久的人感知到久违的温暖。况且,只要含宁像他许诺的一样永远依偎在师相身边,他们能够顺遂地陪伴彼此一生,给这虚情假意加上天长地久的期限,那么也跟真的无异了。
岂料出现一个裴桓,短短几个月,便胜过将近十年的相伴相知。
他善于洞悉人心,一眼就知道,心中那份长相厮守的夙愿,怕是无望了。在他身边的时候,含宁总是小心翼翼,从未那么恣意地开心过。
或许这便是心有灵犀吧。旁观他们同心结好,连他也不忍心拆散。若是没了裴桓,含宁该有多难过。
可他又怎能完完全全地甘心呢?裴桓的出现,让他珍守的那些许诺,真真切切变成了假的。虚情假意,比纸还薄。
于是他在这纠缠的情丝当中反复无常,答应了成全却不甘地食言,明明决定放过那出尔反尔的小骗子,却总是舍不得他远走高飞。含宁怨恨他疯,他也觉得自己快被纠葛矛盾的情思逼疯了。
“你去吧,”裴信避开他的疑问,轻声道,“再深的感情,也禁不住猜忌的。”
林晗不知是不是他的难过打动了他,这会儿的裴信跟之前的判若两人,又变得温和亲善,冷静自持。
他熟知如何叫他心软,只要他表现得惊惶不安,手足无措,若非大事,那么裴信一定会退步。可这一回,林晗却被他的言而无信搅得心中恐惧,甚至不敢放开胆子去追卫戈。
万一他真的后悔怎么办,万一他真的要让他殉葬怎么办?
“那……我真的走了?”林晗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谨慎地试探。
“去吧。”
他终是释然叹息,看向林晗的眼神,像是辞别一只归去的孤雁。
林晗踟蹰着,不敢妄动。
裴信淡淡一笑,自个倒先转身回花厅里,着人关上房门。
林晗再顾不得其他,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在门前牵了马,狠抽一鞭子,往大营疾驰而去。
月亮照在街衢之间,仿佛结了满地冰霜。他才打马离去,府门柱子后却现出一个人影,久久地望着马蹄杂沓的方向。
林晗十万火急地回到军营,利索地蹦下马背,拎着鞭子四处找人。
他料想卫戈不会回宴席上,便在大营各处寻找,先去了主帐,再去营房,然后是校场,骑兵营,一路奔波,逢人便问,累得气喘如牛,双腿乏力,可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等到处都找完一圈,他只能往酒宴上去。一众将官喝得正兴起,在席间设了一排靶子比箭,瞅见林晗周身雷火般的架势,一时面面相觑。
热闹的筵席顿时鸦雀无声。赵伦碰了碰醉眼朦胧的聂峥,低声道:“都说玩个投壶就算了,你非要动真格的,这下好了。等着挨骂吧你。”
聂峥径自倒了杯酒,不以为意,弱着声答道:“谁玩投壶?没意思。都是上过战场的儿郎,还玩那假模假式的东西,小孩过家家似的。”
林晗仰着脖子,穿行在席间找人,见众人都盯着他,大气也不敢出,干脆问道:“世子呢?”
没等有人答话,他便焦急地追问:“聂峥,裴桓呢?”
“不是找你去了吗?”聂峥刚把酒杯递到唇边,手臂搁在半空中,面露难色。
林晗挤到他身侧,衣衫上裹着清宵的寒气,紧张地看着他:“没回来?”
“没有。”聂峥放下酒杯,叹道,“急什么,那么大个人,总不会丢了。”
林哈动了动嘴唇,哑声道:“我还真怕他丢了。”
他撂下这句话,便又不依不饶地动身找人,拉着席上的将士们挨个问。问过的人都说没回来,直叫林晗的心变得一片寒凉。
他陡然发现,他竟然对卫戈知之甚少,要是他真想躲着他,他连上哪寻人都不知道。
而卫戈总能找到他,一直以来,也是一心一意地跟在他身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林晗重重地闭上眼,呼出口气,霎时觉得自己太混账了。明明说着喜欢人家,却在不经意间辜负了他的心。
席间觥筹交错,唯他失魂落魄,不得安宁。
林晗不停地逼问自己,该去哪找他?难道他们真的要因一个误会心生嫌隙吗?
他猛然攥紧了拳头,心下一横,生出一念。
今夜太晚,卫戈必定没走,只是躲起来了,不愿见他。
与其说他是害怕找不到卫戈,还不如说是担忧卫戈对他失望,往后心里再没了他。而要验证他是否还在卫戈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还有一个方法。
林晗从来不怕涉险。既然不知往何处找卫戈,就只能像往日一样,期待着卫戈自己出现。这法子是他最后的筹码,若是唤不回桓儿……那他也认了。
他打定主意,当即从筵席上抽身,阔步朝着营外去。背后传来聂峥的高呼:“你去哪啊?”
林晗来不及答话,满心都是大营外那湾滚滚的河流。
那河道宽阔,水量充沛,一面凹岸,一面凸岸。一般来说,凸岸的水势要比凹岸平缓,河谷也比较浅,倘若选好地段,不至于丧命。
假如往年的自己看到如今的他,定会大骂一句疯子,为了个男人,居然想出这样荒唐的主意,简直昏了头。
他也自认昏了头,只要能找回桓儿,就是鬼门关,也愿意去一遭。
湍急的流水潺潺作响,林晗踏上营口长桥,阴寒的水汽从漆黑的河谷中窜升出来,游蛇似的往衣缝里钻。
一轮明月在滔滔的水波中晃动,碎影粼粼,参差斑驳,像是艳阳里半融化的一摊积雪。
林晗仰起面庞,眺望风露清寒的深宵。浓稠的夜色扑面袭来,仿佛滚滚的雾涛,直往眼底钻。被深沉的黑暗包裹,他丝毫不恐慌,反而生出股淡淡的宁静,好似冥冥之中有双温柔的眼睛,正隔着绸缎般的长夜与他对视。
林晗吸了口气,带着水腥味的凉风宛如匕首似的,刮进五脏六腑。他微微启唇,望向山影边一束煊亮的星芒。
“我明白,你在生我的气。归根结底,是我寒了你的心,明明知道你不开心,却还是丝毫不避嫌……”
林晗踌躇半分,垂着眼睛,有些生疏地开口:“我、我知错了。从头到尾,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你心里不舒坦,说出来也好,拿我撒气也好。之前在军帐里,我也任你打了,要是觉得不够,再来就是……”
干冷的夜风灌进鼻子,他的嗓音不自觉带上点颤,温热的呼吸扑打在眼睫上,顷刻之间,竟然结出丝丝缕缕的冰花。
视野里粘上一粒粒莹白的轻絮,像是下雪了,林晗独自对着阒静的深夜,心窝里也慢慢积起一垒冰雪。
他喉头一哽,仍是把那未竟的话语挤出唇齿,怅然道:“别不见我。”
语罢,他自暴自弃地闭上眼,身子后仰,斜过齐腰的桥栏,正对奔腾不息的河川坠落。
扑通一声,激流溅响。剧烈的水声在他耳畔炸开,一息之间,便像是被厚重的棉絮捂紧了耳朵,只听见沉闷的涛流低哑地回旋。
林晗的身体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冷。身上的锦袍像是河底伸出的手,拉扯着他往下坠。一汪清冷的月光透射到水波里,恰好落在他眼睑上。
他被河水推挤着往幽暗处漂流,却无心顾及生死之事,满脑子都是一句绝望的话。
他不会来了。
他把桓儿弄丢了。
纵使之前设想过最坏的结局,等真到了这一刻,他仍是有些失神。
林晗麻木地睁眼,眼睫边的月色倏然一暗,像是完全融化,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他的腰肢陡然一紧,被一股远大于水流的力度挟持住,紧接着身子一空,撞进一处灼烫的怀抱。
“你疯了吗!”
林晗任人将自己捞出来,歪靠在他肩膀上,失神地眨了眨眼,脸孔上、发丝间水流如注。
他侧过头,仰望着卫戈盛怒的面容,眼中一阵酸胀,伸出手,反复捏揉他的臂膊。
“你不是走了吗,你不是不管我吗?”
“这就是你寻死的理由?!”
河水钻进眼睛里,林晗双目发痛,额头紧贴在他胸膛上,说不出半个字。
卫戈眼神锋利,像是要吃人,两臂紧托着林晗的腰肢,带着他一点点往岸上泅。
林晗顺从地揽住他脖子,低咽道:“卫郎……”
卫戈缄默不语,却认命似的合上眼眸,在他湿透的发鬓间轻吻。
河水哗哗作响,从齐腰深变得才及小腿。两人狼狈上岸,衣服吸饱了水,倾盆大雨一般往地上淌。
丘陵起伏,石堆嶙峋,宛如画中森冷深重的墨迹。一条小路崎岖弯折,绕过湿冷的河滩。
滩涂野草丛生,卫戈抱着林晗,一路无话地走过荒岗,重回长桥。他将怀里人放在地上,继而打破宁静,嘶哑着问:“你是不是觉得,将我吃得死死的?”
林晗看向他晦暗不明的双眼,鼻尖通红。
卫戈眉间染上些许倦色,喃喃低语:“不论是和裴信在一块,还是投河逼我出现,都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任性妄为。”
林晗眼睫一颤,抬起手背,慢吞吞擦拭颊边水珠,沉静道:“是。只要能确定你心里还有我,其余的事都无足轻重。”
“旁观我作茧自缚,”卫戈定定地盯着他,目如寒霜,自嘲道,“你很得意?”
这个词仿若当头一棒,震得林晗木然地立在原地。
卫戈审视着他遽变的脸色,话语间泛出难抑的痛苦:“你对他使过哪些手段,居然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林晗愕然一瞬,眯眼皱眉,几乎被这莫须有的猜疑气笑了,难以置信道:“手段?你觉得我能用哪种手段?”
他冷冷一笑,浑身颤栗,眼中热意翻涌,却是觉得心如死灰:“投怀送抱,同床共枕?裴桓,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一个男子,为了你脸面都不要了,甘愿比娼妓还下贱,你竟讲得出这样的混账话?”
卫戈隐忍良久,额间青筋暴起,强压着怒火,喉间低涩:“你当我是傻子?你敢扪心自问,你对他没有半点留念之情?”
林晗骤然从震怒中清醒,失望地看着他,勉强挂上丝笑,温声道:“桓儿,你生气才会胡思乱想,不吵了好不好?”
他甚至不愿意去听卫戈接下来的话,几步踱上前,握住他的小臂。
须臾前,两人都在河湾里滚了一遭。卫戈的手很冰,触碰过去,像有尖刀划过皮肤,渗出零星的血珠。
林晗放柔了嗓音,近乎恳求:“一块回去,先把衣裳换了,好不好?”
卫戈没有回答,面上无波无澜,无喜无悲,仿若木石一般,只是在片刻的犹疑后,很轻地握了握他的手腕。林晗两手捧着他的手掌,反复搓揉,仍是冷得像石雕一样,无论如何都捂不热。
先前是卫戈拖着他上岸,这回轮到他走在前面,带着卫戈往营里去。军营建在一围山峦下,越靠近大营,山峰挡住月光,四周便越黑,连脚下的影子都消失不见。远处亮着十来束火把,火舌宛如飞蛾的翅翼,在长夜寒风中跳跃弹动,摇摇欲坠。
他们都一身狼狈,不愿意让旁人看出端倪,便挑了条偏僻的小道,在沁骨的冷风里,散心似的回大帐中。
林晗拨亮灯火,取出一叠衣衫,朝卫戈道:“我往后不回都护府住,就在营里。”
“好,”卫戈哑着声回他,墨黑的眼眸似有若无地盯着他看,踌躇着补了句,“你冷吗?”
林晗摇摇头,把衣裳塞进他怀里,转向一旁去翻箱倒柜。等他找到合身的衣服,卫戈已经换好,出帐子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几样东西。
他站在烛火边脱衣换衣,眼神心思却全在卫戈身上,看着他拿出一只小秤盘,一手朝秤盘里拣药材。
小秤晃晃悠悠,好像清波中一瓣荷叶。帐内安静,不一会,林晗便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像是桂枝、甘草,热辣的姜味刺得他精神一震,霎时连眼目都明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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