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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堂下微风习习,吹得兰草簌簌作响。林晗转身要走,忽然从旁传来个宛转的女声。
“公子?”眀婳捧着一碗药汤,柔顺地垂着眼目,微微屈膝见礼,“公子为何不过去?”
她声量不大,却足以惊动花厅中警敏的人。裴信的目光一霎便扫过来,而后温润地笑了笑:“含宁来了。”
林晗朝眀婳伸出手。还未走近,她便知礼地弯下身子,低垂头颅,把细瓷药碗呈给主人。
他拂袖撩起纱幕,一手端着药碗,在裴信对面坐下,沉静道:“为何来了也不说一声?”
“都护府政务繁忙,不必用这点小事烦扰你,”裴信接过深黑焦苦的汤药,抬起一只衣袖,挡在面前,眉头不皱半分,气定神闲地一饮而尽,“再者,我只是过来看看,在你这坐一会就好。”
“只是过来看看?”林晗轻笑一声,“身居国相,应当不会有这闲心吧?”
裴信微微一笑,取出绢帕,细细揩拭着唇角。
“还真是瞒不过你。贺兰稚递了和书,我此番便是受命前往北庭,跟他议和的。”
林晗嘲道:“你这身子,不在榻上好好养着,偏要东奔西走的。”
他旷达一笑,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不知牵扯到了哪根经络,顿时便捂着嘴唇,眉头紧蹙,剧烈地咳嗽。
咳嗽的症状发作得太狠,裴信整个人都在发抖,简直像要把心肺呕出来。渐渐地,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染上血滴似的潮红。
林晗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方上前一步,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腿脚,木然地立在原处。
“你怎么样?!”隔着一张漆案,他焦急地发问。
“不碍事,”裴信微微扬起一只袖子,止住他的脚步,艰难地挤出话,“含宁不必挂心。”
说完,他便攥紧了手里的巾帕。一团团暗红的血迹缓慢地从指缝渗出来,洇湿了密绣的丝缕。
“师相吐了好多血,”年幼的崔临渊抬起袖子,俯在裴信膝侧,踮起小短腿,在消瘦的颊边擦了擦,“是不是很痛呀?”
林晗心神不宁,好比被那殷红的血色在心上扎了一下,无言地别过头去。
裴信淡笑一声,眉眼映着霞光,须臾前的痛苦似乎烟消云散,嘉许地摸摸小孩子头顶,便唤眀婳进来,把小元宵带出去玩。
“他也叫你师相,”林晗僵硬地转过身,短短的一句话,犹如萧瑟的秋风卷过枯井,“不是多年前就不再收弟子,为何破例了?”
裴信温柔地凝望着他:“含宁觉得不妥?”
林晗垂下眼睛,淡淡道:“做你的学生有多辛苦,我再清楚不过。临渊年纪还小,吃不消。”
裴信失笑,摇摇头,眼神眺望着空渺的群山。
“我也教不了他啦。”他道,“临渊这孩子不错,在肃州的时候,不过是纠正了他几句诗,便追着我叫先生。”
他撑着椅背,想要去够桌案上的茶器,两手却使不上力,稍稍抬起身子,整个肩膀便摇摆着发抖。林晗心中一滞,终是跨出一步,把人按在座上。
“我来。”
他喉中一哽,最后一字听着些许浊闷。像是为了掩盖心头的潮涌,林晗手上动作如风,拈茶,研末,冲泡,一鼓作气,不一会,满室花香中便荡溢出几分清新的茶烟。
裴信静静地看着他,憔悴枯槁,如同镌入了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我活不了多久了。”
林晗奉茶的手突然凝在空中,耳中回荡着他淡如飞絮的嗓音,忽地一阵嗡鸣,手臂微微颤抖。
“我死之后,裴氏必然衰败,世族争相倾轧,必然会引得天下大乱。含宁,宛康是个好地方,北出城门就是最广袤的草原大漠,足够隐姓埋名,平安顺遂度过一世。”
林晗长叹一声,握着茶盏的手指贴着鱼鳞白瓷,缓缓屈起,攥紧。
“你总是这样,从来都自作主张,替我安排好了。也不问问,给的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
裴信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林晗反问。
“平安喜乐,这是你的心愿。”他柔声细语,话语中带着一股历经世事沧桑的慨然,“否则,便不会在将死之时来讨你的嫌了。”
林晗忆起风雪中的许愿松,和那两串老旧斑驳的心愿牒。
“世事在变,人的想法也会变的。今时的愿,或许早就跟旧时的愿望不同了。”
裴信有些错愕,一瞬后喃喃低语:“是吗……看来,是我弄错了。”
林晗抿了抿唇,生硬道:“茶凉了。”
他不再出神,接过温热的杯盏,小口呷着翠碧的茶汤。
溢散的水雾腾转直上,熏染着苍白的眉眼。林晗沉默地盯着他饮茶,往事一股脑涌入脑海,也像杂乱无序的烟雾似的,顿时填满了胸壑,不吐不快。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上昀阁,”林晗徐徐道,“那年夏至午后,满宫开着水莲花。你隐在竹帘后,柳太傅问我和齐王都学过什么书,那小子吓傻了,只有我,战战兢兢地背了一首蒹葭。”
他那时候到底是个幼童,头一回独自觐见丹墀,满眼的华宫广殿,直朝自己逼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不自觉便被天家威势所震慑,整个人呆了,惴惴不安地立着。
裴信淡淡点头,指尖在膝上无声地敲着拍子,微笑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林晗不禁感慨万千,脸上涌出些笑颜,道:“然后你走出来,对着我很温柔地笑。我看出神了,也像个小呆子,说不出一句话。”
那一年裴信还年轻,和他如今差不多的岁数,举手投足不似后来沉稳威严,带着股清风朗月,澄霜皓雪的明快气度。
“诗三百,有的歌颂王道,有的讽喻政令,有的讴咏民风,唯‘蒹葭’一首,诗心无邪,引人神往,”裴信面上浮出温煦的笑意,娓娓道,“长久以来,我都很喜欢。”
林晗一怔。当初苦心孤诣许久,临阵时他却紧张得脑袋空空,硬着头皮背了首诗,哪知道歪打正着,凭这首诗赢得他的青眼。
裴信瞧出他的错愕,温声揭过往事:“罢了。好不容易一叙,莫让陈年旧怨搅了彼此的情致。桓儿如何了?”
“一切都好,”林晗闷声吐息,蹙眉道,“方才你说,裴氏必会衰败。还有桓儿在,你倒不必如此悲观。”
裴信眼中通透了然,沉声笑道:“桓儿确是天纵之才。可你看不出,他心中只有你吗?”
当面被他点破,林晗两颊腾地烧了起来,迟迟说不出话。
“把裴氏交给他,心里的事装得多了,”裴信顿了顿,长叹道,“他会离你越来越远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留在你身边。”

林晗知道,他大概是好意,可这话听在耳里,却无端带着刺。
“他留不留在我身边,也由他自己做主,”林晗别过眼睛,干巴巴地说话,“哪里需要你劳心。”
裴信淡淡一笑,探询地望着他的面容,半是玩笑道:“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含宁欢心了。”
林晗烦乱至极,眼神下意识躲躲藏藏,避开他的目光。
在裴信这样的人精面前,林晗就像是个玻璃人,他只要一眼,便能将他洞悉透彻。
他们之间的龃龉也大多源于此,裴信明明轻易就能看穿,知道他想要什么,可偏偏要一意孤行,高高在上,随心所欲地操控他。
林晗暗暗地想,或许不是讨不了欢心,也并非他不识好歹,而是裴信即使想真心对他好,也总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如同施舍一只可怜的小猫小狗。
他们之间,一个太高傲,天生尊贵浸透到骨子里,纵然外表温和儒雅,但那份目空一切的傲慢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
另一个却宁折不弯,有着像剑一样的自尊和桀骜,尖锐而强硬,就算毁灭了,化为齑粉,也绝不会低一下头。
话不投机,林晗不愿再待下去。裴信病得严重,时日无多,叫他也莫名其妙地恐慌,唯恐再待一阵,多说一句话,便会伤到彼此。
总归是师生一场,回看当年,与他相识相知,仿佛是一场跌宕起伏的梦。如今梦快醒了,林晗想留下些许美好的念想。
也当是,送别他人生最初的十来年。
“今早裴纯行到了宛康,”林晗收敛了心潮,转身看他,缓缓开口,“营中备了酒宴,你要是不着急走,去看看也好。”
裴信摇摇头:“你去吧。我若去了,你们必然不能尽兴,大家都不开心。”
林晗忍不住扑哧一笑,轻咳一声,正色道:“这会儿天色已晚,干脆别走了。我去叫韩炼,让他置办好厢房,你将就着住一晚。”
裴信思索一瞬,淡淡地应了声好。
林晗朝他交掌一拜,阔步出了花厅。眀婳正带着小元宵在廊庑下玩,声声笑语宛如银铃,给冷寂的宅邸添了些人气。
“公子要走了?”眀婳牵着小孩,朝他行礼。
“嗯,”林晗匆匆答道,脚下步履如飞,“照顾好丞相。”
“奴婢听令。”眀婳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公子慢走。”
崔临渊也冲他挥挥手:“哥哥早点回来。”
这小家伙说起话来软乎乎的,稚气十足,逗得林晗忍俊不禁。他仓促地侧过身子,笑道:“明白。你要听师相的话,等我回来要抽背诗的。”
远山间云霞明灭,夕阳照进屋堂深处。林晗踩着朦胧的余晖出门,韩炼早备好了马,候在门楼前等他。林晗与他交代了几句,便匆匆骑着马上街,走内城马道,一路疾驰,眨眼就到了大营。
营中正大宴三军,在城坊中请了许多胡姬,和着丝竹鼓乐大跳柘枝舞。胡女衣帽上连缀着银铃铛,旋动的红衫罗裙宛如娇艳的海棠,玉臂舒展,两掌合拍,击节起落,繁复的舞步间清响回荡。
林晗穿越嘈杂的席位,在卫戈身边捡了个位子坐着,抬头便瞅见身侧一席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众人举着海碗,接连不断朝中间敬酒。
“不、不成了……”裴纯行被灌得醉醺醺的,吃力地撑着身子,双眼迷离,“你们别逮着我灌啊!裴桓在那坐着呢,是我好欺负?”
“远来是客嘛,”聂峥一把揽住他肩头,笑着端起斟满的酒杯,也不管对准了没,胡乱往人口鼻间推,“兄弟几个许久未见,当然要痛饮一番。”
当初在盛京,几个高门子弟没有入朝为官时,都是出了名的浪荡少年,整日里肥马轻裘,飞鹰走狗,是一同游赏玩乐的老相识。
裴纯行喝得双颊通红,奋力扫开肩上的手臂,大着舌头道:“胡闹,我又不是单来叙旧的。你们一帮人穿一条裤子,卯足了劲整我,当我傻么?”
卫戈轻叹一声,举着酒杯起身:“那我敬堂兄一杯。”
说完,他便仰头豪饮而尽。林晗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热闹,不忘说两句风凉话:“裴谏议,我这塞外的酒,可比都城的醉人吧?”
裴纯行身子一歪,忙不迭挂在聂峥肩上,颤巍巍地抬手,指向二人,含糊道:“你,衡王,还有你……安国郡王世子,我早晨说的话别当耳旁风,万一……”
“看来还有余力,”赵伦端着酒杯挤到他跟前,喜上眉梢,“来,喝我这杯名贯都城的塞外蒲桃酿。”
话一出口,便是一阵起哄,裴纯行推拒不得,便只能捧着酒杯往下灌,喝得面红耳赤。林晗看了一会热闹,不免有些担忧,俯到卫戈身边咬耳朵:“见好就收,别灌得太起劲,当心喝出人命来了。”
卫戈直勾勾地盯着他嘴唇看,半晌不说话。林晗被他瞧得发悚,小声道:“为何这样看我?”
“你身上好香,”卫戈弯了弯唇角,面上云淡风轻,语息却骤然变得暧昧,“让人觉得,光闻着不够,还想尝一尝。”
林晗呼吸一滞,佯装淡定地扫了圈周围,缓缓直起腰背,正襟危坐。
“那你……现在想尝一尝吗?”
卫戈镇定自若地觑了眼裴纯行,举起杯子小口抿酒。
“如何尝得到?”
林晗舔了舔嘴唇,眼中波光流转,一手搭在食案边,指尖懒懒地抚着杯沿,道:“世子没喝过花酒吧。听说有种‘香杯’大有来头。”
两人静默一瞬,隔着几尺距离,在众目睽睽下眉来眼去。
“是何来头?”
林晗并不作答,而是轻叹一声,慢条斯理地捡起杯子,启唇含了一口。
待他咽下清冽的酒水,遮挡在席案下的身子就开始不老实,慢悠悠抬起右足,往身边人脚背上不轻不重地碾了一下。
卫戈反应极快,两腿不动声色地并拢,瞬息便把他挟住,让那只脚动弹不得。
“含宁,为何不接着说了?”
林晗顾忌地瞅了眼四周,连忙往回抽,足踝却像遭铁钳制住,纹丝不动。
被卫戈一碰,他手心便有些发颤,咽了口唾沫,双目含嗔带怨地凝睇着他。
“哼……这还不知道?所谓香杯,就是美人口。”
卫戈霎时明白他话中深意,眼神骤然一沉。
林晗有些得意,抬足慢吞吞地蹭他小腿,扬眉一笑,引诱道:“用怀中美人做酒器。先含一口酒水,再喂进客人嘴中。这种酒器温软馥郁,增添了酒香,据说是妙中之妙。”

卫戈眼神一动,转头平静无波地饮酒。
林晗暗自窃喜,知道他这是假正经。卫戈每次听到这等暗昧勾引的话,总要先装傻充愣,实则心里早就狂澜迭起。
他脸上笑意更浓,喝光杯子里的酒,再斟满一盅,单手呈到卫戈唇边,借着袖子的遮挡,飞快地舔他耳尖。
卫戈转过头,目光深沉地盯着他,耳根晕出一片红。
“臊啦?”
卫戈依旧老神在在地瞅着他,不说话,手中杯盏攥得更紧了些。
林晗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把美酒朝他跟前送,催问道:“不喝?”
卫戈眯了眯眼,眼底透露出些锐利的光,像是猛兽盯紧了猎物。
林晗百般撩拨,他却像个木头人似的,顿时没了趣,便要收回手臂,口中轻哼。
“不喝算了,我自己喝。”
就在刹那之间,卫戈猛然出手,牢牢箍住他的手腕。林晗吃疼地嘶了声,手中浆液一晃,全洒在了簇新的紫袍上。
他手一歪,杯子便骨碌碌滑到地上。
林晗抬起眼睛,责怪道:“我这可是新衣服,三品大员才能穿的紫袍,被你弄脏了。”
这话听着是责怪,可没有半分恼怒的意思,反而温声软语,像是在调情。
卫戈扫了眼他腿边湿漉暗沉的水渍,指腹碾揉着一截细嫩的手腕,喉头发紧。
“有什么紧要的,我带你去换就是了。”
林晗一怔,随后便心花怒放,暗道:人前装得心无旁骛,还不是偷着想我。
两人默契离席,一旁有人多嘴询问,便说酒洒在衣服上,要去换件新的。
宴席不远处便是军帐。林晗走在前头,闪身进帐,骤然被卫戈捉在怀里,摁在就近的书案上亲嘴狎舌,直吻得他仰颌伸颈,迷蒙地望着帐顶,呜呜咽咽喘不过气。
仅隔着一扇帘幕,酒席间的喧嚣如在耳畔。
“脱吧。”卫戈忽然放开他,笑道。
林晗微微愣住,半撑起身,眸中涌上些水雾,一时没转过弯:“脱什么?”
卫戈垂目审视着他,目光仿佛一只滚烫的手,在他身躯每一寸来回抚摸,直叫林晗羞赧不已。
“你不脱,我就帮你了。”
林晗正抬起袖子挡脸,便被一只大手粗鲁地捞起腰肢。卫戈撩起他的紫袍下摆,将那层叠的官服堆在腰上,再干净利落地褪去裤子靴袜,连亵裤都不剩。
“你干什么!”
林晗身下光溜溜的,在凉风里瑟瑟发抖,耻意上头,却又面红耳热,浑身像是被蒸熟了。
他慌忙拿袖子遮挡腰腿,一只手胡乱拉扯腰上衣摆,却被卫戈强硬地按住,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肌肤。
“你!”林晗又急又怕,惊慌地瞅了眼外头,不敢大声说话,“快遮住,万一有人来了怎么办!”
卫戈讽笑,将他推倒在桌案上,摸索半天,从旁边拎出把弓。
“我让人到都护府请你,”他把玩着弓角,沉声问,“为何半天不来,瞒着我偷偷见谁?”
林晗拿两副宽袖挡在身前,盯着那把弓,脑子一钝,下意识道:“要干什么,反了你了?”
卫戈却冷冷一笑,修长的指头拨了拨弓弦,道:“都说君为上,臣为下,我们在一起这么多次了,哪回不是反着来的,含宁还介意这些个?”
林晗撑着身子坐直,慢吞吞扯开腰间缠着的衣裳,遮住光裸的下半身,只露出一段白皙小腿,在空空荡荡的袍服间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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