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不在意辛诸的话,纵使是假的,只要跟卫戈有关,他就没法置之不理。
那日望见碧霄,他就在想,要是自己投生成鸟儿,那该多好。心爱之人在何处,他便能在何处,长久陪伴在他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他骑马射箭也好。
心念一人的感受竟是如此复杂,好像因他变得完整,又好像变得更加孤独。
这样的孤独,并非俗世中泯然众人的孤独,而是仿佛世上唯有他们二人,若有一人不在,便江山失色,天地塌陷,整座世间灰飞烟灭。
他昏昏沉沉睡去,接连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中似乎在成亲,红绡帐暖,雪月花烛,却瞧不清身边人的影子。
在第二个梦中,竟有种魂魄出窍的快慰。林晗惊奇地发现,自己当真长出了羽翼,变成一只翠绿的孔雀,翩翩升入云雾蒸腾的青霄。
林晗倏然睁开眼,急促地喘息。他定下心神,动了动眼珠,意识到方从梦境惊醒,还在盐院的屋子里。
他在梦中泄过一回,身上的潮热已经褪去,没之前难受了。
一股馋人的香气慢慢飘到鼻尖,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床头畔摆着干净衣物,林晗恍惚地坐起身,脱掉汗湿的衣衫,换上送来的中衣。
房门紧闭着,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夹杂着炭火声和炙烤的响动。他拉开屋门,一道赤金的阳光匕首似的扎进眼底,逼得他不得不抬起手臂遮挡额头。
院里生着火堆,烟雾腾腾,几人正烤肉,甚是快活。苏忱首先发现他,见着救星似的高呼道:“将军醒了!我去看看他!”
说罢,苏医生丢下手里的铁叉和圆扇,逃命般迈到林晗跟前查看。林晗才刚苏醒,身子没力气,便任由他诊治。
“我躺了几天?”林晗环顾一周,失魂一样发问,“怎么我病着,你们就这么高兴,在院子里开起宴了。”
“五六天了,浑浑噩噩,醒了又睡,全靠汤羹吊着。我昨晚做梦,梦见普贤菩萨……”聂峥拿着只碧玉青碗,用铁签串着小块酥焦喷香的烤肉,喂到林晗嘴边,嬉皮笑脸地盯着他面颊,“他老人家说你今日醒,就让他们准备,办个迟来的庆功宴。”
林晗横他一眼,丝毫不为所动:“拿开。战场捡回来的,别把人肉给我吃了。”
聂峥收回手,颇为扫兴,没趣道:“行吧,那说别的。你感觉如何,要不我给你找个姑娘?”
林晗眸光一冷,泛出些薄怒。聂峥眼看他要发火,硬着头皮轻声改口:“那……找美少年也行。”
“你少说两句吧,”赵伦端着碗粥踱到二人跟前,殷勤道,“陛下精神初愈,还是喝点粥饭养胃。”
林晗接过粥碗,外衣也没穿,落拓地往院子里一坐,小口喝着粥。
“我卧床这段时日,外面有什么消息?”
聂峥道:“有个好消息,王经来信,高柔死了。”
林晗闻言,惊诧地站起身,展颜一笑。
聂峥放下小碗,拍了拍沾上油烟柴灰的手掌,接着道:“还有个坏消息,番兵仍在围城,纵使拿下宛康,我们的人也过不去。”
“这才五六天,王经如此神速,倒是出乎我意料。”
粥碗里冒出缕缕热烟,林晗小口抿着,姿度从容,像是在啜饮香茗。已是五月初,塞外不再落雪,天气却始终阴惨惨的,没有回温的迹象。
苏忱取了件黑缎斗篷,领边镶着圈貂毛,谨慎地给林晗套上,做完之后,便找了个机会脚底抹油。
柔软皮毛紧贴着肌肤,林晗蓦然想起游牧民族常有的服饰,窄袖小袄,合裆套裤,衣着便利,不像中原繁复重叠的袍子,故而善于马上战斗,不少人生来便是骑射一流。
聂峥不解道:“王经抢着时日把事情办成了,陛下却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林晗放下粥碗,一时没了胃口,叹道,“我原想着,至少得让番兵围个十天半月,才好图谋扳倒高柔的事。他竟五六天就办成了,说明什么?说明在围城之下,宛康城已陷入恐慌,水深火热,才给王经轻易除掉堂堂都护的机会。”
一阵凉风打着旋刮进院子里,林晗拽紧肩上斗篷,起身踱了几步,望向飞沙走石的土地。
“你们想想,照这情形看,是什么原因令宛康全城恐慌,上下危悬,短短五六日便军民哗变,杀了都护?”
赵伦道:“陛下不是让王经……”
“王经只是借势,他孤身一人,还没有造势的本事,”林晗微微摇头,双目骤然一沉,唇齿间带着冷意,“是雪。”
此言一出,几人顿时煞白了脸。
四五月份,正是播种耕植的季节,宛康不比塞外夷族,家家户户都畜养着牛羊,以畜肉为生,百姓军队都是要吃粮食的。
宛康是孤城,粮食只能从地里来,大雪连下数日,地里能吃的都冻死了,必定要闹饥荒,不说明年会不会饿肚子,全城定户的余粮能不能挺过今年都成问题。
“民户缺粮,官府总该有吧,实在不行,开仓放粮就是……”聂峥委婉道,“何至于到了大祸临头的地步。”
林晗身边几人都是武将,不懂其中弯绕。唯独赵伦稍有涉猎,便道:“陛下思虑周全。番兵在城外,粮食都放出去了,万一要打仗,军队吃什么?再者,官仓的粮食都是收上来的税,谁有胆子随便往外放,出事了怎么办,宛康失守了怎么办?”
“我不了解塞外胡族,聂峥你来说,”林晗皱眉道,“这些蛮夷真有那么厉害,弓马娴熟,迅如飙至?倘若跟他们硬碰硬,中原军队有多少胜算?”
聂峥娓娓道:“胡族厉害的不是武力,而是战术。草原民族平日居无定所,逐水草迁移,一到打仗跟迁居没两样,很容易集结起十万、数十万的大军。”
“每家每户都有马、牛羊,一人出征时带上几匹马,随时随地能作战,还能吃肉,十分灵便。全然不像我们,得考虑粮草辎重,征调补给。”
林晗捏着下巴细想,问:“胡人吃畜肉,那牛马总要吃草料的吧。难不成士兵一边打仗,一边放牧?”
聂峥顿时失笑,笑容可掬,疏风朗月一般。
“你说的也没错,确是要人放牧,但不是士卒,而是他们妻女。胡族全民皆兵,每逢征战,妻女也会跟随上战场,这些杂务便是交给她们。”
林晗挑眉一笑,道:“我还以为他们当真不管粮馈。塞外最不缺的就是野草,这帮蛮夷在别处尽可以靠这套战法兴风作浪,到宛康却不灵了。宛康附近都是荒漠,想要喂饱马,只能从其他地方运送草料。”
他气定神闲地坐下,从炭火堆上取了块盐腌肉,让人把地图拿出来看。几人商讨半天,画出三条最可能的补给线。
“今天晚了,那就明日动身,”林晗在图上反复指了指,定定地瞧了他们一圈,“宛康如今情势危急,晚一步解围,猜不准会闹出什么麻烦。他们辎重营里势必有番兵护卫,数量不会多,男的全杀了,女人都抓起来,再放几把火,把近处草场全部烧光。”
赵伦和聂琢听得面面相觑,许久异口同声道:“陛下,这也太狠……”
林晗不耐道:“傻了不成!对他们不狠,宛康就得遭殃!聂峥,你带着他们,务必要办好,不得出岔子!万一打草惊蛇,再想找破绽就麻烦了!”
聂峥哭笑不得,交掌接令:“是。”
安排妥当,林晗闭眼想了一瞬,喃喃道:“明日我带着韩炼他们,去凉州看看。”
他正念着燕云军,韩炼便从院子外冒进脑袋,蹑手蹑脚地进院门,支吾着问:“将军醒了吗?”
林晗回神去看,见他鬼鬼祟祟的,乜了一眼,冷笑道:“找我什么事?”
韩炼这才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有些顾忌似的,低声道:“末将巡视回来,在草原上见着一个人,说认识将军……”
“认识我?”林晗倏然起身,胸间怦怦直跳,睁大了眼,急忙问,“可把他带回来了?”
话一出口,他稍稍镇定了些。韩炼不会认不出他家世子,不可能是卫戈。
林晗轻叹一声,惘然若失,慢吞吞坐回去,一时有些恍惚。
“带回来了,咬定了要单独见你,”韩炼道,“将军,是让人过来,还是——”
“你带路吧,”林晗摆了摆手,裹着斗篷便起身,转向另外三人,“我方才交代的,你们再留心筹划一番,别光顾着玩。”
韩炼微微躬身,朝他行了个礼,便带着人往盐院外去。
盐院府宅修得重门深邸,不论走过几次,林晗照旧记不住路。深巷里寒风飒飒,直透肌骨,他在高阔的院墙间左拐右折,不由得把整个身躯圈进宽大的斗篷里,后悔没好好穿衣裳。
桐木大门前立着个清瘦的倩影,身后垂曳的青丝随风依依飘动。
明婳一身青衫,失神地探出手,抚摸着生锈的门钉,望见林晗来了,娴静端庄地屈身一礼。
“奴婢明婳,见过孝昭皇帝。”
林晗抿着嘴唇,眯眼打量着她。
“想不到你还认得我。”
明婳垂着双眼,呵气如兰:“兰庭卫之中,没有不认得陛下的。”
第151章 凉州之行
林晗的目光落到她腰间,平平无奇的青布裙裥中垂着块白玉牌,隐约可见篆刻的“兰”字。
“所以,你明面上是太后的人,暗地却为裴相做事?”
明婳俯首低眉,不卑不亢:“奴婢在宫中多年,自然唯太后娘娘是从。只是,丞相对我等孤女有救命之恩,明婳也甘愿受他差遣。”
“那你找我做什么?”林晗直言道,“我不是太后,也不是丞相。我只想问问你,你既跟着公主,为何公主不见了,偏你安然无恙地回来?”
明婳听出讥讽之意,动了动唇,远山似的黛眉含愁带怨,像是笼罩着云雾。
半晌,她一手揽着布裙,朝林晗缓慢郑重地跪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来向贵人请罪。”
她伏在地上,骤然带出些哭腔,两只皓白的手微微发抖,不过须臾,整个肩膀便难以自制地战栗。清泪顺着低埋的脸蛋淌,坠到地上,打湿了一块尘埃。
看她哭得伤心,似有隐情,林晗不免心软,嗓音柔和了些。
“何罪之有?起来说话。”
明婳不肯起身,强忍着哽咽:“奴婢罪在未能护好公主,未完成丞相和世子的嘱托。”
林晗眉心拧起。他早就知道新月居有人和燕云军暗中联络,却没想到,明婳竟是受卫戈命令保护平都公主的。
明婳稍稍抬头,清秀面容上泪珠滚滚:“奴婢人微言轻,自知难以取信于贵人。有些话要说,烦请贵人一听。”
“你起来吧,”林晗轻轻一叹,更是温柔了许多,“我听着呢。”
明婳躬身拜了拜,这才站起,举止大方端庄,不像宫女,倒和名门教养出的闺秀有得一拼。
“奴婢幼时凉州战乱,举家逃难到塞外,撞上胡人,父亲和哥哥被杀,母亲带着我和妹妹逃过一劫,却流落异乡,被胡人几度转卖,沦为娼籍。”
林晗垂着眼睫,道:“可你佩着兰字令,应当是兰庭卫。”
明婳抹去泪痕,垂头浅笑:“贵人不知,兰庭卫中一半是家世凄惨的孤女。当初丞相出兵西北,带回许多漂泊在外的梁人,奴婢便是那时入京,在霜溆长大。”
林晗记得很清楚,裴信出兵西北,拿下凉州大权,约莫是十来年前的事,那时他没继位,还是个小屁孩。
裴信凯旋回京后,便在盛京北郊,鹭水之岸,出资修建了许多馆阁。最著名的有两处,一名“蘅亭芳沚”,二曰“荻川霜溆”,专门收容年幼孤儿。不光供给食宿,还教读书和技艺,等到成年,是去是留,往何处谋生,皆由自己定夺。
他也不是无偿做好事。每隔两三年,要从这些人中擢选佼佼者,派老师分门别类地教学,培养成武艺高强的死士,或是精通技艺的眼线。
明婳便是后者。
林晗听她表明身份,却觉得眼前迷雾更加浓重了。裴信和卫戈都主战,按理说,他俩应当巴不得和亲的事被搅黄了。
他原以为,公主鸩杀达戎王的事有他们推波助澜,哪知道他俩居然派明婳保护平都。而明婳身为暗线,表面顺服太后,暗中却效忠裴信,岂不是说,裴信跟太后不睦,以至于到了明争暗斗的地步。
他百思不得缘由,问道:“太后为何要杀平都?你家主公想开战,照他的性子,哪会管区区公主的死活,竟派你护着她?”
明婳斟酌片刻,道:“太后娘娘威势如山,旁人难以窥测她的心机。至于主公……人心不是铁石,或许只是不想搭上条无辜的性命。”
“无辜?”林晗嗅出她话里的隐意,“这怎么说?”
明婳皱起眉,语气重了些,愤恨不平:“那夜在若泽草原上,公主根本没有下毒!达戎王饮下的鸩酒,分明是他们自己人安排的。”
林晗睁大眼,略有些惊愕。
原来贺兰稚蓄谋已久,这仗是非打不可的。
两国交战与否并非取决于一方,贺兰稚一心要挑起事端,梁国朝廷定下的和亲之策压根行不通。
林晗阴沉着脸,低喃道:“好个贺兰稚。”
“达戎王死后,公主不愿受辱,饮毒自尽……”明婳眼中浮出悲戚之色,恳求道,“奴婢办事不力,恐怕太后不会给我活路,更无颜面对主公。世子对公主颇为怜悯,您那日来看望她,想必也是仁厚之人,明婳无处可去,故而前来投奔。”
林晗沉思良久,道:“边关不比宫里,姑娘跟着我们,会吃苦。”
“奴婢本是凉州人,何来吃苦一说?”明婳自嘲道,“若贵人不愿,奴婢这便告退。”
她屈膝行礼,缓步后撤,旋即动身离开。林晗转念一想,把人叫住,道:“罢了,你先在这住。等世子回来,听他安排。”
说到卫戈,他顿时眼睛一亮:“你那晚也在草原上,可知战况如何?”
明婳怔了怔,道:“当时太混乱,奴婢光顾逃命,没留意太多。只是这些天听说,两军激战数回,塞外商道全部断了。”
林晗点点头,便叫韩炼出来,带明婳找间屋子落脚。明婳感激地道了声谢,离去时步态轻盈,气息沉稳,像会武功,能够自保。
翌日卯时,天色漆黑,受降城大军整兵出征。林晗则带着几十燕云军前往凉州,预备着见息慎一面,请他出手帮忙。
银骑跋涉两日,逐渐逼近梁国疆土。近来多事之秋,林晗一路派出诸多斥候,持续探听前路情报。燕云军疾行到凉州城外,便有斥候回报,达戎丹朱部的军队和一队官军撞上,正打得不可开交。
林晗领着麾下前进,果见两股散兵在靠近长城的野树林边。官军人数不多,阵型已乱,被达戎人杀得节节败退。
“韩炼。”
他握着马鞭,扬起下颔示意。韩炼立时率一半人马驰骋而去,冲入达戎军阵,把追兵队列拦腰截断,势不可挡。
林晗按辔徐行,走上一处山坡,俯瞰战况。
那股官军不敌达戎人,但气势勇猛,毫无败逃之意。其中有个年轻军官,和他差不多的岁数,一身玄黑札甲,膂力惊人,策马时挥动陌刀,以一挡众,犹如霸王再世。他识得燕云军的旗号装束,知道友军来援,立时整顿阵型,与韩炼前后合击。
不出片刻战况逆转,轮到达戎人丢盔弃甲,抱头北窜。林晗仔细观望着达戎人的动作,亲眼见识到胡族“迅如飙至”的行军速度,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回过神来,韩炼已带着那队官军朝他而来。
凉州小将军感激涕零,跃下马背,走近向林晗拱手,嗓音爽朗,有着少年人的蓬勃锐意。
“凉州息谨,多谢友军襄助!敢问同僚高姓大名?”
林晗浅浅一笑,从容下马,温声道:“原来是谨儿。”
息谨不料他叫自己小名,猛然一怔,细细打量林晗样貌,越看越觉眼熟。
他心直口快,狐疑道:“你,你长得好像我家一位长辈……”
“是啊,”林晗笑道,“我姓穆,你得叫我声表兄。”
息谨霎时定在原地,迷惑不已。林晗与息夫人有九分相像,即使有疤,也遮不住神韵。再加上这个姓氏,表兄,他的来历不言而喻。
息夫人和息慎多年未见,两家难免生疏。息谨只知有个姑姑嫁进宗室,有个表兄做了皇帝,却不知姑姑膝下有几个儿女,面前的表兄是何身份。
他性格单纯耿直,听林晗这么说,他长相又做不得假,立马信以为真。
“表兄、表兄为何到凉州来了?你且等等,与我一同回城见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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