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点了点头,在关楼上迎风而立,身旁几簇火把照亮了漆黑一团的夜色。不出几时,楼关下方隐约传来辚辚的车马声,他晃眼一瞧,倏然间看到些许刀兵鳞甲的闪光。
借着跳跃的焰火,林晗看清了来者的行迹。一队苍麟骑兵摆着长蛇阵,沿着山道蜿蜒而来。到了青门关口便有人叫门,高声道:“是林将军吗?”
林晗识得这嗓音,慎重地眯了眯眼,回道:“赵伦?你怎么来了。”
赵伦骑着一匹白马上前,垂首对着关楼上行礼:“林将军,我有大事相商。”
“开门吧。”
林晗忖度片刻,对着身边军士挥了挥手。
沉重的关桥缓缓降下,訇然的声响在长夜中回荡。赵伦行事谨慎,先让人带着那辆马车进关,自己留着断后,确保万无一失再进关去。待他骑着白马进了青门关,林晗早已在旁等着他。
“这大半夜的,你不在灵州城守着,跑到我这来。”林晗眉眼带笑,语气却凉飕飕的,朝着那乘神秘的马车扬了扬下巴,“这里面是何方神圣,不若出来见个面。”
赵伦露出副狗腿的模样,矫健地翻身下马,对林晗温声道:“林将军,平都公主是女眷,不便当着众人露面。先找个屋子,有什么话慢慢说。”
林晗顿时失了颜色,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躲闪,喃喃着重复道:“平都……”
赵伦观察着他的神色,笑道:“公主说与将军是旧识,我原本还不信,如今看来将军果真是识得公主的。”
林晗很快收敛了心绪,冷声吩咐下去,就近找了间屋子接待公主。他先进屋等候,片刻后便有个侍女扶着一个双十年华的柔弱少女前来,一见他就惊声唤道:“是皇帝陛下么?”
林晗没出声,她便脚步匆匆地奔到他跟前,苍白虚弱的脸上泛着喜色,借着幽暗的灯光仔细端详他,终是叹道:“果真是陛下!”
“平都公主怎么在此处的。”
林晗不愿再听她叫那两个字,干脆利落地另起话头。平都公主穆锦姝是哀皇帝的女儿,生母刘美人与息夫人是手帕交,后来染了病死在宫里,她便被过继给了聂昭仪。
小时候他随母亲到盛京,便常与平都公主在一块玩耍,往年倒是友爱。可自刘嫔去世,她被过继给聂昭仪,后来发生了些事,林晗便待她心有芥蒂。
平都的经历不一般,不仅做了聂昭仪的女儿,而且小小年纪便跟权臣聂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直到她成年出嫁后,依旧与那人暧昧不清。聂铭把他这个皇帝当玩物,平都公主在聂家得势的时候,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我,你──想必你已经知道聂家出的事了。”平都公主生硬地编织着话语,说话时声音发抖,带着哀戚的鼻音,似乎就要落下泪来,“墙倒众人推,盛京城如今正在清算聂氏的罪状,那些人都好像疯了,居然牵扯到本宫头上。你知道的,含宁,姝姐姐在京中无权无势,若再待在那火坑里,岂不是要任人鱼肉。看在往日的份上……”
“好了。”她正说话,林晗皱着眉头毫不留情地打断,“公主的意思我知道了。只不过军中一切简陋,到底比不得当初锦衣玉食的日子。可要想明白。”
平都公主喜形于色,激动得眼角落泪:“我怎会是那等不懂事的人!我就知道,含宁你心善,不会看着姝姐姐落难的!”
林晗勉为其难地笑了两声,当着公主的面叫来个人,吩咐好安置的事宜,便按着腰间的刀柄,大跨步走出门去。赵伦正笑嘻嘻地候着,赶上来拍马屁:“将军,怎么不跟公主多叙一会?”
林晗横他一眼,面无表情:“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赵伦摇头晃脑地答道:“当初在宛康,不就已经够明显了吗。能让聂峥看脸色的人,除了您还能是谁?臣听说聂将军到了青门关,便更笃定了些。还有刚才公主的事,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宛康那回赵伦明明喝得醉醺醺的,却能看出聂峥是在为了他套话,这厮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行了。”林晗轻嗤一声,“我让你守着灵州城,你却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将军别生气,我有罪过,自己去领罚就是,可不值得你动怒。天气越来越冷,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林晗并不搭理他这套油嘴滑舌的做派,当真叫人来军法伺候,就地抽了赵伦几鞭子。他是个细皮嫩肉的,半跪在地上,没有卸甲脱衣,鞭子还没挨到皮肉,便喊魂似地叫唤起来。等抽第五下的时候,林晗实在受不了,便叫人停手。
他没忘了提点安抚一番:“我今日抽你,是让你长个记性。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领了命却擅离职守,那还得了?”
赵伦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恭敬地俯首:“将军教训的是。”
他见赵伦还算老实,便将此事翻过篇去,朝公主所在的屋子淡漠地瞥过一眼,径自往来处去。赵伦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晓得自己怎么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待平都公主亦无最初那般殷勤的心思了。
才离开了一会,篝火旁边,聂峥已被喝得两靥酡红,一副醉眼迷离,玉山将倾的面貌。林晗转眼看向人群中屹立不倒的卫戈,见他还是那副月朗风清的模样,不由得对聂峥叹道:“瞧瞧,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含宁啊,我可没食言,这小子早就醉了。”聂峥往卫戈所在摇晃着手臂,“也就是看不大出来。刚才你不在,他简直跟疯了似的。”
“哦?”林晗道,细心观察着卫戈的举止。卫戈一双漆黑的眸子深深地凝望着他,一言不发地为自己倒了杯酒,慢吞吞地啜饮。
“你还不信我。”聂峥化身醉鬼,把林晗往自己怀里拉,接着对一旁瞎起哄的军士们一挥手,“来,给你们林将军看看,那小子刚才说什么来着。”
林晗本能地感知到不妙,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身旁的军士热情疯长,异口同声地高呼,喊声震天响:“我要娶林含宁为妻!”
林晗怔在了原地,指尖微微发颤。
“娶什么娶,放屁。”聂峥说话颠三倒四,翻脸不认账,就近抓了个倒霉蛋一脚踹过去,“他可是我的兄弟,你们想得美。”
“我来得巧,这么热闹?”
另一个声音冒出来。赵伦刚跨进院子,毫不客气地端了碗酒喝,打趣道:“娶什么,带我一个。”
聂峥一看是他,带着醉意骂了句:“滚,哪都有你。”
“见过聂统领。”他俩个是世交的好友,赵伦被无端迁怒也不恼,从容地放下酒碗,姿态儒雅地理了理衣袖,对着聂峥一拜,“小弟远道而来,祝将军重阳安康。”
不待聂峥答话,他又把放下的酒碗端起来,恭整地往周围敬了圈:“亦祝各位将士重阳安康。”
说完一饮而尽。有赵伦赶来热场子,倒是把先前的事遮掩了过去,众人又聚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喝酒。林晗绕过几人,对赵伦打了个招呼,让他看着点聂峥,便径自到卫戈跟前,把他的酒碗抢了过去。
“还来?”他垂眼觑着醺醺然的少年,有点嗔怪地说,“给你点自在,就不知节制了。”
卫戈抬眼瞧了瞧他,嗓音清澈:“我真的没醉。”
“你跟我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林晗拽住他的手,拉着人出了院落,不知要往何处去。卫戈顺从地跟着他的步伐,此时万籁俱寂,唯有清风拂过城关,掀起阵阵寒凉。
朗月高悬碧空,林晗带着他登上关楼,寻了一处僻静地。从楼关眺望四野,各处犹如白雪茫茫,风过草叶,影影绰绰,仿佛芦花飞洒。
林晗松了手,轻声道:“带你吹吹风,清醒些。”
夜风拂过卫戈的发丝,少年眼神空茫无依,俯瞰着起伏的山峦和平野,正像林晗初次在建鄣见他时那样。他有点担忧地往他眼前晃了晃手指,愁道:“还认得我么?”
卫戈握住他的手指,眼中有了些神采:“认得,不会忘。”
他的手掌温厚极了,林晗望着他认真思考的模样,突然起了些玩心。反正他现在喝醉了什么都记不住,总不会像上回那样莫名其妙发火。
有史以来,林晗第一次捉弄人时带了些虚心忐忑,确认道:“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卫戈斩钉截铁地答道:“望君。”
林晗愣了一瞬,喃喃自语:“这都什么跟什么,果然是醉得不轻。”说完他恬然一笑,继而道:“你除了会琵琶,会唱歌么?”
卫戈点点头,又摇摇头:“会,不太会。”
林晗仔细琢磨着他的意思,估计是说会唱一些,但唱得不好。他反手挠了挠他掌心,循循善诱:“会哪一首,给我听听好吗?”
卫戈双眸明亮地盯着他:“你是不是想诓我?”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林晗仗着他喝醉,无所顾忌地吐出一句,“你看,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唱给我一个听也不行?”
卫戈闻言,居然认真地想了半晌,点头道:“好,依你。”
林晗兴冲冲地拍了两下手背,权作捧场,片刻后便听卫戈引吭歌道:“……寒门悲尸骨,九州尽哀鸿,阊阖犹歌舞,霓裳玉搔头——”
歌至一半,戛然而止,卫戈闭眼一瞬,沉声道:“唱错了,这歌不好。”
林晗却问他:“我听着像是北调,颇有豪迈之风,慷慨之意。你自己作的?”
卫戈直言答问:“此为悲愤歌,出自莱阳赵氏赵夫人,当初在燕云传唱,你没听过很正常。”
林晗默想片刻,总算记起是哪个赵夫人。出身莱阳赵氏,还跟燕云有关联的,必然就是安国郡王第一位正妻赵漪光。听闻赵漪光盛有才名,虽是女子但心怀天下,忠心无二地追随丈夫讨伐郭准。这首悲愤歌他只听了几句,便能管中窥豹,得知大概的意旨,定是控诉朝政,忧心黎民之作。
他神思纷乱间,卫戈正全神贯注地思索要再唱一首什么好,终是叹了口气,柔声道:“换别的吧,我不会唱歌。”
旁人喝酒都是越喝越醉,他倒像是越喝越清醒,眼神清明,口齿伶俐,就是说的话没头没脑,让人猜不透彻。两人背靠着城墙吹风,卫戈像是非要弥补林晗的缺憾,拉着他的手主动道:“那给你讲故事吧。”
林晗本还有些小看他,转念一想,这可是难得的独处机会,出征在外诸多变数,说不定哪天就要分别了,便依靠在卫戈肩头,遥望着一轮明月:“好啊,我都听着。”
有了他首肯,卫戈便徐徐说来。不是一般的故事,竟是当初燕云之乱时,禄州陷落的旧事。
“朝廷大军原本不是安国郡王的对手,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导致燕云军全线溃败。”
林晗难得听到这些往事,兴致盎然地追问:“是什么大事?”
卫戈闭了闭眼,似乎难以提说,连嗓音都有些发颤:“瘟疫。”
崇庆十一年的六月,一场瘟疫毫无预兆地在燕云蔓延开来,原本训练有素的燕云精锐有大半染病,此后疫病像是燎原火般在整个军中肆虐。
疫病自军中始,逐渐波及到了燕都,禄州。
这种病来势汹汹,不明缘故,不出三日便能将一个健康的活人摧残至死,死者手脚溃烂,浑身布满血脓,极为可怖。除了危及活人,鸡犬牲畜亦无可幸免,整个燕云渐渐变成尸山炼狱,方圆百里人烟绝迹,见不到一个活物。
安国郡王想尽方法控制瘟疫,无奈杯水车薪,麾下损失惨重。敌军看准时机兵围禄州,断了他们的粮道,意图将裴佺困死在瘟疫遍布的城中。
卫戈抚着林晗的手指,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敌军攻城,用的是染疫的尸首,割下头颅手脚投入禄州城。那时候只要一出门去,遍地都是残肢尸骸,根本找不到落脚处。此外,城中缺粮,最惨的不过庶民百姓,老人和小孩……”
他喉间一哽,轻叹道:“罢了,不说了,怕会害你做噩梦。”
林晗反握住他的手:“你经历过都不害怕,我又何惧区区梦境。”
他似乎可以理解为何卫戈年纪轻轻就为人卖命,经历过禄州之变,想必是家破人亡,他一人能活着走出来,已经算是上天眷顾。
卫戈突然道:“我参军是为了报仇。”
“什么?”
“禄州的仇,至亲的仇。”卫戈紧盯着他的眼睛,“那场瘟疫不是天灾,是人祸。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手刃仇敌,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可我一定会找到那个人,百倍奉还。”
“你那时候还小,所知必然不多。你家里的人……”林晗斟酌着话语,“还有在人世的么,或许能有线索。”
卫戈眼神空茫地凝望向远处,轻声道:“我父亲染上瘟疫,没活下来。叔父,叔父本也染了病,侥幸捡回一条命,据说如今还时常受旧疾所扰。”
林晗动容,“那你想见他吗?”
卫戈浅浅一笑:“我想不想有什么所谓,你不想见他。”
“这我倒是不懂了。”林晗纳闷道,“怎么我还认识你叔叔不成?”
“岂止是认识。”卫戈道,“简直是关系匪浅。”
林晗柔声催促:“还不赶紧道来。”
卫戈点头答应,但有条件:“你先亲我一下。”
“这又是为什么?”林晗一头雾水。
卫戈凉凉地叹了声:“不为别的,现在不亲,怕以后没机会了。”
林晗嘟囔了句麻烦,凑在他唇边重重一吻。
卫戈绽开些笑意,指尖慢慢拂过唇瓣,像是在留恋那一吻,悠然叹道:“真好。”
“还不快说。”林晗推推他肩头。
卫戈抿了抿唇,柔和地看向他,口吻如同安抚:“含宁,我不愿意骗你,早就想告诉你这些事,只是一直都找不到机会。”
他突然温柔的模样让林晗有些心慌,令他心脏怦然,不可抑制地把眼前人与另一人联系起来。
“我叔父就是裴信。”卫戈温柔地笑道,“而我,本名裴桓,小字望君。”
第44章 是祸躲不过
预料中的嫌隙与质问并未到来,林晗丝毫没有异样的反应,颇为和煦地问道:“既然如此,你我还果真有亲。假若你真的是裴桓,应该管我叫什么?”
卫戈凝视着他的双眼,轻声道:“你若不信,就当我胡说八道。反正是不是,我早就不在乎了。告诉你是为了问心无愧。”
林晗轻哼一声,投向他怀中:“我也不在乎。”
有了他的笃定,卫戈长舒了口气,终于像是能够卸下心防,真真切切地醉一回,直拉着林晗不撒手。
不久前林晗才见过他撒娇的功夫,三言两语便将他磨得受不了。哪知放纵醉意过后,这家伙加倍粘人,抱着他亲来蹭去,不住地唤名字。
不停叫名字也就算了,必须还得应他,不应就装可怜。林晗被叫得烦了,让他收敛些,一边拖着人往关楼下走。卫戈耍赖不挪步子,睁着晶亮的眼睛一本正经地指责:“你怎么凶我。”
林晗的劲不如他,上两只手也拽不动人,没好气地回道:“你看看你现在烦人不烦人。少爷,再不回去睡就天亮了。”
“我不想睡。”
“不行。”
“那我要跟你睡。”
林晗松开一只手,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你丢不丢人。”
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厚脸皮,背靠城墙坐着开始闭目养神。
“那你别管我了。”
“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你的。”林晗轻叹道,“走吧,别让人看见……”
他欣欣然起身,到了住所既是搬枕头又是铺床。林晗坐在床头,冷眼瞧着这人来来回回,暗自腹诽。
这会倒是身手矫健,神思清楚了。头一回见人有这种醉法的。卫戈搬好了枕被,没忘了过来伺候林晗洗漱,完事过后,还把屋子里外收拾清扫了个遍,简直跟疯了似的。
扫完屋子,还非要去扫院子,林晗连忙拦着才作罢。
林晗心头那点冒出的疑虑瞬间被浇灭。清醒的脑子是干不出这样的事的,看来真是醉了。他吵着跟林晗睡觉,也不上床,收拾好枕头被褥,反而找了个墙角坐下,怀中抱着刀,闭眼睡去。
林晗忽地有些心疼,蹑手蹑脚地下床到他跟前,轻声唤了句:“卫戈?”
没有回应。他想了想,换了个名字:“裴桓?”
毫无动静,那人垂下的长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林晗回身抱着褥子给他盖上,兀自点了灯,在他身旁拿了卷书看。
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睡得酣畅,睁眼时已是晨曦时分,还没穿戴好衣服便有人来拍门,惊声道:“王师来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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