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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林晗望着卫戈,半晌后轻声叮咛:“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卫戈拍拍他的手,要他安心。
林晗带着韩炼和几个亲兵穿过青帐,返回夜色沉沉的草原。原先拨给他的几十骑兵早已整装待发,月光照在银白的铠甲上,仿佛勾勒出了一川冰河。韩炼牵来战马,扶着林晗翻上马背,而后号令骑兵变换阵型,护卫他远去。
骑马疾行不到一刻,林晗忽然头脑昏沉,困乏至极。他在宴席上饮了些酒,但那酒并不醉人,不至于短短时间就浑身无力。
他顿觉不妥,猛然勒马,喝道:“韩炼——”
韩炼纵马出列,上前询问:“将军有何差遣?”
林晗握紧缰绳,胯下白马焦躁不安地走动。他手上脱力,口中也渐渐说不清话,含糊道:“我好像中……”
话音未落,他朝下一栽。韩炼匆忙催马靠近,扶着林晗歪斜的身子。
“穆将军?”
林晗拼命睁开眼,转头回望灯火辉煌的青帐。短短一刹,他理清了曲折,悲愤呼喊。
“裴桓!”
下一瞬,远处耀眼的光火便从他眼中滑落。药力发作,林晗合上双目,骤然失去神志。
风雪肆虐。
林晗被刺骨的寒意惊醒。甫一醒来,他便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
不在草原上,也不在营帐中。昏暗的室内点着油灯,灯油烧了一半。四面头顶都是黑漆漆的土坯,左侧开了扇木头门,门边窗扉紧闭,俨然一间村舍。
药效才过,林晗四肢仍是酸麻,跌跌撞撞凑到门边,试探着推门,小小门板纹丝不动。他不死心,接连推撞,那门像是从外面闩上了,不管如何拉扯,始终稳如泰山。
“韩炼!”林晗怒火攻心,“放我出去!你跟你主子在耍什么心眼,把我诓到这来,究竟要干什么!”
隔着一扇门,韩炼无奈的声音传来:“将军莫气,这只是权宜之计。世子说了,他会回来的。”
他说得轻巧,可林晗怎能不气。他对卫戈掏心挖肺,全不设防,哪想有朝一日卫戈也把他当傻子玩!
“你把我放出去!”
“将军,”韩炼弱着声恳求,“别为难我。”
林晗浑身发抖,挥拳往门板上砸了下,靠着墙颓然喘气。
外头狂风暴雪呜呜咽咽,韩炼的嘴比三冬里冻硬的石头还硬,压根问不出什么。
过了不久,风雪的号啕中夹杂着一串兵甲的响动,像是有人来了。林晗连忙起身,扒着门板去听。守在外面的人用方言嘀咕许久,听是听着了,可他一个字都不明白。
韩炼应了几声,嗓音沉沉的。来的人传完话,便踩着积雪远去。紧接着,门板一阵响动,韩炼打开门,蹲身半跪,低头请罪道:“将军恕罪。”
林晗匆匆出门,走进漫天大雪中。天色昏黑,浓云密布,门外是座院子,院里积了深厚的雪,屋檐和篱笆上挂着冰锥,目之所及,一片单调刺目的白。
跟他走的亲兵都在,不论人马,身上都堆着一层小山似的雪,不知守了多久。
林晗看向韩炼,颤着声问:“裴桓呢?”
韩炼的身子躬得更低,道:“方才探子来报,十几里外有队番兵,请将军随我等撤退。”
林晗捻着手指,沉重闭眼。
“开战了?”
韩炼神色微动:“是。”
“速速交代!”他厉声呵斥。
韩炼无计可施,只得道来:“平都公主在当夜鸩杀达戎王,公主自尽,达戎大乱。随后贺兰稚自封为王,向我朝宣战。”
林晗麻木地听着他汇报,猛然攥紧双手,哽咽道:“世子早就知道公主会杀了达戎王?”
“这……末将无从得知。”
他强压着翻涌的心潮,回忆起当初探望平都时,新月居外留下的马蹄印。一定有人在联络她,新月居守卫严密,闲杂人等根本无法接近,更遑论在那附近骑马,除了燕云军……
韩炼高声拜道:“此地不宜久留,请将军速速离开!”
“我知道。”
现今不是揣测前因后果的时候,林晗当机立断,呵出口白烟,快步走到篱笆边:“都上马,趁雪还没停,先找个地方藏身。”
马球赛那晚,贺兰稚看出他在卫戈心里非同寻常,因而把他也盯上了。只是不知番兵和达戎暗中有何协议,竟然帮着贺兰稚办事。好在这场雪足够大,能把行军的路线掩藏得干干净净。
林晗带着几十骑纵马而出,须臾便离开院落,奔出覆雪的小村庄。他们往追兵相反的方向逃,一路上派出斥候探路,燕云铁骑在纷飞的大雪中不断回报,若遇上山脉河流,便及时改道,唯恐钻进死路里。
不多时,一骑斥候飞马而来,惊呼道:“穆将军,不好了,前面也有番兵。”
林晗点点头,斩钉截铁道:“他们自然不是傻的,知道两路追杀。换条路就是。”
一行人奔驰许久,方派出的斥候忽然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急迫回报:“将军,前面三路都有骑兵,离咱们不到五里!”
林晗心头一震,眉头紧拧。贺兰稚竟派这么多人,四面八方地夹攻他?
番兵距离太近,怕是转头就撞上了。林晗心知可能有场大战,便朝麾下发令:“上紧弓弦,把枪矛都握住,若有人敢拦,杀无赦。”
几十个燕云亲兵闻声而动,纷纷上好弓弦,举枪执矛,做出冲杀的准备。林晗看向斥候:“领路,走人少的道。”
那将士铿然应声,手执长矛纵马奔腾。林晗一扬马鞭,紧随在斥候后方,一队银骑迤逦而行,踏过蜿蜒的雪路,逐渐爬上一处缓坡。
无垠白雪中突然出现一道黑影。他们一露头,对面斥候显然也发现了燕云军,黑衣番兵当即整饬队伍,下令突进。
林晗将长枪夹在腋下,振声高呼:“就在前面,杀出去!”
正当此刻,他身前的斥候忽地喊道:“穆将军,你看左右!”
林晗闻言望去,透过密密麻麻的飞雪,两股黑色甲胄合围而来,仿佛洪流般滚动,逐渐蚕食了苍白的大地。
突现的敌人太多,辨不清数目。林晗紧盯着滔滔涌现的黑甲,先是一惊,随后镇定下来,眯了眯眼,喃喃道:“等等……”
他勒马停步,见那两股黑水似的奇兵一拥上前,首尾合拢,竟不是冲他来的,反将前方番兵吞进阵中,屠杀殆尽。
冰冷的血腥刺入鼻腔,嘶吼的雪风里响起零星惨叫。他静观前方无声的杀戮,凝视良久,望见数丛翻卷的黑旗。
“苍麟军……”
有人同样认出旗号,小声念出口。苍麟军合为一股,杀光那路番兵,挥旗而来,眨眼间就到了他们跟前。
林晗认出领头大将,放下手中长枪,唇间颤抖:“你怎么来了?”
聂峥扬起手臂,身后大军立时站定。他从容地驱马上前,眉毛微微蹙着,附了许多细雪。
“你写的信,我怎能不来。”

第144章 何去何从
上回在青门关,聂峥走了,唯独卫戈忠心不二地跟着他。老天好似热衷于和他开玩笑,总要留下点遗憾,这次轮到卫戈不在,聂峥却回来了。
林晗握紧马缰,隔着大雪问他:“伤如何了?”
“死不了,”聂峥道,“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从今往后就归你了。”
林晗微怔,一时不知聂峥话中用意,他的命明明是苏忱救的。
聂峥霎时看破他的疑虑,淡漠地叹道:“若不是你在身边,我撑不下去。”
在他九死一生的时候,曾看见过些匪夷所思、亦真亦假的幻象。
寻常人性命垂危时,往往不省人事,他却不同。聂峥昏迷后,浑身轻飘飘的,慢慢浮到空中,仿佛获得新生,非但没有丧失意识,反而神志清楚,精神抖擞,能够照常睁眼视物。
他看到若泽草原上的军帐,帐中灯火昏暗,自己浑身是血,躺在榻上,像具苍白残破的尸首。林晗跪在榻前,紧捏着他的手,奔溃地号哭。
他目睹了他的哭泣,他们为了留住他的命焦头烂额。聂峥未曾想过,素来绝情的林晗会因他的安危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快流干了眼泪。
从小到大,他最见不得林晗哭。林晗是他放在心尖上的挚友,他一哭,便会让聂峥回忆起最好的朋友沦为娈宠,而他却无能为力的日子。那段少时光阴是二人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却也是他们各自的噩梦。
每个人做过的噩梦不一样,可坏梦留下的痛苦和遗憾都是相似的。
经书上讲,鬼神之事,凡人敬而远之。但自那后聂峥便觉得,兴许世上真有魂魄一说。他的魂魄放不下,那他自己大抵也是……放不下林晗的。
林晗双目进了些飞雪,刺得他连眨几下眼,凝望着大雪中黑压压的铁甲。
“你回来我很高兴。等眼前的事过去,再找个机会叙旧。”林晗皱了皱眉,“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的?”
聂峥摇头,朝麾下动动指头,立即有一黑骑飒然而出,将一只苍鹰的尸首丢在雪里。
林晗看见鹰的尸体,不由得瞪大了眼。
“塞外胡族有驯养猎鹰的习俗,往年我在军中跟他们作战,常见胡人用鹰侦查情报。收到你的信,我便带人往默苍山进发,三天前终于到了,可惜那地方已经成了死人堆。”
他垂眼看向地上羽毛凌乱的死鹰,倨傲地笑了笑。
“阴差阳错,发现这畜生在找人,就一路追着它走。原想杀几个达戎人祭旗,不想找到了你。”
林晗了然于心,转向麾下问:“韩炼,我们走了几日,这是什么地方?”
韩炼有些忌惮聂峥,迟疑道:“一路南下,走了四天,怕将军吃不消,中途就停了下来。如今在荒原上,离宛康不远。”
苍麟军和燕云军分属两派,素来不睦,一黑一白两相对峙,气氛凝重。林晗看在眼里,沉静地点点头,望向聂峥:“我对塞外不熟悉,依你看,我们往哪去好?”
聂峥扫向林晗身后的银骑,讥讽道:“怎么说,你是被人绑来的不成,连走了几天都不知道?”
“廷卓。”林晗柔声告诫,“听话。”
一句话轻轻落下,却胜过千钧之力,立时让聂峥闭上嘴,老实回道:“依我之见,有三个地方可去。其一,北受降城,城中还有五千苍麟旧部;其二——”
他拖长了音,目光看向林晗,似有深意:“去达戎丹朱部。”
林晗狐疑道:“四部之一?如今两国开战,往丹朱部去,不是送死?”
“丹朱部在达戎四部里最弱,向来没什么征伐之心。我在塞外这些日子,恰好和他们首领交好。”聂峥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含宁还不知道吧,默苍山下的尸堆里有不少达戎贵族。贺兰稚为了起事,几乎血洗了先王留下的重臣。”
林晗明白他的意思,贺兰稚虽为王子,但他资历尚浅,达戎本就是由许多部族结合而成的联盟,岂会人人都服他。况且刚死的达戎王贺兰伊向大梁称臣多年,事事恭顺,不少达戎贵族在他引领下,亦对梁朝心悦诚服,贺兰稚自封为王,可这王位能不能坐得稳,还要看天意。
他闭眼一瞬,叹道:“我倒不是忧心达戎。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番族人也掺合在里面,一个达戎再加一个番族,千万不能小看了他们。继续说。”
聂峥弯了弯嘴角,轻声道:“其三,我护送你回凉州。”
林晗心念着卫戈,顾不得揣摩他话里的含义。他手里只有几十人,加上聂峥带来的几百人,断然成不了事。听聂峥的意思,两国在默苍山下已经打了一仗,还不知结果如何,现在更是没有半点卫戈的音讯。
他思忖片刻,道:“凉州离得太远,去宛康。正好王经也在宛康,城里兵马充足,还有些留守的燕云军。”
“含宁,”聂峥忽然笑道,似是有些无奈,“无论去宛康还是凉州,一旦入城,我就护不了你了。”
林晗心中一沉,顿时头疼起来。是了,聂峥如今的身份是叛军首领,梁国不会放他进城。
韩炼低声道:“将军不必担忧,燕云军必定拼死护卫将军。”
这句话本是要让林晗安心,可他听完,越发觉得麻烦。面前这两股军队水火不容,着实难办。
他背后传来沉闷的蹄响,一列铁骑冒着大雪呼啸而来。
林晗转身去看,便见赵伦领着一队黑骑匆匆赶来。这些骑兵似是才厮杀过,浑身犹带着鲜血的气息,衣甲兵器上蒙着层淡淡的血雾。
短短二十来天,赵伦长进了很多,也能领兵打仗了。他看林晗和聂峥都在,两人心平气和的,不像吵过,立时喜不自胜,深觉这些天没白在聂峥耳边磨嘴皮子。
“陛下,陛下——!”
赵伦拽着缰绳,宽袖在风雪中飞舞,狠抽了一下马臀,羽箭似的来到两人跟前,便要下马行礼。
“免了,从哪回来的?长进不少,会带兵了。”林晗端详着他胸前甲胄,笑道,“怎不换身轻便衣服,宽袍大袖上战场,嫌死得不够快?”
赵伦有些羞怯地一拜,捋了捋袍服,道:“事出突然……聂琢要守城,只能我上了。说会带兵,实在不敢当。”
聂峥是老将,熟知战场中的机变,跟着苍鹰找到番兵后,料定他们是在找人,不会只派一路追兵,便让赵伦带着人马埋伏另一路番兵。
赵伦听说他们要去宛康,眉梢的喜色顿时凝住,坚决反对。
“谁的主意?不成!绝对不行!”
聂峥说不过文官的嘴皮子,长叹道:“你自己和陛下说。”
赵伦惊异地看向林晗,道:“使不得啊陛下。两国开战,万一贺兰稚打过去,宛康不见得比别处安全。”
林晗被他俩一口一个陛下地叫,一时有些糊涂,竟也像当初一样开口:“朕不是为了安全……”
不待他讲完,赵伦便口若悬河道:“臣明白,自然是为打胜仗。如今燕云军牵制着贺兰稚的兵力,正是大好时机,不如让聂峥北上,直剿龙庭。苍麟军最擅长围歼,把他国都杀个片甲不留,小小蛮夷,哪敢再作乱。”
达戎军队都去和卫戈打仗了,国都必然空虚,而草原民族的都城并不坚固。
林晗细细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哪知聂峥沉默半晌,无情拆台:“说大话别带上我。”

赵伦争辩道:“你这人,怎么灭自己威风。”
塞外行军没有想的那么简单,他说过的,聂峥早就考虑过,因而反对得坚决。
“达戎军队如何调度,你清楚吗?你怎么就知道龙庭没人?贸然行险招,就是送死。”
林晗沉吟半晌,望着眼前大雪,也道:“说得不错。况且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马跑不快。龙庭偏远,粮秣辎重很难跟上。若是运气不好迷路,那就完蛋。赵伦,想当然了。”
在草原荒漠上打仗,最难的不是交战,而是气候和地形。塞外一马平川,胡族没有固定的城镇,常常几十里几百里荒无人烟,放眼眺望只有无尽的草地和沙砾,稍不注意就会迷路。
倘若遇上尘暴、洪涝和大雪,行军愈加困难,就算手握十万大军,再好的战略只能泡汤。
简而言之,塞外作战费力不讨好,这也是百年来梁庭甚少出兵西北的原因。如果不是外邦挑衅,通常都采用和亲结盟,睦邻友好的策略。林晗执政初期,裴信在外朝提了个“以夷安夷”,重点就是扶植质子做傀儡君主,挑动塞外各族各部的嫌隙,以此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伦纠结万分,殷切道:“陛下当真要回宛康?”
林晗揉了揉眉心,一时难以抉择。他如今进退维谷,留在塞外,他们兵少将寡,消息闭塞,起不了作用;回到宛康,他一没权二没势,调动不了大军。
但后者的好处不是没有,官府消息畅通,总比在草原上没头没脑的强,还能借王经联系上裴信,打听都城的情况。
思虑再三,林晗下定决心,朝聂峥道:“等回宛康打听到情报,我给你们传信。”
聂峥不再多言,只应了声好。
相逢一刻宛如朝露,倏忽便过去了。此时风雪更猛烈了些,落石般击打着盔甲。前路敲定,两路军队暂时合为一股,在飘摇的大雪间寂寞地行进。
三人愁云惨淡,各怀心事。不多时天色转黑,大军行过一处蜿蜒的河谷,常年来山顶雪水融化,在山脚冲击出一滩沃土,土地上生长着茂盛的云杉,恰好能避风雪,便就地扎营过夜。
从草原南下到宛康,照理说都是荒漠,哪会出现这等山清水秀的景致。林晗心底惴惴不安,不祥的念头越发明显。将士们扎营,他就牵着马沿着河道走,四处查看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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