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点,”他戏谑一笑,两指钳住他下巴,像是摆弄物件般摇晃,“不然送你去见阎王。”
林晗深吸口气,循循善诱:“放心,我的命在你手上,不会轻举妄动。”
没有回音,他思忖片刻,轻声继续。
“你到都护府来,定是有所图谋吧?”
那人冷笑一声,扯下他的腰带,不由分说便缠在林晗嘴上,阻止他出声。
腰间一松,衣袍散开,顿时便有凉意侵入身躯。林晗呜咽两声,瞪大了双眼,惊诧地盯着黑暗中的人影。紧接着,一股淡香散溢到耳畔,苍老的嗓音再度响起。
“跟我走,”刺客警告道,“别耍花样,否则杀了你。”
他被挟持着朝前走,看上去乖顺无比。悠长漆黑的甬道里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巨大的书柜静立在两旁,夹峙着狭窄的通路。
走到书阁入口处,林晗看准时机,两手骤然出动,扳过喉咙边的手。他的头颅奋力后仰,远离闪着寒光的刀锋,直击背后的人。
那刺客身形一滞,抽刀回身,燕子似的腾跃而起。林晗扬腿横扫,猛然踹翻了左侧书柜,一息之间,厚重的典籍排山倒海般倾落而下,激荡起山崩似的响声。
“什么人?!”
这一串巨响成功惊动了府邸中的守卫。楼下庭院里一阵兵甲晃动的钝响,数十杂沓的脚步火速朝着书阁奔来。
林晗自知不是对手,扯下脸上腰带,闪身没入楼廊,往院中奔逃。
那人身姿轻盈,几步追赶上前,凌厉地出掌,拍向他背后。
林晗只觉周遭涌起漩涡般的狂风,阴寒的气息似乎要凝成冰碴,旋身一掌,接住突袭而来的招式,却被一股纯厚的力道撞得手筋酸麻。
手臂好像成了根管道,刺骨的寒意顺着血肉窜涌,震得他脏腑一痛,步履歪斜,踉踉跄跄地朝后方倒去。
林晗收回手掌,整个人弹落在木栏杆上,勉力撑住身形。他碾了碾与那人交手的掌心,抖落一地细碎的冰渣,顿时惊讶得心神颤抖,忙不迭拔腿逃命。
这是什么阴邪功夫,怎还会结冰?
“小畜生!”刺客紧追其后,怒骂道,“跑,你能跑到天涯海角?”
林晗匆匆奔下书阁,气喘吁吁地逃进院落,顿时傻眼。
院中灯火通明,浓烟滚滚,亦是乱成一团,两队披挂铠甲的精兵竟然彼此残杀,其中夹杂着不少黑衣刺客,乍一看还以为是政变造反了。
“公子!”明婳的声音冲破人群,“公子,到这里来!”
庭院里火光扑朔,燃着数十丛火把,有的跟随人影游移,有的干脆倒在地面,引着了花木。烈火在地面蹿升,刀兵碰撞不休,与厮杀声搅在一处,整个府宅犹如尸横遍野的战场。
林晗扫过混乱的人影,终于寻见一抹莹白的倩影,忙朝她奔去。明婳飞身而来,护在林晗身侧,衣裙、长发都染了血,忧心道:“公子可有受伤?”
“我没事,”林晗摇摇头,紧盯着混战的两股甲兵,“丞相呢?”
“丞相让奴婢来寻你。”明婳抽出袖剑,利落地解决一名追来的刺客,寒刃一闪,甩出一道湿热的血练,“公子跟我来。”
两人正欲抽身离开,书阁上的刺客突然出现,幽魂似的挡住去路。
“往哪跑?”
明婳手握两把短小的细剑,悍然护在林晗身前,一双眼睛黝亮冰冷。
“主公快走,这里交给奴婢。”
她是兰庭卫出身,从小就磨练杀人技,平日里温婉端庄,真到危急时刻,便如鸩羽般致命。
林晗手无寸铁,只得点头,趁那人被明婳拦住,瞬息潜入黑夜。事情太过突然,显然又是早有预谋的,他心乱如麻,反复拉扯着头绪,却找不到一点眉目。
是冲他来的,还是冲裴信来的?
他脚下如飞,匆忙绕道回花厅,见花厅安稳无事,窗牖间亮着鹅白的烛火,顿时松了口气。
数十个兰庭卫护在阶边,把小小的厅堂围成了金瓯。裴信端坐在一片盛开的玉兰花中,面前桌案铺开几尺长的画卷。
他一手执笔,一手拢袖,立在空白画卷前方,专心致志地勾描山水。
“丞相,”林晗站在一众兰庭卫跟前,隔着黑泱泱的人群,心急如焚地唤他,“丞相,有人行刺。”
裴信拈着笔,淡淡地冲他招手:“过来。”
林晗耐着性子过去。裴信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安慰似的笑道:“我知道。”
“是冲着你来的……”林晗垂着眉毛。
裴信启唇,却没说话,良久才点点头。
“算是吧。”
林晗盯着那画上未干的水墨,不禁埋怨道:“你还有闲心在这画画。”
他低叹一声,在一旁取了把剑,搁下笔。
“那走吧。我陪你去看看。”
林晗连忙抬手,按住他肩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前面混战,太危险了。”
“没关系。”裴信温柔一笑,剑柄上明黄的穗子随风晃荡,“姜拂和明婳都去了,还有府卫在。”
他顿了一瞬,含笑补了句:“含宁是在关心我吗。”
林晗一噎,目光躲闪,生硬道:“把剑给我。”
裴信微微颔首,立时有兰庭卫解刀上前,向林晗恭敬地捧上雁翎刀。
“走吧,”裴信拍拍肩上的手,“外面快差不多了。”
林晗本来还想过问他的身子,却因方才那句似笑非笑的打趣,憋着开不了口。
裴信领着他穿过廊亭院落,很快便到了混战的前院。一朝丞相,胆识过人,两人身边只跟着五六个兰庭卫。
须臾前还厮杀得激烈的前院,眨眼间真如裴信所言,情势骤然倒转,府兵已将闯入的乱军诛杀得不剩多少。
浓重的血腥混杂着焦烟,刺得林晗眉头紧皱。脚下血流成河,乌黑的尸首堆成小山。
林晗左右张望一圈,道:“只怕还有漏网之鱼,让人搜吧。”
话音刚落,庭院一角响起个痛哭流涕的声音:“都护,都护救命啊!”
林晗定睛一看,那人一脸狼狈,腿脚抖索,穿着胥吏的官服,不是先前晚归的属官么!
这倒霉蛋被十几个黑衣刺客挟持着,不断往后退,企图逃跑。
裴信朝身侧的兰庭卫使了个眼色,几人疾步上前,与一圈刺客战成一团。
正当此刻,变故骤生。那些烧焦的花木中忽然鱼跃出数道人影,每人都握着一刃寒锋,直指裴信。
“小心!”
林晗下意识喊出声,将他护在身后,匣中寒光贯出,宛如清亮的镜光。
他举刀便杀,每击退一人,总要分神顾及裴信,却见裴信拔剑出鞘,一道青锋稳稳握在掌中,上来一个,便挥臂一刺,浑砍一记,潇洒自如。
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手握寸管,挥毫泼墨。
他动起手来毫无章法,看上去像是随手乱杀,或劈砍或穿刺,简直酣然随意,如同削竹断木,却能招招见血,直取性命。
除了握剑的手,别处肢体动也不动,镇定至极,瞧得人心悬巨石,替他捏了把汗。
转瞬之间,已有数人倒下。裴信立在原处,不曾迈出一步,岿然如松。
他蓦然挽出个剑花,收兵回鞘,衣袖翻转间,隐现着一截消瘦苍白的腕。
点点血滴溅洒,落到袍摆上,如同丹红的花萼。
林晗解决掉几个刺客,横刀到他跟前,唤道:“允之!”
“都护!”那头小官一阵鬼哭狼嚎。
劫持他那人见大势已去,慌乱不已,一边后退,一边朝四周连连呼道:“别过来,过来我就……”
兰庭卫正料理旁人,无暇顾及他的死活。裴信款步上前,哐当一声丢了长剑,朝那刺客摊开两手。
林晗的心蹦到嗓子眼,慌忙追上去,怕他出事。那刺客见裴信越逼越近,竟被他一人骇得走投无路,持刀横在人质颈边,另一手惊恐地握着大刀,指向手无寸兵的裴信。
“别过来!”
“允之!”林晗大喊一声。
裴信却置若罔闻,仍旧稳步前进。那刺客退无可退,猛然出手,长刀直指面前人胸膛,却被裴信侧身躲过,压着手背制住。
顷刻之间,那只看似温和无害的文人手牵住刺客小指,重重反折。
一声骨骼的脆响,伴随着尖锐的哀嚎。
林晗顿时驻步,光是看着,也似感觉到疼痛,皱着脸轻轻嘶声。
黑衣刺客捂着折断的小指,手里的刀铿然落地,自个也蜷在地上,痛苦地蠕动。小官绝处逢生,忙跪倒在地面,迭声称谢。
“你……”林晗无暇思考别的,捡起地上的剑,追到裴信身边,“太胡来了!”
裴信垂着眼帘,接过剑,拂去丝绦上的灰尘,道:“我若不去,莫非让含宁去?”
第182章 寒心
林晗被他堵得无话可说。裴信这人,凡是他做的事,哪儿都能说出个理,黑的也能颠倒成白的。
“我看你这病,”林晗心有余悸,收回长刀,单手叉着腰喘气,“你这病十有八九是自己作出来的。”
孰知裴信朗然一笑,道:“无妨,能亲耳听到含宁的关心,冒死一回也值了。”
林晗顿时怔住。怪不得他追在后面使劲喊他,他连声都不吭,原来就是故意想看他为他挂心的模样呢。
这老狐狸……真当自己是狐仙,不怕死吗?可不能让他尝着甜头,往后天天在他跟前作死。
“你下次要是再这样,”林晗双眉倒竖,愠怒道,“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裴信垂下眼目,淡淡地抿了抿唇,指头绞缠着剑穗。
林晗自己没有意识到,这句恶狠狠的威胁,比起平日的冷淡疏离要亲近得多。就好似,做仇人永远比做陌生人更刻骨铭心。
“主公!”
冷夜中忽而响起一个清冷女声,姜拂按着佩刀匆匆赶来,身后追随着十来个兰庭卫。
这一行人浑身都沾着血气,肩上麟羽绣纹亮如狼眼,纷纷抱拳屈膝,在裴信跟前半跪着。
“起来说话。”
姜拂微微顿首,道:“刺客全是死士,一被抓就服毒了。乱军跑了几个,子绡已经去追了。”
裴信负手而立,眉目肃冷:“也罢,下去吧。”
“遵命。”
姜拂正要退去,裴信却出声叫住她。
“等子绡回来复命,让他不必再找我,往后跟着衡王便是。”
林晗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奴婢明白。”
他淡笑着看向林晗:“锦儿不在了,你身边总是少个照顾的人。即使用不着,让他伺候你起居也好。”
林晗轻哼一声,嘀咕道:“不过是想在我身边安插人,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裴信丝毫不恼,反而温声一笑,颇为纵容,道:“含宁真聪明。”
林晗想到正事,皱着眉头忧心道:“主谋你不查了,还是交给我来?”
“有什么可查的,不是明摆着的。”裴信像是全不把刺杀这等伎俩看在眼里,淡然道,“外面风大,回花厅吧。”
说罢,他便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地原路折返。林晗被几个兰庭卫护卫在中间,一路上出神地琢磨其中关窍。
够胆子刺杀裴信的,除了王致,还能有谁?若是裴信死了,最得益的也是他,这件事十有八九是他的手笔。那些黑衣刺客,应当就是王氏的死士。
至于乱军,他们和刺客一伙的,看装束像是宛康府兵,林晗只能想到前都护高柔的残部。
高柔的残部隶属宛康,自然熟悉都护府中的防卫,这样也就能解释得通,他们是怎么轻而易举地突破守卫,混到府中作乱的。
两人折返回花厅,室内香炭烧得正旺,金猊狻顶上不断涌出仙雾。屋子里暖如六月天,一进门,林晗便嗅出熟悉的香气。那兽炉里燃着的,就是往年供应六宫的栎炭。
这种木炭造价不菲,是用乌冈栎烧成的,只取大小粗细如匕首的上好长炭,研磨成粉末,加沉香、麝香、龙脑香,混入香汤凝脂当中,压制成纹样精细的炭饼,忍冬如意、凤鸟蟠龙、缠枝柿蒂都有,栩栩如生。小小一块炭,纹路细腻得堪比刺绣。
还没来得及落座,裴信便抛出一个问。
“宛康军心不定,含宁可有对策?”
林晗一愣,霎时明白,他是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是我疏忽了。今夜之后,先彻查高氏亲信,能遣散的就遣散,”他倚靠在凭几边,一手撑着额头,轻叹一声,“送不走的,或是牵扯到今晚起事的,杀鸡儆猴。”
有仆婢掀帘进屋,奉上今年新出的香茶。裴信捧着热烟氤氲的瓷杯,安静地听着,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
林晗饮了口茶,闭上双眼,畅快地品赏片刻,沉声道:“回府之前,才接到朝中连夜送来的折子。”
裴信端茶的手一顿,温声过问:“哦?”
他从腰间摸出一册折本,扔在桌案上。裴信淡淡瞥过,便垂下头,气定神闲地喝茶。
“这个节骨眼,让我上哪弄这些个贡品,交这么多粮帛,怕不是故意出难题,等着这事做不成,到时候治我个玩忽职守的罪,顺理成章地罢官削爵。”
“含宁,”裴信缓缓道,“这手段不算高明,你还怕区区一纸政令么。”
林晗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低声道:“我要抄王凝的家。”
宛康首富,家中仓库定是油水丰厚。王致敢给他设套,企图落井下石,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温暖的香气像泉水一样淌过肌肤,不知不觉,林晗便有些醺醺然,神思仿佛溶化成了一摊香脂。
他如今对气味敏感得紧,栎炭的香并不浓,可他闻着,这清淡的气息就好似一双有力的手,重重地在脑门上拍击,时而紧紧捂住口鼻,逼得他心生错觉,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方香炭,被置在烘炉中炙烧,浑身都冒出烟气来。
裴信的声音时远时近,听着恍惚不定。
“你就是把他杀了,我也不会过问。”
他遽然冷声道:“那我要是杀了穆思玄呢?”
“含宁,”茶盏叩响桌案,裴信无奈地叹了声,“他是你哥哥。”
林晗冷笑道:“你还真是神通广大,连我跟他的身世,都早早地一清二楚。”
这话里有股怨恨的意味,像是指责他明明早知内情,却不愿说给他知晓。
“他差点把我害死了。”
裴信默然良久:“我明白。”
短短的三个字叫林晗心中一紧,嗓眼微微发颤:“你明白?不论是你还是他,难道我的命,就这么不值价,可以被随意拿捏?”
一通话说完,他还是觉得愤恨难平,干脆掀了脸面,直言道:“穆令昭,你可真是个好太子,好兄长,你们皇室把我们这些宗室当做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肆意践踏的猪狗吗?”
面前人听见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稍稍有些讶然,手指曲起,又慢慢放开。
“你都知道了。”
“当然知道,”林晗讽笑道,“所以体谅殿下的苦心。‘棠棣之华,鄂不韡韡’,你们的手足之情,真是动人。在亲兄弟面前,旁人的死活,确是无关紧要。”
裴信皱着眉,语带薄怒:“无理取闹。”
“闹?”林晗不由得也带了几分压抑着的怒火,“你以为我说这一番话,只是在闹?”
“我要是真不在乎你的死活,”那人眼望着夜色深处,缓缓咽了口气,艰涩出声,“我死之前,定会拉着你陪葬。纵然生时殊途陌路,唯念死后同寝同穴了。”
林晗被这阴寒刺骨的,咒辞般的话惊得站起身,连连后退了几步,瞠目结舌:“你……”
一刹那间,他盯着那张爬满阴翳的面容,竟觉得像是从未认识过。
晦暗的月光下,裴信犹如完全变了个人,被一抹孤冷陈旧的冤魂附身,往日里总是温柔的目光,仿佛墓土边的蔓草,顺着林晗的肌肤往血肉里缠。
他的心怦怦直跳,油然记起长公主在荆川留下的告诫:别惹他,他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他丝毫不怀疑这人真的想过,要让他入墓陪葬的事,不禁开始庆幸,幸好穆令昭不是皇帝,否则,他怕是一辈子都逃不掉了。
恐惧驱使着林晗冷静。他张了张口,温声道:“允之……”
话音刚落,裴信眉眼间的阴霾一扫而净,仿佛片刻前只是林晗的幻觉。
“含宁总是这样,要惹得我生气,才知道听话。”他温柔地叹息,眼神迷蒙地望着他,“别害怕,方才只是气话,这么多年了,我只是……太想你了。”
林晗慌忙避开,哑然片刻,道:“你、你身边的人不少,我有什么可想的。”
他垂眸轻叹,絮絮地说起琐事,面庞上浮出艳阳般的笑意:“你都忘了。你有回进宫,误打误撞闯进少阳院。我正被陛下罚了禁足长跪,快撑不住的时候,你给了我一颗松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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