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客套话,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林晗不再与他多言,叫他凭着口谕离开青门关,往州郡谋生去。
他转身进了屋子,取出笔墨来写信。没过一会,赵伦一脸神秘地掉头回来,对着悬笔危坐的林晗俯身一拜。
“怎么样了?”林晗眼也不抬,落笔飞快。
赵伦露出个叹服的神情,低声道:“陛下和聂将军演了出好戏,连我都被骗过了。”
他才从聂峥住处回来,本来怕他想不开,打算劝慰两句。谁知道等守卫退下,聂峥一改半死不活的面貌,镇定自若地从床褥间爬起来换衣服,穿衣披甲,连伤口都不处理,只用干净的棉布擦去了血。
林晗弯了弯嘴角,抬眼柔声道:“光我们两个演还不够,此计能不能成功,还要看赵将军你的本事。”
赵伦小步凑到他跟前,踌躇满志地作了个揖,道:“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我最在行。请陛下放一百个心。”
林晗忍不住腹诽了句。这两个又不是什么好词,至于跟金箔似的往脸上贴么。他将墨笔放在笔搁上,冲赵伦招了招手,示意他再靠近。
赵伦倾身过去,听林晗道:“我原先以为,朝廷派来平定灵州的只有一个穆惟桢,故而忧心了许久。今日一看,才知道统帅中有王家的人。由此可见,这帮人并非铁板一块。”
宗室与世族向来是对头。有世族插足的地方,必然意味着勾心斗角。赵伦是世家出身,怎会不懂王家的打算,知道他们意图乘机争夺灵州的兵权。王家筹谋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了聂氏,此时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就意味着,一旦威胁到他们取得利益,他们就会不择手段。
林晗停顿一瞬,又道:“昨日出兵去抓沈悦,对上楚王的兵马,他麾下尽是些守备军。你说,官军的精锐去哪了?”
平乱是大事,朝廷不会马虎对待,可为何要给穆惟桢一支初涉沙场的新军呢?
“只有一个可能。”赵伦沉吟道,“他们把军队调走了。”
林晗点点头。至于调到何处,如今不得而知。然而,天下承平日久,能够用兵的地方只有三处,西北塞外的达戎和寒疆,以及燕云军镇守的梁越边境。
“我已经派人去打听朝廷的动向,过几日便会有消息。”林晗匆匆写好书信,交予赵伦,“今夜他们收兵后,你找机会出城去。这信找人交给穆惟桢,其余的事你自己计较。做戏做全套,我让卫戈带人假意追你一段路,别怕。”
赵伦收好信笺,领命而去。等到日近薄暮,关口的喧嚣才止歇。卫戈督战回来,脚不沾地地跑来见林晗,第一句话便是:“为何把聂将军打了一顿?”
“瞧你,灰头土脸的。”林晗的眼神在他裹着玄黑战甲的柔韧腰肢上转了圈,轻声细语道,“不就是打他一顿,都跑来说情。干脆你们都跟着聂峥去算了,要我这个主公做什么。”
卫戈见他误会了自己的话,方想辩解两句,便听林晗吩咐道:“去,把赵伦那个叛徒给我追回来。”
他话音刚落,转头凝望着窗外昏黄的天色。灿金的余晖照入室内,将虚空浸染得半明半暗。云层后方透出淡淡的蓝光,不久之后便会夜幕降临。
一轮浑圆的月亮挂在树梢,像极了灵州城外那夜的月。卫戈不由得想到,时间过得多快,转眼已近初冬了。凛风卷过衰微的秋叶,漫天萧瑟,好似乱花飞雪。
他朝林晗垂首抱拳,道:“是,臣遵命。”
林晗凝视着他不说话,双眼澄澈如水,仿佛能看穿人的魂魄。
“你心中不忿?”
“不敢。”
“抬起头来。”林晗拔高了声量,继而沉沉道,“看着我的眼睛。”
卫戈听话地望向他,目光磊落坦荡。
“说。”
卫戈闭了闭眼,道:“聂峥不会背叛你的。”
“你为他打抱不平?”
“我回来的路上,流言已经传开了。”卫戈皱眉道,“苍麟军本就是聂家带出来的,他在那些人心里的分量,你该清楚。我不是为他不平,我只怕对你不利。”
林晗展颜一笑:“原来是关心我。倒也不用,我打算让聂峥去诈降。”
卫戈愕然一瞬。林晗狡黠地眨了眨眼,随口道:“没打算告诉你罢了。既然你问起,我就说说。”
“原来如此。”卫戈神色逐渐变得冷淡,轻声道,“陛下这是在说不信我,为何呢?”
林晗紧闭着唇,垂下眼眸。卫戈接着道:“不说我也知道。知道我其实姓裴,始终放心不下,对么?”
“够了。”
卫戈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纳入掌中,轻轻地抚了抚:“既然不信我,为何又要告诉我。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为什么,是因为舍不得我,对不对?”
温厚的掌心磨蹭着手背,林晗被他摸得耳根发痒,佯作镇定地把手抽出来,瞪着他道:“恃宠而骄。”
卫戈丝毫不理这句带着驳斥的话,把他再牵起来,俯首落下个吻:“都睡一张床了,还有什么信不得的,非要我把裴丞相的人头给你取来么?”
林晗手心颤了颤,抬眼盯着他:“睡?你一个小孩,知道什么睡不睡的。当睡觉是过家家酒吗?”
“我是不知道怎么‘睡’。”卫戈松开手,讽笑道,“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半会。江山无忧,方可得来春宵美景,对不对?”
林晗被他意有所指的话搅得心烦意乱,呵斥道:“让你去追赵伦,在这逞什么口舌之快。想自荐枕席,好啊,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卫戈被恼羞成怒的林晗几句话轰出门,满面春风地点兵追赵伦去了。他出城时,赵伦正带着十来人的随行往梁军扎营的方向走,许久没碰着追兵,以为卫戈有事耽搁,便放下警惕,大摇大摆地走在官道上。
须臾之间,后方杀出一队精锐,喊杀声震彻山林。赵伦被惊得差点坠马,扶着头冠大骂卫戈:“真不是东西!好歹打个招呼,我这一掉下去,你拿什么赔?”
卫戈不为所动,指挥轻骑奔驰而上,看架势像是要玩真的。赵伦见他行事狠辣,还不讲道理,唯恐假戏成真,急忙带着随从逃命,一路狂奔到王师大营前,才渐渐望不到追兵的身影。
与此同时,距梁都盛京千里之外的孤阴山脚下,若泽草原漫天细雪。
失去苍翠的山脉裸露出黑色的脊骨,好似蜿蜒无尽的创口,在广袤的土地上被缝合成一处。黑水河畔弥漫着浓重的寒雾,随着朔风聚散飘移。
天地冰冻,北风呼号,广阔的河岸汇聚着万人大军,如同浩荡的川流,一张玄黑王旗高悬上空,后方旌旄如林。
裴信白袍银铠,端坐在阵前战车之中,眺望着身旁绵延四野的军阵。麾下万众皆着银甲,迎着天光熠熠生辉,好似铺展的积雪。
数日之前,寒疆王荣契率领族人逼近两朝边境,顺着河流长驱直下,跨越达戎境内,进犯凉州。裴信早得了消息,将州府精兵调至西北弥补空缺,主动出击寒疆,三日之内斩首四万。
荣契可汗慌乱逃走,妻子,儿子和兄弟却被追击至孤阴山的梁军捉住。大军剑指寒疆王庭,今日是受降的日子。
一队异族败军护送着寒疆王来到中军阵前。裴信并未骑马,在战车中对身侧亲兵略一颔首。
两个女子被人拖拽出来,身形孱弱摇晃,口中快速地咕噜着异国的语言。裴信遥望着寒疆王,一手撑起身躯,袖间的右手被白纱严密地包裹着,仍是透出丝丝血痕。
他用寒疆的语言柔缓开口,粗犷的字词经由他的唇舌吐露,增添了许多儒雅之风。
“我是梁朝丞相、懿安侯裴信,向荣契可汗献上和平之礼——”
他的话音未落,两个女人便被推倒在地,由行刑官割下了头颅。干枯冷硬的大地上温血飞洒,接着轮到一个壮年的男子,身着寒疆贵族的衣装,顷刻间身首分离。
干冷的空气里飘荡着血腥,裴信温润的嗓音飘旋在朔风中:“……请荣契可汗向我献示回礼。”
整肃的大军阒无声息,静待一人的动作。荣契可汗目眦欲裂,强忍着悲痛,屈辱地翻身下马。他凝视着梁朝大军身后的孤阴山脉,缓缓地屈膝伏地。
这根本不是什么献礼,只是胜者为王,败者为虏。战败者无路可走,唯有忍辱负重,换取不被灭杀的命运。
裴信脸色苍白,微微抬手掩住轻咳的嘴唇,对身边的裴纯行道:“将寒疆王子请出来,让他们父子团聚吧。”
第48章 良辰美景
裴纯行朝身侧一招手,几个骑兵矫健出阵。当中一匹白马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少年,穿戴绯色的寒疆衣饰,黑头发褐眼睛,长相不似寻常寒疆人那般粗犷,五官与骨相更偏向柔和。
荣契用寒疆语对着那少年呼道:“连真,过来,我的孩子,回到父亲的身边。”
骑兵在此时止步,白马单独向前,一步步踱至一小队来献受降礼的寒疆人中间。荣契可汗将儿子抱下马,父子二人一同俯首叩拜,再次向大军致敬。这一拜过后,马上的寒疆贵族们纷纷效仿,折腰屈膝,什么尊贵荣耀,统统抛却得一干二净。
裴纯行鄙夷一笑:“蛮夷之人,果然无礼。如今才知道下跪,若不是叔父仁慈,早让他们人头落地。”
裴信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连真脸上。那孩子年纪虽小,但眼神比父辈都要桀骜凶狠,像狼。
当年梁国永熙公主出塞和亲,先嫁给荣契可汗的兄长,待夫君去世后,再嫁如今的首领。大约三年前,两国关系恶化,永熙公主暴病去世,其中疑点颇多,无人能知。
永熙公主之死被梁人视为奇耻大辱。她留下一个孩子,就是连真。连真流着一半梁人的鲜血,可他的灵魂和血肉,早已彻彻底底地属于草原。
屈辱的仪式完毕,寒疆骑兵寂寥地行走在薄暮的黑水河畔,骑士远去的身躯逐渐变成渺小的剪影。夜幕即将降临,天际悬挂着灿烂的银河,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大军浩荡地回归营帐。听闻风声前来的达戎人们等待已久,随使节到来的还有今岁一同前往宛康的三王子贺兰稚。
贺兰稚骁勇擅射,在不久前两国比赛射箭时崭露锋芒,要不是突然冒出个戴面具的梁国小将,他便是出尽风头的那个。
隔着暮色灰蔼,贺兰稚遥望着回营的梁国大军,对身旁的使节轻声道:“他们的军队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很多。”
宛康一试,暴露了梁国军中的弊病。如今一看却不尽然。
贺兰稚深褐的眼眸里倒映着兵甲的寒光,目光渐渐落在主将身上:“能指挥一支大军奔袭千里斩首数万,这个人不容小觑。可是我看他状况不佳,兴许是活不了多久了。”
金发碧眼的达戎使节捻着胡须,点了点头:“此人不死,大业难成。”
很快,等候的两位来使便被请进了大营。裴信卸了铠,缓带轻裘,好似琼枝玉树,整个人温润无瑕。
贺兰一族是来献礼的,寒疆的遭遇震慑了早有野心的达戎人。贺兰稚虽野心勃勃,在裴信面前却尽显和顺,收敛了锋芒不敢造次。
献礼完毕,两人匆匆离去,唯恐久留。候在一旁的裴纯行冷脸旁观了许久,出声道:“寒疆人从他们的地盘一路打下来,这些人居然视而不见,足可见他们包藏祸心。”
军医端来了药。裴信捧着小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嗯。”
裴纯行不忿道:“叔父,达戎的大王子还在盛京做质,不如把他杀了,给这些人点教训。”
裴信的手顿住,淡淡地瞧着他:“质子不是这个用法。”
裴纯行干笑了两声,殷勤地捡起扇风炉的小扇子,给汤药降温。
“拿纸笔来,替我写封信发回盛京。”裴信两只手都裹缠着白纱,动作不便,“大王子贺兰敏在我朝多年,必定思念家乡,该让他回去了。”
裴纯行扇风的手停住,面露难色:“这……”
“只管照做。”裴信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裴纯行方出了帐子,便有一飒爽高挑的女将前来拜见。姜拂躬身俯首,向他呈上邸报,道:“主公。”
裴信虽然远离都城,但耳目心神从未离开过。他将那书信拆开细览,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王致……”半晌,他合上书信轻轻念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上头写的正是平定灵州的事宜。原来在他领着大军离开盛京不久,王致便火急火燎地进宫面圣,在新帝面前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荡平灵州的叛军。
裴信一眼就能瞧出他在急什么。怕的不过是他凯旋归来,跟他抢灵州的大权。叛军扼守青门关,哪是短短三月就能攻克的,王致此举,必然会惹出麻烦。
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穆秉恪,指腹温柔地摩挲着药碗。
太不乖了。非要让他亲自动手吗?
姜拂谨慎地俯低了身子,不敢打破此刻的寂静。风声在帐外嘶吼,许久过后,她才听见裴信柔和的嗓音。
“传令三军将领,今夜休整,明日南下。”裴信令道,“随我前往灵州扫平乱军,拿下青门关。”
王师接连五日昼夜不断地猛攻青门关,守城的事宜全部交由卫戈,林晗听着窗外山崩地裂的响动,正襟危坐着查看情报。
赵伦泼脏水的技艺一流。
人到了官军大营之后,先找到监军王若说明来降意,舌灿莲花,成功取得了王若的信任。
剩下一个楚王穆惟桢极为难缠,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聂峥叛敌,与王若相持不下。赵伦便买通军士,抖露出楚王与林晗私通信函的事,搅得天翻地覆。
穆惟桢先前在山谷中就收过林晗的信,此事铁证如山,王若便上书弹劾楚王,不出三日圣旨便到,夺去穆惟桢的指挥权。
林晗以聂峥的名义给赵伦写回信,约好了“投降”的时日,就定在三日之后。
夜幕降临之时,官军结束一整天的猛攻,像前几日一样退回大营。卫戈每天一下战场便奔到林晗跟前,将今日战果悉数回报。
“不知为何,今日他们明显急躁了许多。”卫戈道,“贸然疾进,不知死活,全做了活靶子。”
“攻城一事,不过一个‘磨’字。”林晗把他来来回回地瞧了个遍,心不在焉地说话,“他们换了主帅,王若是个文官,不懂这道理。”
卫戈莞尔一笑,轻轻牵起他的手,眼底好似有星河:“每天来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就算是石头做的心肠,也会被你看化的。”
林晗斥了他句肉麻,温声一叹:“就是想多看两眼,万一见不着了呢。”
卫戈皱起眉头,想要把手松开。林晗反握住他的手背,轻声吟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晦暗烛火下,卫戈的侧脸染上一层阴影:“不开心吗,吟这样丧气的诗。”
林晗却话锋一转,目光融融地瞧着他,认真道:“想‘睡觉’么?”
卫戈怔然。
第49章 翻脸不认人
林晗对上他的眼神,而后把视线偏向一边,望着跃动的火苗:“这几日不常见你,不知有没有认真按我交代的学兵法。过来,我要好好问问你。”
卫戈的眸子在晦暗中显得明亮而锐利,沉静地望着他,接着步履稳健地踱到他跟前,低声道:“真的要在这种时候问兵法?”
“哪来那么多废话。”林晗镇定自若地坐在书案前,仰首对着他勾了勾指头,“过来,坐近些。”
他像个考校学生功课的老师,一板一眼地拿起纸笔,在白纸上画了几幅阵型图,勾画完毕,便亮给卫戈看。
“我问你,这里头哪个是如今最常用的战术?”
卫戈草草瞟了眼阵图,心思全不在纸笔之间,轻笑一声,道:“灯光太暗,有些看不清,陛下再近些,好不好?”
他的语气温柔似水,哄得林晗耳根发软,刻意板起脸扮作正经模样。两人同席而坐,距离已算亲密,哪有看不清字的道理,林晗却像被灌了迷魂汤,鬼使神差地往他面前更近些。
像是在投怀送抱。
卫戈的身段挺直如松,穿上战甲英气勃发。此刻他按剑而坐,仿佛精心雕琢的璧人,周身气势卓然,令人不敢逼视。
两人已经挨得足够近,林晗甚至能嗅到这小子身上淡淡的发香。
“再靠近些。”卫戈柔和地微笑,不顾纸上,满眼都是他,“还差一点。”
林晗张了张嘴,但看到眼前人俊美无俦的容貌,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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