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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一人一马走了许久,林晗登临不远处长满巨柏的丘陵,却见聂峥也在。
两人并肩而立,居高临下地张望。大雪掩去了所有痕迹,天地间只剩单一的白。草木,山川,沙砾,荒土,全被白色吞噬了。
聂峥脸色很难看,扫视着皑皑无垠的雪地。
林晗长叹道:“怕什么来什么。”
前不久才说迷路,如今竟然真的应验了。
“四五月的雪下不了多久,”聂峥安慰他,“说不定今晚就停了,太阳一出来便化了。”
他看了看林晗的侧脸,从怀中取出一物。
“拿着。”
林晗回过神,眉间阴霾淡了些,望向他手里鲜红的小瓶子。
“这是……”林晗仔细回忆在若泽草原的时候,不禁呼道,“啊,是血胶。”
“苏忱已经验过了,”聂峥瞧着他脸颊上的伤,低声道,“希望不算太迟,还有用吧。”
林晗接过血胶,攥在手里,犹能感知到温暖。他摸了摸脸颊,自嘲道:“我倒不是很在意容貌,这么久了照旧用这张脸示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聂峥皱起眉头,莫名其妙生气,忍了半天,埋怨道:“你还有什么在意的,被人害成这副模样,你还心平气和的?”
林晗抚着瓶子,小心翼翼地旋开莲花状的瓶盖,立时嗅到股奇异的药香。
“急什么,我又没说不报仇了。”他淡淡一笑,手中猛然攥紧,抬头望向蝴蝶似的白雪,轻叹道,“既然报仇,就要斩草除根,光杀一个,我是不甘心的。”
聂峥别开目光,仍是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道:“活成菩萨了。天下人哪还用拜佛指舍利,我看拜你就完了。”
林晗被他阴阳怪气地损了一通,丝毫不觉得恼火,轻快地奔下山坡,一溜小跑,身后扬起细沙烟尘似的积雪。他来到结冰的小河边,拂去河上的雪堆和枝叶。冰层仿佛镜面,映着他模糊的身影。
林晗抬起小指,轻轻沾了点血胶,抹在疮疤上。
身后突然响起聂峥的声音:“多搽点。”
林晗晃了晃小瓶子,道:“得省着用。”
“不够我再去弄。”
林晗回头看他,笑道:”然后再让苏医生给你缝一次?”
聂峥望着天空,脸色忽然一变,惊得林晗顿时起身,慌忙道:“怎么了?”
“鹰。”聂峥道,“带弓了没?”
林晗仓皇抬头,顺着聂峥的眼神看去,果见灰雾中悬浮着一个小黑点,在肆虐的大风里展翅盘旋。
聂峥动作迅速,从马上取了弓,折返到河岸。那鹰飞得极快,眨眼便从天穹顶上来到河谷当中,就要逼近他们。
“等一等,”林晗拦住弓箭,仔细辨认着那鹰,“不是苍鹰,苍鹰飞得没这么快……这鸟儿我认识的。”
言罢,他收起药瓶,冻红的双手拢在颊边,喊道:“碧霄!”
碧霄听见他的声音,连连扑打着翅膀,轻盈地降落到河床上,收拢羽翼,跨着方步踱到林晗跟前。雪风掀动它腿上细软的羽毛,露出藏在其中的信函。
林晗心如擂鼓,手忙脚乱地解下书信,一展开却傻眼了。上头勾着乱七八糟,毫无关联的文字,他看得双目一黑,压根摸不着头脑。
卫戈给他写这些做什么?
林晗盯了半晌,没有头绪。如此隐秘的信函,说不定和军情有关,便叫聂峥来看。
聂峥一瞧便了然道:“这是用反切法加密过的,军中常用来传递密信。你试着把这些字两两分开,上字取声,下字取韵和字调,切成一个音,就能拼出真正的含义。”
林晗照着他说的,把杂乱无章的字细致分组,在脑中拼出一个个字眼,喃喃道:“前事仓促,未及告别,这几日来甚是想……”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拼到后头,脸颊也烧起来。聂峥好奇地看了看,顺着念道:“……甚是想你,故来信乞小衣一件,贴身穿上,方可稍解相思情切。含宁怜我,吻你万千。”
林晗顿时炸起来,把那信纸揉成一团,伸手堵聂峥的嘴。
“谁让你念的!谁让你念的!”
“我这是好心帮你拼字。”聂峥握着他肩膀,笑道,“这哪来的情郎?人是你勾搭的,你恼羞成怒个什么劲?”

第146章 黑衣珈叶
林晗攥着信纸,指节红红白白,沉默不语。聂峥打量着他神思不定的模样,联想到跟在林晗身边的燕云军,霎时误解了事实。
“你跟裴丞相……”
林晗脸色灰败,连忙制止:“没这回事,不要瞎猜。”
聂峥神情复杂地盯着他,欲言又止,自嘲地叹了声。林晗看出他有心事,收起信纸,不安地走近两步,拽了拽聂峥袍袖。
“走吧,该回去了。天都快黑了。”
聂峥平静地点点头,去坡上牵了战马,回来和林晗一同走在河岸边。
泥土上铺着松软的雪,每走一段,便留下几列黝黑的脚印,仿佛洇湿的笔墨,很快又被掩藏得干干净净。偶有路面结了冰,踩上去很是滑溜。聂峥便让林晗坐在马上,他牵着缰绳,慢悠悠地朝大营走。
飞雪漫天,两岸树林中的灌木都成了冰雕,野草全部冻死了,裸露出黑乎乎的土地和岩石。林晗望着灰扑扑的天空,从未如此强烈地盼望见到日出。他在马上躬身,伸手拍了拍聂峥肩头,示意他暂且停步,而后轻捷地跃下马背。
不久前刮了大风,许多矮树拦腰折断,不少云杉的枝条也未能幸免。林晗攀住摧折的树枝,走到断裂的树木跟前,拂开挂在木头上的白雪,仔细数着年轮。
花草树木都有向阳的习性,大雪天看不见日月星辰,恰好能根据树木确定方向。树木年轮有疏有密,年轮稀疏的一端指向的就是南方。
林晗环顾四望,记了几个地标,大致找到了方位。目光游弋时,他看见堆满枝叶的雪地里有个倾覆的鸟巢,几个雏鸟光秃秃的,已经冻成了冰块。
聂峥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早说?”
林晗疑惑地看向他:“什么?”
聂峥蓦地闭上眼,胸前玄甲微微起伏,道:“没什么。快走吧,雪越发大了。”
林晗恍惚地听着耳畔风声,隐隐猜到他未出口的话,却不追问。
两相静默,良久终于走完覆雪的寒径。大营已经扎好,四处烧着红彤彤的火把。营中正埋锅造饭,赵伦站在毛毡帐篷跟前指挥着几个军士,一见他们回来,立时迎上前去,忧心忡忡地发问。
“情况如何,离宛康还有多远?”
林晗跳下马,好奇地张望地上的炉灶锅釜,道:“先不说这些。有什么能吃的?”
一说到吃饭,赵伦立时舒展开眉头,招呼二人坐下。行军时做饭都是就地起灶,赵伦命人在炉灶上搭了个小棚,不光能做饭,还能围着灶火取暖。
聂峥在若泽草原上称霸一方,捞了很多油水,如今行军打仗时照样一切从简,和士卒一样,吃的麦饼和风干牛羊肉。
天气严寒,冻硬的粮食好比石头,根本咬不动,只好往锅里放些雪,生火煮粥。聂峥让人取了些面粉,亲自下厨和面,做了一碗汤饼。
耕牛事关生产,关乎国家社稷,大梁素来禁食牛肉。林晗这是头一回吃到,觉得颇为新奇,与往日吃过的肉都不同,似乎很是弹滑劲道。汤饼是用青稞面做的,只在雪域高原才有,风味亦是独特。
赵伦却嫌弃道:“丢死人了,你那好东西多得是,给陛下吃这个。枉你还是高门出身。”
聂峥端着粥碗,冷笑道:“好东西是多,人不跟我回去,我有什么办法。”
赵伦嬉笑道:“这怪谁,还不是你没出息。照我说的,你想个法子灭了贺兰稚,陛下嘉奖你还来不及呢。”
林晗吃完汤饼,听着他俩一唱一和,瞥向赵伦:“你不吃饭,饭都堵不住你?”
赵伦叹道:“今日四月二十八,我过寒食节,禁食,就不奉陪了。”
“不要理他,”聂峥皱眉,看向赵伦,警告道,“别在陛下跟前说晦气话。”
赵伦没趣地瘪嘴,端着碗冷硬的干粮利索起身,抖落长袍上的雪,哂笑一瞬,独自往军营外的山林拐。
林晗看着他远走,一头雾水,不禁掉了筷子,转头责怪地盯着聂峥。
“你凶他干嘛?”他道,“还不快去把人叫回来,遇见熊狼了怎么办?”
聂峥摇摇头:“你没听他说,今儿个要过寒食节,想必去祭拜了。让几个人跟着他就是。”
说罢,他便叫了三五个军士,令他们追赵伦去。林晗迟疑片刻,道:“他拜什么人?”
聂峥看他一眼,道:“他少时有个挚友,被人活活打死了,就在四月二十八这天。”
“活活打死?”林晗诧异道,“赵伦出身莱阳赵氏,他的朋友怎会有如此遭遇。”
“他出身赵氏,他那朋友可不是。”聂峥深深地瞧他几眼,语气有些微妙,“那人只是家学里的书童,出事后,赵伦就离家了,这么多年一直漂泊在外。”
林晗默然良久,垂着眼睛:“是件伤心事。”
“人生在世,谁都会伤心几回。”聂峥定定地瞅着他,嗓音很轻,“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林晗怔怔地应声,起身进帐里。他昏迷几天,没什么睡意,就靠在毡帐里胡思乱想。
夜间风雪怒号,时不时夹杂着隆隆巨响,他忍不住撩开帘子查看,借着熊熊火把,便见一身玄甲的将军孤坐在寒冻的雪地里守夜,手里长刀拄进雪中,拉出一道纤细森然的暗影。
他放下帘幕,心事重重地闭眼,恍惚许久,缓缓沉入梦境。转瞬之间,林晗被噩梦惊醒,双手捂住汗湿的额头,心有余悸地喘气。
灿金的日阳透过缝隙照进帐篷,却丝毫驱散不了梦魇的余威。
他梦见了一场瘟疫,到处都是半死不活的人和残躯断肢。每个人的脸上,手脚上千疮百孔,不断冒出腥臭的脓血。他在死人堆里焦急地走动寻找,不停流泪,心如刀割,好像丢失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林晗望着斜照的阳光,慢慢平静下来。他走出毡帐,见风雪已经停了,四面八方吹来刺骨的风,冻得人直打哆嗦。
聂峥猎了只兔子,没再被赵伦笑话。吃过早饭,林晗对着聂峥带来的塞外地图看了许久,结合韩炼的口述,大致确定了他们如今在哪,勾画出一条行军路线。不多时,众人便启程朝宛康进发。
接下来几天风雨调和,再不见狂风暴雪的影子。日头一天比一天烈,堆积的雪也融化了。如今对他们来说,积雪融化不是个好兆头,倘若雪水漫灌,草原戈壁上就会闹洪灾,想要回宛康,又得等到猴年马月。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军队快马疾行,折腾四五日,终于望见宛康的城池。聂峥带着苍麟军远远便停下,沉默地目送林晗。
为防有人认出他们,惹出麻烦,聂峥早先便命令麾下收起旗号。没有旗帜的军队,就像草原上游离的孤狼,一片玄甲映着金红的阳光,仿若精细的鱼鳞。
林晗身骑白马,亦是有些不舍,握住马鞭回头,朝注视着他们背影的苍麟军颔首一拜。
聂峥郑重地交掌,轻轻做出口型。
“去吧。”
林晗催马向前,扬起手中长鞭,用力呼喊:“驾!”
燕云铁骑护卫在前后两翼,簇拥着他奔驰在广袤的荒原上。一行人很快便疾行到宛康城外,隔着缭绕的风沙,林晗眯眼眺望城楼,却见各门紧锁,城堞后站着众多披甲的武士。
韩炼请命道:“将军稍等,末将让他们开门。”
林晗皱了皱眉,道:“不必,我跟你们一同过去。小心些,看这情形,宛康已经戒严了。”
他收起鞭子,率领几十燕云军策马向前,等到了宛康城楼下,便让韩炼去叫门。
“宛康守军,我乃燕云军校尉韩炼,奉世子之命护送将军归来,速开城门!”
一声高呼震彻霄汉,城上守军却置若罔闻。林晗望见城上似有旗幡挥动,觉察到不对,朝韩炼道:“快回来!”
韩炼几经沙场,亦是老练,当即纵马回身。下一刻,城楼之上飕飕风响,箭如雨下!
韩炼大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瞎了不成!”
宛康城上缓缓步出个紫袍武官,傲慢地嘲道:“本官奉命戍守宛康,管你是什么人,如今宛康全城戒严,不得进出。想进城门,除非一个死!”
林晗皱眉道:“你就是高柔?”
那紫袍高官觑他一眼,讥笑道:“你是何人?”
紧接着,他的笑容便凝结了,脸上一片青紫,抖抖索索地抬起右臂,指向天边。
“苍、苍麟军,怎么回事!为何有叛军在此?”
天边蓦地扬起无数烟尘,霎时遮蔽了日光。聂峥忽然领着黑旗军追到城下,十万火急道:“含宁!”
高柔连连挥手,令道:“是聂峥!放箭,快放箭!别让他们过来!”
守城武士得令,城上旗鼓雷动,拉满一排排大弓。林晗高声疾呼:“都撤开,快撤!”
他率领几十银骑直冲原野而去,身后传来一连串可怖的嗡鸣。马蹄扬起滚滚尘埃,骑兵在烟尘中逃离弓箭射程,和追赶而来的苍麟军会合。
赵伦使劲抽着马屁股,惊呼道:“快跑!陛下!往北受降城去!番族人来了!”
林晗一怔,顾不得细想,便跟在聂峥身旁,带着将士没命地逃。荒漠上的浓烟越来越密,宛如尘暴,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他一边狠抽着战马,一边回头观望,只见天边浮现出一道辽远的黑线,正缓慢地朝他们推移。
滚滚而来的沙尘中旗幡涌动,他意识到那不是一根纤细的线,而是足以吞没整个荒原的骑兵。
林晗惊惶地揣测,来了多少番兵,五万,十万,还是二十万?更重要的是,如此多的番兵为何会在此处现身,卫戈呢?
“含宁!”聂峥厉喝一声,唤回林晗,眼神柔和而坚定,“别瞎想,他不会有事的。当务之急是护好自己,才能等他回来。”
林晗匆匆点头,颤声道:“这些番兵是哪来的,你可听说过?”
聂峥甩着鞭子,双目一沉,浮现出狠厉的光。
“是珈叶的佣兵,”他冷声道,“赛拉顿。”

第147章 千钧一发
珈叶和西北塞外相去甚远,风貌习俗大为不同。往常林晗对珈叶的印象浅止于盛京城中的金银器、琉璃瓶和工匠,后来走了两回商路,增长了见闻,便知珈叶实力雄厚,物产丰饶,其富庶不亚于中原,且盛产千里马和精钢宝刀。
难不成珈叶人也来觊觎大梁的领土?
他定下心神,如今不是考虑太多的时候。成片的敌军就在身后,得想法子早点脱困。
他们实力弱小,珈叶应当不是冲着他们来的,目标必定是宛康……现今回不去宛康,草原情况不明,只能先到北受降城去。听聂峥说,城里还有五千苍麟军。
一行人马全力奔逃,很快便将珈叶大军甩在身后。林晗估摸着没人追来,却不敢松懈半分,一路上风驰电掣,不分昼夜地跑,夜间休息也是伏在马背上。
前往北受降城的路途并不太平,他们遭遇了好几股达戎军队,索性数量不多,敌不过他们,都被歼灭殆尽。
聂峥抓了几个俘虏,一并带回北受降城。进城之时,林晗望着熟悉的黄沙昏日,回想起当日初到此地的光景,一时颇为感慨。
照理说,北受降城是大梁领土,可这地方实在偏僻荒芜,朝廷向来不怎么管,久而久之就成了荒城。林晗这一次回来,受降城已经重修过了,城墙被加固得高大厚实,竟和宛康有得一拼。
他环顾一圈,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回忆,发现都是照着自己当初画的那张图纸修筑的。
回宛康打听消息的计划夭折,只能审那几个达戎俘虏。他不通胡语,就把这件事交给聂峥,再让聂琢带着人马出去巡游,到草原上抓些胡人回来,好打探宛康和别处的战况。
不多时,聂峥便从俘虏嘴中拷问出了结果。众人聚在盐院,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办。
盐院大宅中铺开一张宽阔的地图,照俘虏交代的,标注了三五个战场。短短十来天,卫戈已经和贺兰稚交战数次,且不断北上,直从默苍山杀到濛山以南,再往北去,就是寒疆的领土了。
林晗盯着地图上濛山的标识,神色凝重。孤军深入胡族腹地,也不知吉凶祸福。
“要么是燕云军屡获大胜,他们追着贺兰稚一路北上,”赵伦分析道,“要么……”
他抿了抿嘴,观察着林晗的脸色,不敢接着说。
林晗心知肚明,要么就是惨败,被敌军驱逐,不得不领兵北走,深入濛山一带避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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