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骤然坠马,战马受了惊吓,扬起前蹄长嘶一声,朝着浓稠的黑夜冲去。
转瞬之间,无数暗箭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飕飕的锐响此起彼伏,好似下了一场箭雨。
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林晗捂着涌出鲜血的肩头,避开几簇追击而来的箭矢,依靠着倒地的尸首作掩护,极快地退入林中。箭雨过后,他的身边浮现出无数幽魅般的人影,身披白衣,手中寒光闪闪。
一丝轻笑从背后传来,林晗在混乱中凭着本能拔剑,回身挡住一道森寒的剑光。
来者一身红衣,在白莲教众的白袍中格外扎眼,一双阴柔的凤目半含笑意地觑着他。
这个眼神令林晗涌起一股寒意,他皱着眉头逼视着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那人见他接住自己一招,居然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利落地挽回剑势,举刃再刺!
激昂的鹰鸣划破长空暗夜,就当狠厉的一剑快要送到林晗跟前时,一个矫健的人影迎着月光轻盈跃下。长刀出鞘,划出一声龙吟,精准地劈向红衣人的后颈。
林晗踉跄着后退几步,心脏快要从嗓中跳出来,眼也不眨地盯着从天而降的人影。刀光剑影中,他似乎望见那人脸上冷峻的银色面具,捂着伤处的手臂不断发抖,胡乱地擦了擦眼角,反复确认是否是在做梦。
那红衣人实力高强,数招下竟然占了上风,另一人逐渐应接不暇。林晗心中一紧,接下来便听那似曾相识的刺客对着虚空大喊一声:“都他妈愣着干什么!死了吗,老女人快来帮我,小爷撑不住了!”
林晗猛然怔住。不是卫戈。
远处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个男声,借着月光,只见一人在陡峭的山壁上搭了个梯子,正小心翼翼地从山顶往下爬,口中吆喝道:“小嵇,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来帮你了!”
那戴着银面的人大怒,挥刀接了好几招,不住地朝后退避:“都说了不准这么叫我!”
红衣人冷笑一声,剑势犹如崩山:“聒噪!”
林晗为他捏了一把汗,高声道:“看你左边!小心点!”
那人迅速避开剑锋,轻巧地跃上近旁的树枝。月华盈盈如练,照在他年轻的侧脸上,像极了卫戈最初的装扮。
林晗一头雾水,不知这帮人是何来历。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些时候,他从身上扯下一块布,草草地绑在肩上止血,提剑刺向红衣人。
叮当一声,他的剑被轻易地格开,红衣人偏过头来,耳边发丝被风拂动,歪着头对林晗挑了挑眉。
他轻声一笑,好像有些无奈似的,挥剑时衣袂飞扬,殷红如血。先前的刺客得了喘息之机,执刀再去迎战,却被一道纯厚的剑气震得身形不稳。
千钧一发之刻,细微的破空声不断响起,无数银亮的光束从天顶坠落,每一道光都细如银针,迅疾地没入树尖,斩断万千枝叶。
垂落的每一道微光,实际上都是锋利无比的暗器,刃上闪烁着幽暗的碧绿,一眼便知是淬了剧毒。
红衣人眉头一皱,半道收回剑招,连连避让漫天飞舞的银雨。林晗仰首看去,望见一个静立在树端的人影,手中正缓缓撑开一柄铁伞。
月光勾勒出她的身姿,及腰的长发被风轻轻掀动。
女子冰冷的嗓音响起:“嵇风,跟我上。”
话音一落,两道人影便极快地朝着红衣人掠去。此时,山坡边那人也匆匆忙忙地赶到林晗身边,手里捏着根拐杖似的物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幸好,幸好没出事。”
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纸,不由分说便塞进林晗怀里。
林晗将怀里的东西拿起来看,赫然是一叠银票。
他攥着银票,抬头狐疑地望着眼前的人,神情中倏然浮现出森寒的杀机。
与此同时,对面那人的眼里亦显露出丝缕寒光。须臾之间,两人错开身去,剑吟与炮响齐声响起,通红的光束猛然爆开,几乎照彻了整个山林。
几声哀嚎落定,浓厚的白烟在树隙间散开,被火光轰散的枝叶簌簌掉落。林晗反手收回剑,扬起一段血练,身旁裹着白袍的白莲教徒颤动两下,沉重地倒在地上。
他擦了擦剑刃上的鲜血,转身朝背后看去,视线越过给他塞银票的怪人,方才火光大盛的地方躺着几具同样裹着白衣的尸首。
林晗望向他:“好本事。”
他收起那根手杖似的物件,对着一端轻轻吹了口气,吹散里头冒出的一股白烟,继而笑呵呵地回他:“好惊险!你身后突然冒出了三五个人,没被声响吓着吧?”
“你……”林晗盯着他手里漆黑的长棍,禁不住心底的好奇,“你这是什——”
不等他问完,那人像是记起了要紧事,神色严肃:“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先离开吧。”
另一边,执伞的女子正与嵇风合力跟红衣人缠斗,此刻竟然能够分心听到他与林晗的对话,咬牙切齿地怒喝道:“公孙师!谁让你叫他走的?”
她手里的伞变成了一把纤细的剑,灵巧地在掌中挥舞,压制着红衣人的招式。旁边的嵇风高声附和道:“谷主,别让他走!把他绑起来,师兄的原话,绑也要把他绑回去,绑不了就打晕了带回去!”
林晗:“……”
公孙师的脸色颇是为难,右手握成拳头,垂眼估量了两下:“我连碧霄都打不过,你让我如何是好?”
林晗再也忍不住:“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女子抽剑退出战局,留下嵇风一个对抗红衣人,足下踏着枝梢树叶,风一般落到林晗跟前。她转动手中剑柄,只听咔咔几声,剑刃中弹射出几根纤细的伞骨,以剑身为轴,撑开一把铁伞。
辛夷对着公孙师使了个眼色:“去,用你的火弩机对付舒崇雪。至于他,就交给我。”
一听不用再打人,公孙师兴冲冲地往嵇风的方向去。女子的视线凉飕飕地落在林晗身上。林晗直觉这女人不是个好惹的,下意识半退了步,淡笑道:“姐姐,我们无冤无仇……”
她冷笑一声:“放心,有人花了大价钱保你,就是为了银子,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林晗心中一动:“是卫戈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那张冷淡的面容上才绽开个笑:“原来你也知道,如今只有那个傻小子会心心念念着你?”
“我……”
辛夷轻哼道:“既然知道,就不要做会后悔的事。你自己跟我走,还是等我打晕你?”
两声剧烈的爆炸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火弩机外观不起眼,可是威力巨大,红衣人堪堪避开火光的轰击,踉跄地退却几步,朗声道:“算你们狠,咱们来日方长,走着瞧。”
狠话撂罢,他便使出追云逐月的轻功,眨眼间就消失在林中。剩下的白莲教小喽啰看首领跑了,紧跟着一哄而散,溜得比耗子还快。
那两人未去追击,嵇风的轻功似是与卫戈一个路数,轻盈得仿若鸟雀,瞬息间就降落到他们身边,把后头迈着两条腿追赶的公孙师远远甩开。
“你,你们等等我!”公孙师边跑边挥手。
没等林晗说话,辛夷与嵇风从左右架住他,生怕他逃了似的,带着人往树林深处去。林晗挣脱不得,喊道:“两位,总得报上家门,我才好跟你们走吧!”
嵇风戴着银面,瞧模样比卫戈还年轻,一双眼止不住地打量他,心直口快:“哇,真好看,果然不似一般人,难怪卫戈不惜跟老女人签卖身契都要救你。”
林晗右边的辛夷温柔似水地笑了声,阴恻恻地盯着嵇风:“臭小鬼,当心老娘把你舌头拔下来喂鹰。”
平心而论,辛夷并不老,容貌堪称明艳,就是总寒着一张脸,瞧来十分难相处。加上她说话做事总是一股雷厉风行又老练狠辣的派头,像极了传闻中那等蛇蝎美人。
嵇风像是没听到,兀自跟林晗解释道:“你别担心,我们是来带你走的。我叫嵇风,原天狼营校尉,卫戈的同门师弟。”
林晗头一回听说卫戈的师门,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那少年接着道:“这是老……有爱心的辛夷姐姐,她原本也是天狼营的人,八年前叛逃被天狼追兵打断了腿,现在拜入墨门,长居镜谷。后头那个是公孙师公孙先生,现任镜谷谷主,墨门明鬼堂主……罢了,说多你也不明白,记住名就行了。”
聂氏如日中天时,作为爪牙的天狼营中集结了各路能人异士。聂家倒台,天狼营中绝大部分都在清都观那回被燕云军剿灭,幸存部分精锐中的精锐,要么是多年前就叛逃的,要么是在出事前为了活命抛弃旧主,自谋出路去的。
而这个墨门,林晗细想片刻,只找出了一个能对上号的答案。
林晗道:“是不是‘非攻’‘兼爱’的墨门?”
辛夷笑道:“赴汤蹈火,兼爱天下。”
林晗望着月亮轻叹一声。卫戈,竟与墨家中人有牵扯,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两人脚步极快,挟着林晗走了不久,便穿越了这片老林。转过茂盛的树木,林晗眼前豁然开朗,幽蓝的月光下立着个长袍大袖的人影,一副文弱样貌,正是方才被他们落在后面的公孙师。
公孙师脚边停着一具庞大精巧的机关木鸢,足有一丈高。传说墨家有种神奇的机关术,造出的木鸢能在天上飞一整天。林晗原以为都是些无稽之谈,此刻见着了实物,着实吃了一惊。
公孙师怎么过来的,这玩意真能飞,还能带着人飞?
他站着的地方恰好在树林边缘,地势陡然下降,面对着下方邻接的一片广袤树原。公孙师满脸凝重地望向后来的三人,道:“不好了,碧霄在前面发现了众多官军,从灵州方向来的,我们的路被截断了。”
三人彼此对视,脸色都有些沉重。公孙师叹了口气,道:“裴字旗。”
夜里大风呼呼地刮着。辛夷将机关伞合在手中,抬指拨了拨耳边的发丝,半晌才开口:“居然来得这么快,跟他拼了。”
林晗焦急地问道:“卫戈呢,他去哪了?”
“官军要想走北岭山路进入安化县城,洛河上游的索桥是必经之路。”嵇风道,“卫戈托我们带你走,自己一个人在索桥边等着他们。”
“一个人去阻拦千军万马?”林晗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颤抖着声音,“他这是在送死。”
良久的静默。
沉凝的气氛在几人中间蔓延,林晗心里像是压着千斤巨石,本就带着伤,此刻更是雪上加霜,眼前一阵阵眩晕。
事情跟他的初衷全然相背,卫戈怎么这么倔,为了他这样一个不值得的“骗子”,不惜搭上自己的命?他彻彻底底地后悔了。
要他眼看着卫戈去送死,比肝肠寸断还要难受。
“不着急,不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公孙师率先开口,从发髻上取下一支簪笔,“舆图呢,让我看看?”
辛夷从袍袖中取出一卷地图,摊开给他看。公孙师借着月光端详许久,沉吟道:“虽说只有走索桥通向外头,可是沿着河谷走,逆流而行,一样能避开堵截前往灵州。”
“疯了不成?”嵇风皱起眉头,“才下过暴雨,敢沿着河谷走。”
上游河段地势曲折险峻,水流湍急,才下过暴雨,河水暴涨,洛河两岸更是飞鸟绝迹,哪里是凭两条腿就能轻易走过的。
辛夷摇摇头:“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了,险就险吧。但愿卫戈能拖得久一些。”
“辛夷姑娘。”沉默了许久的林晗终于出声,“我不能自己逃命,用卫戈的命换我的命。”
辛夷眼中幽冷:“听我一句劝,不要辜负他的心意。”
他惨然一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终于明白,真心是最不应当拿去算计糟践的东西。”
如今的形势再明朗不过,卫戈一人必定敌不过对面人多势众,要么是他死换他们逃出安化的一线生机。
“要么是我留下,你们走。”林晗轻声道,“这是最好的法子。假若走河谷,我们都活不了。我留下,裴信不会伤害我,你们也能全身而退。”
辛夷眉间浮现出一丝怜悯,仍是迟疑道:“可是你……”
“不必再劝了。”林晗止住她的话,“求你们答应我一件事,千万要把他带回去。只有我们都活着,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辛夷垂下眼不说话。公孙师与嵇风亦是面色不忍,各自轻叹了声。许久过后,辛夷长舒了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
三两声鸦鸣响彻河谷,一阵狂乱的夜风过后,雨点来势汹汹地打在密集的叶片上,顷刻之间,雨势弥散开去,铺天盖地。
月光之下,湿润的雨丝闪着微光。河谷幽深险峻,水流声势浩大地冲击着岩石,巨响在群山沟壑中回荡。
一道索桥横跨两岸,悬在怒涛之上。暗夜中,被雨打湿的桥索水光熠熠,桥心静立着一个挺拔的人影,怀里抱着一把刀,等候多时。
一身银铠的裴纯行遥望着黑夜里那抹人影,勒紧了马缰站定。他身后是被坚执锐的大军,严整地排布在崎岖的山道上。
除了官军,穿着黑袍的兰庭卫也在此处,深暗的夜色里,身上用金银丝线织绣的潜鳞戢羽栩栩如生,几乎要从袍摆上跃下来。
裴纯行微微抬起下巴,将那独自等候的身影打量了许久,看向一侧的姜拂,道:“我瞧着怎么有些眼熟,你认识吗?”
姜拂骑着白马,也穿着黑衣黑裳,比起他人来,显得玲珑些。玄纱遮住她下半张面容,隐隐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脖颈。听了裴纯行问话,她先交掌一拜,用的是妇人之礼。
“那两柄刀在天狼营中威名赫赫。”姜拂的嗓音清冷,“能同时用两把刀对敌的世上罕有,此人实力高深,是辛诸的徒弟,叫卫戈。”
她口中的辛诸非同一般,原是禁中高手之首,卸职后被聂家聘走,专为天狼营训练刺客。
裴纯行对这个人有些印象。辛诸武功高强,但却是个阉人。聂氏对辛诸有恩,天狼营覆没后,裴纯行一直在找辛诸的下落,要把他除掉,可是那人却像人间蒸发似的,就此音讯全无。
“他怎么敢一个人挡在咱们跟前。”裴纯行道,“你和他交过手吗,比之如何?”
姜拂交掌行礼:“公子,奴婢不是卫戈的对手。但锦儿或许能与他一战。”
“那还愣着干什么。”裴纯行冷笑一声,“拿下。”
一声令下,兰庭卫中当即有一人扬鞭纵马而出。骏马奋起四蹄,极快地冲锋到索桥跟前。一身玄黑的兰庭卫从马上跃起,单足踏上马鞍,纤瘦的身躯宛如飞燕,眨眼间稳稳地落在桥上。
索桥在山风中晃晃荡荡,两个高挑的人影隔着十来步对峙。纷纷扬扬的雨丝间,卫戈认出来者,右手慎重地拔出长刀,缓缓指向他。
这人模样年轻,脸蛋犹如女子一样秀丽。夜风鼓起他肩上的披风,几缕发丝被掀至颈侧,羊脂玉般的嘴唇紧闭着,漆黑双眼深邃如海。
同为世族手下的爪牙,兰庭卫与天狼营各为其主,从一开始就势同水火。
姜拂有一个同胞弟弟姜锦,两人本来都是籍贯禄州的孤儿,被裴氏收养长大。
论武艺,弟弟姜锦更为上乘。只可惜他幼时患上瘟疫,死里逃生活下来,却得了哑疾,再不能开口说话。
姜锦拔出雁翎刀,刀背划开雨帘,破碎的雨珠不断从刃上弹落。瞬息之间,他的身影仿若疾风一般,刀锋带着雷霆之势斩下。
卫戈凌空跃起,一刀横挡住劈来的雁翎刀,另一边同时出手挥刀向敌。
刀光缭乱纷繁,两人的招式都凌厉迅疾,彼此不相上下,各有进退。观望的裴纯行略微抬起手臂,姜拂便领命而出,杀向孤身的卫戈。
雨势越来越浩大,天地间充斥着雨声与涛声,如同山崩海啸。碰撞的刀光宛如镜面,划开浓稠的夜色。
裴纯行等得够久了,确信此地没有伏兵,猜测他们一定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留卫戈一个在这拖延时间。他朝麾下吩咐一句,大军便变换阵型,轻装简行,准备往索桥对岸推进。
他还没来得及动身,便听嘈杂的雨声中有谁在高呼他的名字。下一刻,一枚闪着寒光的羽箭飒然而至,被裴纯行堪堪躲过。
身旁的兰庭卫纷纷拔出刀来戒备。裴纯行盯着地上被他斩落的羽箭,怒不可遏:“哪个孙子暗算我?!”
林晗大笑两声,从对岸山林后现出身形,正缓缓放下手里的弓。
“你爷爷我。”林晗冷冷地盯着他,“裴纯行,你要不要脸,两个打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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