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想到息夫人的事,荆川的仇和清徽的死,他却觉得还不够,穆思玄就是死一万次,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林晗压下烦乱的思绪,道:“既然我领了职位,就能正大光明管宛康的事了。咱们也都不用窝在军营,往后便去都护府做事。赵伦,你和聂琢先把账算了,其余几个营的军饷尽快发下去,若是不够,就来找我要。”
两人笑着抱拳,连连称是。林晗带着王经出门,一人牵了一匹马,先一步往衙门去。走到营门跟前,便见一头骏马飒然而至,上头骑着个风姿翩翩的俊俏公子,一袭纱罗色的袍服,春风得意。
林晗一时无言,笑骂道:“会姑娘去么?跟孔雀开屏似的。”
聂峥猝然勒马,面上一惊:“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林晗疑惑道,“你往哪去?”
他脸色更凝重了些,匆匆下马,惊疑道:“你不是请我去醴泉楼吃饭?”
林晗更摸不着头脑,瞅了瞅王经,迟迟道:“我什么时候请你了?”
三人愣了一下,立时反应过来,这其中有人在捣鬼。
醴泉楼是宛康城里最为豪奢的酒楼,林晗听都没听过。
“谁给你传的信?”他满头雾水地盘问,“我一大早就去了营署,跟你三弟一块呢。”
聂峥抿了抿唇,亦是不解:“我营里的将士说的,你让人带的口信。”
林晗举指发誓:“绝对没有!”
“这也太邪门了吧。”聂峥露出个匪夷所思的神情,“莫非,你有孪生兄弟不成?”
他这句无意的话倒是点醒了林晗,令他当即变了脸色。
“去一趟,不管谁约你,”林晗冷冷一笑,“都给我抓回衙门来。”
聂峥轻轻应了声,牵着马便走,走出一两步,又折回来问林晗,要吃些什么早点。林晗吃了许多天牛羊肉,吃得五脏六腑上火,便想要些清新爽口的小菜,转念一想,宛康如今菜蔬紧缺,便改了口,想吃芝麻汤圆和豆沙包。
聂峥一脸嫌弃:“不怕腻啊?”
嘴上虽讨嫌,到底是老老实实地往酒楼去了。
经过一段插曲,已经快到点卯的时辰。林晗挑了条专供策马的大道,和王经直奔都护府。等他两人到了府衙,哪知道门里却冷冷清清,只一个录事拿着卯册。
那人轻轻抬起眼皮,慢条斯理道:“生面孔啊。”
林晗环顾着空落落的衙门。偌大的书房里摆满了办公的桌案,每一具案头上堆满了公务,可愣是瞧不见官吏的影子。
他心中一沉,问那人道:“点卯的时辰都过了,怎还不见人来。”
那人懒洋洋地叹了声,提起茶壶泡了杯香茶,坐在椅子上品茗。
“新来的吧,还这么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录事道,“宛康昼短夜长,从不认什么时辰,只认日出。”
林晗瞥向檐下灰蒙蒙的夜空,嗤笑一声:“我竟不知还有这规矩。正二品大员也要三更天起床上朝,一介弹丸之地,倒会摆谱。”
那人听出不对,放下茶盏探问道:“敢问阁下是?”
王经恭敬地站在林晗身后,轻声道:“这是都护大人。”
那录事当即脸色惊变,茶也不敢喝了,结巴道:“衡、衡王殿下?”
他连忙起身,朝上官行了个大礼。
林晗闭了闭眼,呼出口气,道:“你消息倒是灵通,可见不是个糊涂虫。去,点根香来。”
那人不敢有异,即刻应了声,不一会便在堂中点起香炉。时间寸寸流逝,天光逐渐从云层后透出来,堂内香烟袅袅,猩红的火星一点点下蚀,慢慢就烧到了底。
屋檐下凉风习习,林晗对着庭院负手而立,静等着人来。他不坐,那录事也不敢坐,直站得腿脚酸麻,日头才从东边的鱼鳞云里慢吞吞地现出些光。
传闻衡王手段狠戾,做过皇帝,是个斗倒了大权臣的主,不仅善于处理政务,而且长于征伐,简直是文武双全。如今他见着庐山真面目,竟觉不出半分假来,光是这人身上的狠劲,便叫人不寒而栗。
日光渐盛,陆续有官吏到衙门来了。这帮官吏原本行止散漫,昏昏不醒,一进庭院,忽而感觉有道阴风缠上脊骨,激得人浑身打颤。
待他们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清堂下的阵仗,一时清醒万分。
林晗笑道:“终于来了,叫我好等。”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出头问道:“你是……”
一句话没问完,又有人瞥见他身后紧跟着的王经,顿时脸色苍白。
“王御史也在?”人群中泛起了波浪似的私语,属官们交头接耳,“如此年轻,不会是都护吧?”
林晗偏头问那录事,道:“香烧了几根?”
那人硬着头皮,面对一帮同侪答道:“不多不多,恰是三根。”
“少了,”林晗道,“才三炷香,怎好劳烦各位官爷办差。我看得睡到日上三竿才合适。”
话音一落,他便轻哼一声,叫王经喊了门外当差的守卫过来。
庭院里挤着一拨文官,当军的拿着武器齐刷刷地进门,个个精神抖擞,锋芒锐利,立时令有的人满脸惨白。
“今日迟了的,全部拉去廷杖。念咱们头回见面,给彼此些面子,迟了三炷香,折半打十五下就好。”
众人一听,头回见面就要挨打,立刻闹哄哄地告饶求情:“使不得啊,使不得,都护。”
林晗笑了笑,垂着眼睛瞧他们:“有人要是受不住,重伤了的,我给请大夫;打死了的,拉去北郊埋了。”
这两句话堵死了他们的说辞,听上去更是骇人。林晗朝府兵使了个眼色,官军动作如风,毫不拖泥带水,硬生生拽着一个个文吏到都护府门前挨打现眼。
棍杖声起起落落,夹杂着哭爹喊娘的哀嚎。那录事抖抖索索地站在林晗背后,煎熬许久,开口道:“都护,我……”
“我知道,”林晗瞥他一眼,“他们挨打,你挨赏。”
那人越听越害怕,连连道:“不不不,都是份内之事,怎敢要赏赐?下官谨记都护今日的教诲,往后一定严于律己,时时勤勉。”
林晗淡淡一笑,双眸幽深。他轻叹一声,回头到廊下摆了张椅子坐着,等着棍子打完。
十五下行刑完毕,官吏们捂着开花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规规矩矩地朝端坐的林晗行礼。
“去,把你们近来处置的公事拿来,”林晗晃着手中冒着热烟的茶盏,“是如何处置的,都做了些什么,我要亲耳听听。”
众人低低地应声,依言进了堂中书房,各捧了公文出来。他们见识到了厉害,只怕稍有不慎,又是一顿好打,便谨慎万分,按次序拿着本子在林晗面前述职。
林晗镇定自若地听着,面上始终不显山不露水,叫那些油滑惯了的胥吏摸不准他的喜好,人人都提心吊胆。
“初九和初十两天你做了什么?”他淡淡地朝一人问。
“这……初八,视察了两市,以观民风。”
林晗摇摇头,道:“玩忽职守,拖出去再打十五下。”
那人抖如筛糠,叫苦不迭,手里的公文尽数掉到地上。后头的胥吏眼睁睁瞧着他又被拖出去,一时噤若寒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个儿。
林晗细细听完下一个,点头道:“灾荒当前,知道布设粥棚赈济饥民,倒是不错。记下来,赏钱。”
录事握着纸笔狂写。
小吏一喜,犹如劫后余生,连连拜道:“多谢都护!”
“接着来,”林晗望了眼透亮的天色,“一个都不能漏下。”
太阳东升,天空染成了金黄色。阳光直射到府衙的院子里,树荫摇荡,金辉遍地,像是落了一片的银杏叶子。
林晗处置一通,赏罚分明,时辰渐渐过去。待这头事毕,王经着人在庭院里摆上桌案,捧了一大摞文书,分门别类堆着,上面都是一两个办不下的大事,得要众人商议才能定夺。
分管各务的官吏们纷纷上前。林晗轻声道:“慢慢来。”
众人一个接一个禀报事务,各方各面,千奇百怪。从市税、军务、吏治、横行的匪患,到两拨外国人修建石窟,因雕刻了不同的神像而大打出手,甚至是有人家在围城期间连夜挖掘逃命的地道,结果挖到了邻居家,撞见了自己的妻子……
林晗揉了揉额头:“这种事就别来告诉我了。今日便到这吧。”
他撑着膝盖起身,绕到府院后方,回自己的书房。聂峥已在门前等着,手里提着食盒,一脸诡秘地迎上来。
“含宁,真见鬼了,”他道,“我在那问了许久,店家说没人给我订席位,难不成是做梦?”
林晗接过食盒,纳闷道:“你没见着行迹古怪的人?”
“街上人那么多,我怎么看得出来谁古怪。”
“将军!”韩炼闪现到院门边,神清气爽地奔过长廊,“有好消息呐!”
林晗笑道:“什么好事,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世子送生辰礼物来了,说您一定会喜欢,就在门边呢。”
林晗一怔:“我没过生辰啊?”
今儿个怪事怎么一桩一桩的。
聂峥嘿嘿一笑:“人家一番美意,你就收下吧。反正你是皇帝,天天过生辰都行。”
林晗无奈地瞧他一眼。正说话间,韩炼便叫人把那神神秘秘的礼物抬进来了,竟是只白地黑花的雪豹崽子。
“啊,它……”林晗盯着不足小臂长的幼崽,恰好对上小兽蓝盈盈的瞳仁,顿时连话都说不明白,“它好小啊。”
他只见过禁苑里的黄澄澄的猎豹和花豹,望见这头雪白花色的,实属稀罕。
小兽蜷缩着长尾巴和身子,圆溜溜,毛茸茸,没有凶残之相,不时张嘴猫吼两声,倒是十分可爱。
第164章 稷明学院
林晗忍不住想摸摸它松软的皮毛,便小心谨慎地探出手臂。到底是雪山之王,即便还是个任人拿捏的小崽子,也有了猛兽的威严。幼崽弓起脊背,身躯后倾,露出尖尖的乳牙,凶狠地哈气。
“还挺有脾气。”林晗赞叹不已,“不愧为雪域之主。”
他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小兽的后颈。那小崽子正耍着狠,突然被人钳住要害,立时安静,凶恶的表情烟消云散,反倒瞪着无辜的圆眼睛,乖巧地望着林晗。
柔软的皮毛上仍泛着冷气,仿佛塞外的寒风拂过指尖。林晗轻柔地摸了摸雪豹额头,幼兽蜷缩着腿脚尾巴,耳廓上的绒毛随风飘动,怯怯地环顾四周。
他越看越觉得怜爱,干脆把它抱在怀中,爱不释手。
书房久无人用,阴冷潮湿,死气沉沉。林晗叫人大开门窗,点燃熏炉,打算一边用早膳,一边商议政事。金猊中吐露出袅袅的沉香,不一会便祛散了室内的阴晦。他坐在一张高足长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趴在大腿上的雪豹,不紧不慢地用小勺吃汤圆。
“今早你们都看见了,”林晗道,“宛康是座大城,官吏尚且如此惫懒懈怠,我朝五百三十七郡,各郡下县镇无数,倘若都觉着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他们,上行下效,勾连一气,吏治如何清明。”
王经大胆进言,轻声道:“官场之弊,无非是世族之弊。”
林晗放下瓷勺,长叹道:“那参军录事,一眼就知道我是衡王,却不认得你王经,且你还在宛康待了这许多时日,足可见趋炎附势的风气,已到什么样的地步。世族只论出身门第,胎投得好,自然有人举荐做官。现今全天下的官场,哪里不是同气连枝的,不知混上去多少酒囊饭袋,背靠家族大树尸位素餐,消极渎职,简直是有恃无恐,甚是可恶!”
他越想越生气,食不下咽,竖着眉毛冷声道:“察举制一日不废,寒门子弟难以入仕,这天下就是世族的天下,这等混日子的昏官便扫之不尽。”
聂峥不禁道:“含宁莫气。若废除察举,又该去何处擢选官员。”
林晗蓦地住了声。是啊,天下这么大,英才没于人海,该往何处寻。
他能得到王经一个贤才,纯属当初阴差阳错。
王经当年在盛京私办学塾,做先生宣讲经义,被人以“妖言惑众”的名头抓入大牢。他的学生们一路唱颂赞歌,躲避官差的视线,冒着被戕害的风险告到林晗跟前,有皇帝出手,这才得以保住先生的命。
保住了老师的命,学堂最终却办不成了。
林晗当年便对遍地门生亲戚的官场很是不满,提过要开科考试,擢选民间人才的法子,结果遭到世族坚决反对,最后不了了之。当时连裴信也不支持他,说他异想天开,惹火烧身。两人因此闹了许久矛盾。
如今一想,当初的举措确是有些操之过急。朝代换得,皇帝换得,可那几个名门大姓,历经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照样屹立不倒,轮番登场。皇帝忌惮他们,同时却离不开他们,没有世族的支持,那么皇位也就朝不保夕了。
而世族之所以能巍巍不动如此之久,不正是靠着垄断土地,垄断官场。开科考试,寒门都挤进来了,要是比他们子弟有本事有能力,门阀还如何立足?此举简直踩中了这帮人七寸命门,他们不跳脚才怪。
欲兴科举,必然要先除世族,可要除世族,兴科举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怎么看,这件事都是个回环的死局。世族往朝廷里安插废物亲戚,可说到底,寒门子弟家境贫困,几乎全都读不起书,如今没有太多的寒门人才,整个官场还得靠他们撑着。
王经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进言道:“臣以为兴科考,除世族,必先筹办学校。宛康地处偏僻,没有世家大族,恰好能试验一番。”
兴办学校,一来可以打破只有世族才能念书的困局,培养民间英才,二来可为对抗世族储备势力。
林晗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不过办学校也是件危险的事,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进天牢的?”
再者,教书育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至少要等个十来年,才能见到成效。
他怏怏地叹了声,眉眼中尽是疲惫:“看来这件事真是急不得。说不定等我死了,也见不到英贤云集,吏治清明的那天。”
“含宁……”
他无奈地摇摇头,手心抚过小雪豹柔软的头毛,索然无味地吃着汤圆。
聂峥忽然道:“办学校也不是不行。宛康外国人颇多,许多人都信仰西方祆教。咱们在书院圈出一块地,给僧侣做道场,外头谁知道是在教书,还是在讲经。就算有人觉察到不对,谁敢滋扰神灵的地盘,对吧?”
大梁素来不会过多干涉在本朝的外国人,借他们做幌子,能规避不少眼线。林晗眼睛一亮,拍案道:“好主意啊!王经,这件事就交给你去……”
他哑然失声,仔细一想,瞥向聂峥:“你去办。”
聂峥一脸诧异:“我哪会教书?这些年只顾着军武之道,当初学的文史全忘了。”
林晗:“王经忙着查案子,分身不暇。我又没让你教书,你先去选块地,挑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带着手下的兵,把四处作乱的匪徒能抓就抓。抓了人也不要为难他们,让他们去修建学校,照例发放口粮工钱。”
聂峥如蒙大赦,长舒了口气。林晗盯了他半晌,直把人盯得头皮发麻,思索道:“谁说只能办文科,我偏要文武并举,以后不仅要有经天纬地的文状元,还得有保家卫国的将才。”
展望得越多,他眼中逐渐亮起点点星芒,嗓音逐渐雀跃:“文武二科也还不够,天文地理,农工数术,各行的英才都能谋得其位,尽展其能!等桓儿回来……”
“喵嗷。”
突兀的叫声打断了林晗的思绪,他疑惑地垂下脑袋,望向膝上的小兽。
雪豹也静静地瞧着他,前肢交叠,船桨似的上上下下。
林晗若有所悟,试探着再喊了声:“桓儿?”
又是两声幼兽嗥叫。
林晗搂着它柔软的肚皮,哭笑不得:“你还真叫桓儿啊?”
“喵嗷——”
他顿时闭上嘴,拨弄着厚实的爪子。虽不知为何这小家伙对卫戈的名字有反应,但这一通插曲倒是提醒了他。既决定了办书院,便要认认真真地做,需得起个寓意深刻的名字。
三人商讨良久,最终由林晗拍板定下,宛康第一所,亦是天下第一所官学,便叫稷明学院。
稷明二字,取的就是社稷清明之意。
计划敲定,聂峥当即出门去办差事。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路信差跨进院门,高声报贺。
“关捷大胜!诸公,天大的喜事啊!”
林晗连忙起身去看。前院已经炸开了锅,洋溢着人群的欢呼喝彩。身披战甲的军士蹲身半跪,将手中露布交予林晗。他来不及细看,都护府的属官尽数涌进了庭院,纷纷走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道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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