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手托着弓,倏然丢给卫戈,抬起下巴朝望楼边示意。卫戈正在发怔,不防他突然动作,单手将落雁接住,一脸茫然。
林晗嗔怪地看他一眼,轻声道:“说着话也能走神。”
卫戈把手里的朱弓掂量一番,取来箭矢,两臂彀满长弓,对准重峦叠嶂之间。
弦响羽出,长风呼啸,那羽箭如一尾流星,迅疾地朝下坠落,眨眼间扯落敌军大旗。
赤地金花的军旗像只破碎的鸢鸟,陡然从云霄零落到泥土。
林晗大喜过望,对着聂峥显摆:“你看看,这就是我的人。同样的出身,他沈悦哪点比得上。”
聂峥啧啧两声,观察着卫戈的反应,道:“你把小卫跟个男宠比,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林晗的笑意凝在脸上,冷笑道:“怎么,你还指点起我来了。”
“不敢不敢。”聂峥赶忙顺着他的意,连连摆手。
霎时,空气里像是凝了层寒冰。林晗面色不豫,抛下二人转身离去。而一旁的卫戈仍旧神思恍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峥故作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句老话叫‘伴君如伴虎’,你想长久留在他身边,还需磨练磨练心性。”
卫戈沉默片刻,低声道:“有一颗真心,还不够么?”
哪怕是一颗顽石,经由打磨过后,也早就变得面目全非了。更何况是血肉做的真心呢。
聂峥笑看着他:“帝王无情,他哪里需要这些。你只要能帮他夺得天下大权,他自然会对你好。只是……”
他略微停顿,长叹一声,望向青冥苍天。几行大雁飞过,落下声声高亢哀愁的鸣唱,勾起无限思绪。
“只是你么,别奢望太多,永远别期望他对你有多少真情。”
卫戈眸光晦暗,似有暗流涌动,置若罔闻地离去,不经意间却攥紧了手掌。他方下了关楼,正遇上林晗在调兵遣将,一看见他来了,顿时满眼欢喜地招了招手。
他笑起来和风煦暖,天地似乎都清明澄澈了。在那双眼波流眄间,叫人满怀心动。只是这样的人,竟是最高不可攀的帝王,有着叵测的心计与冷酷的性情。
卫戈重重地闭了闭眼,扫除杂乱的念头,走到他身边。
“刚才得了些消息,沈悦带着人马在小苍岭北面山坡上伐木。”林晗道,“你带些人过去,不论他们干什么,别叫他们得逞。机灵点,看情况不好就撤。”
伐木肯定是为了建造攻城器械,诸如云梯,冲车之类,长途跋涉不便携带,一般都是等到了城关跟前,就近伐取木材筑造的。
攻城器械庞大沉重,地点选得越近,更有利于推进,从而节省攻城的时间。
卫戈明白他的意思。沈悦要造云梯,自然不能让他得逞。一旦那些庞然大物出现在战场上,便能对关隘造成严重的损坏。
他会意地点点头,正要去带兵,突然被林晗叫住。
“如果沈悦追击你们,你就假意跟他打一打,只要败,不要胜。”
卫戈听懂了他的话:“把他们诱到何处?”
林晗翻出袖里的地图,展开来瞧,立马在一处山谷边圈了圈,“既然沈悦是长公主心头好,那你说他要是落到我手里,她会做出什么事呢?”
卫戈本想把人杀了了事,林晗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便只能压下念头,领了几百骑兵出关去。
苍衣玄甲的铁骑一路跋涉,走小道到了沈悦麾下所在,老远便瞧见熟悉的赤金旗帜。一帮官军不足千人,正督促民夫伐木造车。
卫戈整军列阵,率领轻骑兵骤然突袭,横刀冲锋在前,抬臂高呼:“给我杀——!”
敌军早有防备,仍被严整的骑兵冲击得四处溃散。一轮冲锋过后,漫天箭矢齐射,四面响起尖锐的风声,犹如密集的哨音,振聋发聩。
山谷中回荡着隆隆的声响,马嘶与铁蹄声仿佛来自地底的号鸣,顷刻之间,涧谷便化成了黄泉路,堆满了血肉模糊的尸首。
一路赤衣军迤逦而来,为首一人银枪白马,生得俊美无俦,花月失色。他将手里枪锋对着卫戈遥遥一指,高声斥道:“灵州乱贼,好大的胆子!”
卫戈眉头微蹙,抬臂收紧马缰,身下骏马扬蹄怒嘶。他冷淡倨傲地瞥向那人,讽刺道:“你就是长公主的面首吧。我看你不过尔尔,也配叫‘小郡王’?”
那人喉间一哽,像是被戳到痛处,当即大怒道:“找死!”
卫戈见他上钩,暗自弯了弯嘴唇,命令麾下军士挑衅叫骂,句句如刀,直戳沈悦脊梁骨。沈悦初时还能隐忍不发,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一鼓作气地追到敌阵跟前。
卫戈按照之前谋划的,先假意交战,再佯装不敌,阵乱旗倒地往山谷里败退。沈悦初次出战,哪懂太多花花肠子,他又年轻气盛,认准了这头一功,竟然信以为真,被卫戈牵着鼻子跑。
山谷两侧屏障高耸,夹峙的山峰中间露出一线邈远的天空。才下过一场大雨,谷地边溽热泥泞,十分难走。越往前走,山道便越狭窄,道旁的树林越茂密幽深。
草木静止不动,荒僻幽静的谷中连一丝风都感受不到,卫戈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妥。
然而已经晚了,下一刻,只听一通鼓声,从茂盛的树丛中杀出一路大军,军中现出荆川王旗,迎着日阳猎猎而动。
第38章 兄 友 弟 恭
两军狭路相逢,霎时杀声震天。先前一股脑追击的王师士气高涨,沈悦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踌躇满志地举起银枪,高声嘲道:“我听说有人拿下了青门关,原以为是个狠角色,不想却是个自以为是的莽夫,仗着几分小聪明,胆敢与朝廷作对!”
刀兵碰撞,厮杀阵阵,铁蹄擂动山谷,传来隆隆声响,大地不住震颤。卫戈临危不乱,并未搭理嘲讽的话,不打算跟来势汹汹的楚王交战,从容地指挥部下反扑向正得意的沈悦。
他率领的骑兵尽是苍麟军精锐,各个身经百战,冲锋的势头犹如排山倒海,纵然身处绝境,亦将敌阵击得溃不成军。
方才现身的伏兵都是步军,穆惟桢常年在南方的荆川,不习惯骑兵战术,故而统领步兵。骑兵行军速度快,卫戈全力冲锋,他们一时半会难以追上。
如此就苦了沈悦,上一秒还在大放厥词,此刻便像浮木一般,被如同狂潮的骑兵突袭得落花流水。
沈悦出身虽不好,但不是个绣花枕头,强顶住气势凛栗的苍麟铁骑,缓慢地朝后方撤退,一看便知是在拖延时间。他清楚地知道,只要撑过片刻,等到楚王来援,到时候被揍得哭爹喊娘的就是对面的了。
但就在这时,两侧夹峙的山峰上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兜头浇脸,将沈悦一行淋成了落水狗。猝不及防的水流浸透了战袍铠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息,沈悦嗅到这古怪的气味,顿觉惶恐,惊声道:“是石脂*,不好!”
众军立时哗然,仓皇失措。他仰头看去,两侧山峦现出密密麻麻的玄甲伏军,皆俯身向下,对着一线山谷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箭头上燃着猩红火苗,随风冒出股股黑烟。苍麟军中缓步走出一个俏丽人影,双眸熠熠生辉,含笑盯着他。
“兵不厌诈。战场瞬息万变,最忌得意忘形。”林晗负手而立,转向身旁旗官,悠然道,“放一轮箭,让沈小将军涨涨见识。”
旗官领命,手中旗语变换,顷刻之间,万箭齐发!
燃烧的箭簇纷纷没入山谷,即刻点燃一片火海。石脂此物,状若活水,哪怕只是一丁点火星,也能爆发出炽烈的火焰,甚至会发生剧烈的爆炸。
更重要的是,此火难以扑灭,若是遇水,反而会越烧越旺。
大火将山谷烧成了炼狱,此刻沈悦麾下已经是彻底溃败,在熊熊大火中做鸟兽状逃散。沈悦弃了战马,在潮湿的泥地上翻滚许久,直弄得自己满身泥泞,狼狈不堪,终于扑灭了衣上的火焰。
卫戈抓住机会,带领部从横扫而来,命几个将士把泥菩萨般的沈悦从地上拎起来,拿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没能逃走的官军都做了俘虏。沈悦被人押着,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污秽,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出火苗,愤恨地哼了声。
这头才刚平静下来,便听谷中传来行军声响,楚王的人马赶到了。
赤色王旗在空中舒卷飞舞,一队兵马军阵齐整,皆是赤袍银铠,气若虎狼。林晗微微眯起眼,避开甲胄上刺目的日光,垂眸仔细辨别,认出了这些人都是三辅的守备军。
大梁军制,各州各郡中除了现役府兵,还另设有守备军,每三年擢选守备中佼佼者充进官军之中。
也就是说,守备军的战力不及一般官军。这倒让林晗迷惑不解,既然穆惟桢是来平乱的,怎么会带一支没什么经验的军队呢?
思忖之间,他遥遥地望向军阵之中。那位久未谋面的王兄骑在赤鬃骏马上,神姿贵不可言。楚王单手握着缰绳催马向前,所过之处,纷纷让开一条通道。
穆惟桢略一抬头,漠然地朝林晗看过去,烧灼的气浪掀动肩旁垂落的朱红披风,铁甲辉映日光,衬得他好似天人降世。
他停在一片浓烟滚滚的火海跟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卫戈,沉声道:“放人。”
卫戈不禁一笑,紧盯着跟前的楚王,慢腾腾地抬起手臂,头也不转地对着林晗所在拱了拱手。
“我家主公没发话,恕难从命。”
穆惟桢皱起眉头,循循善诱:“识时务些,别让我说第二次。”
楚王带来的人马是他们的几倍不止,假若他要带人硬碰硬,在这杀个片甲不留,卫戈压根没有胜算。
面对着跟前如林的大军,卫戈却毫无退意。既然是林晗要他做的事,必然有他的道理。
他不愿退,也不能退,傲然一笑:“人是我凭本事抓的,楚王来要人,也该自凭本事。就是不知道,堂堂王爷能不能像我等草民般无所顾忌了。”
他话音一落,便有军士抽刀在手,猛然横向沈悦后颈,惊得沈悦身形一荡。
穆惟桢扫了沈悦一眼,并无动作。林晗在高处把一切看在眼里,越发笃定这“小郡王”的身价。
他朗然一笑,高呼道:“楚王,卫戈是我的部下,你为难他做什么。有什么事来找我不是更方便?”
穆惟桢冷冰冰地瞥向他:“你就是林晗?你有什么话可说的。”
他的语气很不客气,林晗也不恼,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几分:“我听说楚王是荆川人,从小在奉陵长大。巧了,家母就是奉陵人,我也算半个呢。”
穆惟桢耐着脾性听他圈圈绕绕,眉间沟壑越来越深。林晗轻声一叹,语带惋惜:“这么说来,我跟楚王也算同乡。‘他乡遇故知’,本该是人生乐事,谁料你我竟干戈相向。”
没等穆惟桢发话,他手下的副将倒是忍不住了,指着林晗骂道:“滑天下之大稽!楚王乃天家贵胄,你是什么东西,敢在王爷面前——”
穆惟桢抬起手臂,止住那人话头,一双眼来回审视着林晗:“刚才说了一大串废话,倒也不是没用。你的模样我瞧着眼熟,莫非真是奉陵人?”
他的话里暗藏着试探之意,林晗不紧不慢地接着打机锋:“方才说了,家母是奉陵人。而我么,生在奉陵,长于盛京,八年来守着祖宗基业,战战兢兢,没有一日好过,可惜到最终也没能守住家底。”
穆惟桢听完一席话,沉吟片刻,似有所悟,看向他的眼底逐渐冰消雪融。
林晗再三说起母亲来自奉陵,穆惟桢不难想到一个人。
籍贯奉陵的女子,当今最显赫的便是西平侯息夫人。虽然她出身微寒,但嫁了王侯,生的儿子还当了皇帝,族亲成了一方留后,自是脱胎换骨,不同往日了。
穆惟桢往年在荆川时,曾在西平侯寿宴上见过息夫人。方才一晃眼,觉得林晗的模样与她有几分神似,再联想到离京前裴信不惜卖人情求他做的事,不由得生出一个猜想。
先帝穆秉恪生死未卜,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林晗,到底是不是他呢?
先皇驾崩一事极为蹊跷,穆惟桢心中存疑已久,见到林晗,因而不觉得惊讶。相传那一夜,穆秉恪被白莲教乱贼刺死在望帝宫,可禁卫军将整个颐山掘地三尺,却连尸首都找不到。
堂堂的天子,说没就没了,最难接受此事的就是梁廷宗室。不光是穆惟桢,还有叔父惠王,一众宗室近臣,都认为先皇穆秉恪走得不明不白,打算在惠王监国之期彻查此事。
惠王掌管监国大权,倘若一路查下去,事情好歹会有个眉目,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御史拿着物证密奏魏国公聂唐谋反,上奏的人还是穆秉恪一力栽培的王经。
接着,檀王穆思玄给惠王出了个主意,审问当初随聂铭前往望帝宫的苍麟军将官。一通刑讯过后,果然审出了问题,原来聂铭与先帝之死脱不了干系,可聂家却颠倒黑白,借故遮掩狼子野心,把锅扔给了白莲教,把自己说成护驾殉国的忠臣。
惠王怒不可遏,当即生出杀心,意欲将聂氏斩草除根。他即刻召了裴信进宫商议,希望得到裴氏的支持,不料裴信十分干脆利落地反对此事,还劝惠王三思后行。
惠王不以为然,顿生反感,觉得这些世家都是一条藤上的王八,便同檀王酝酿出一个毒计。聂氏不是喜欢充当护驾的功臣吗,他们便联合王氏家族,假传宫变的消息,借口让聂唐带人进宫护卫,而后再翻脸不认人,以逼宫造反之名,调令龙骧卫与神池卫绞杀聂唐。
穆惟桢知道这件事,心中却十分不认同。叔父和檀王虽然打的是为先皇报仇的名义,可事已至此,他看得无比敞亮,先皇的死不过是个幌子,所谓宗亲,也只是拿穆秉恪的死做争权夺利的粉饰。
人情冷暖,竟至于此。偌大的天下,穆秉恪做了八年皇帝,竟然没人在他离开后真心难过一回。平心而论,穆惟桢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陛下有几分可怜。
林晗将麾下众人留在两侧山坡上,独自纵马而来,不一会便追至对峙的两军跟前。他走得近了,穆惟桢便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的容貌,心间的疑惑霎时消失殆尽。林晗的样貌简直同息夫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不是她的孩子,还会是谁?
穆惟桢微微垂下眼,缓慢地抬起手臂,谦敬地交掌作礼,低声道:“昭皇帝。”
林晗初时还未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而后大笑不止。这个“昭”,想必就是盛京那帮子人给他的谥号。他是不是还得感谢裴信,给他一个“昭”,而不是加个恶谥?
他转念一想,便觉得这个昭无比讽刺。他在位时一直被世家架空,根本碰不到实权,而昭字意为“昭德有劳”、“圣闻周达”、“容仪恭美”。前两条他自认为够不着,那就只剩下“容仪恭美”,不就是拐着弯骂他是草包,中看不中用么?
如此拐弯抹角的损人方式,的确很符合裴信笑里藏刀的行事做派。
穆惟桢行过礼,便将手臂放下,两手握在缰绳上。林晗微微一笑,亦是压低了嗓音,颇有感慨:“多年来未见王兄一面,不想在此等境遇下,王兄竟认得我。”
穆惟桢虽是一字亲王,尊贵无比,可到底比不过皇帝,当不起他这一声“王兄”,便道:“孝昭皇帝既有冤情,为何不回盛京再做打算,却要滞留在灵州?”
林晗道:“王兄,我如今已经不是皇帝,可你我仍是出自一脉的同宗兄弟,息夫人更与楚王妃交情深厚,我也没什么能瞒你的。不是我不想回盛京,是有人要杀我。”
穆惟桢眉头蹙起,不假思索便开口:“莫非是檀王。”
林晗因他的话怔住,眉眼间染上许多哀怨凄楚,瞧来颇有些可怜,悲怆地开口:“我与檀王都姓穆,都是一家人,流着同样的血,他怎么会害我。要杀我的人显而易见,除了裴信,还会有谁。”
听完他一番话,穆惟桢眼底现出一丝同情。倒不是为他说的话所打动,而是惊讶于此人的天真。纵是亲人又怎样,从古到今为了权位反目成仇的父子兄弟还少吗,穆秉恪如此天真,难怪会被世族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知道,王兄是为了平定灵州之叛而来的,我也无意为难王兄。”林晗哀叹一声,目光不舍地从楚王身上移开,一只手伸进甲胄中,取出封书信,“两军阵前不便多言,纵有千言万语要跟王兄说,如今也只能暂时咽下。”
他双手捧着信,翻身下马,到了穆惟桢马前。穆惟桢淡淡地看了眼,却不准备接手,也没有任何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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