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重阳看着南壑殊,只觉他面上的神色那么陌生。沉默片刻方道:“已过了万年之久,谁又能记得清那许多的事。可我如今瞧你神色,你似乎在来见我之先就已猜着了。”
次后又揶揄道,“是了,水济君仅凭一眼就认出了天族公主,这些于你来讲,又算得上什么虫篆之技呢?不过我很好奇,你究竟何时知晓的?”
“昨日。”南壑殊道,“我觉晓自己中了幻术。”
作者有话说:
20210218夜,已修
第81章
叶重阳道:“我授予那孩子衍梦之法已极是浅近,只怪你这个人执念太深,远胜常者。心思又重,看着冷似冰山,却分明里头一团火。平日是无际可寻,颠扑不破,而唯一的弱点又不堪一击,简直可被人一击致命!这都怪你自己,只要是关乎某个人的,就全无一点儿定力……”嘴上虽贬谤着南壑殊,神色却似自愧自叹一般。
定了定神,叶重阳继续道:“就算你博古通今罢,叫你看出了衍梦的痕迹来。你又想到这里上上下下只有我一个外客,必是我教给那木小子的。你晓得我脱胎巫族,一身本事都出自本家儿。加上有那个说法——非巫族后裔使不出衍梦之术。你所以就猜出了那小子的身世,虽没有十分,也有了八、九分肯定。你又恐你大哥看出端倪来,在他要复覈木小子时,你只得拦阻,便故意和他唱对台戏,端的令他远远避开。而后你大约又用了什么法子坐实了那八、九分的猜测。水济君,我说的是也不是?”
南壑殊道:“虽生疑,然我亦未尽信传说。彼时深陷幻境,是他入我识海将我唤醒。依理,凭他的修为是决计无法做到的。而这六界之中唯一曾打破这一定规常理的,却只有一人。”
叶重阳听毕笑道:“就是那小婴孩了?原来还跑到你识海中撒过欢儿?如此你就断定木小子就是当年那个婴孩?”
南壑殊道:“尚未断定,只是不免就想起他身上的火蛇印来。在覃州时,我便疑心,为何偏偏是他,那给他烙上火蛇印之人又究竟用意何在。便在这时,偏又叫我忆起,我曾在小……那小婴儿身上看见过肖似的斑纹。一日乳母嫌孩子吵闹,下死劲打了几下子。我进来就要惩治那婆子,哪知她自己先就倒在地上,挣死扎活地乱惊乱嚷。我彼时只当婆子难缠,自己磋磨孩子被我抓到,反先就挺在地上装死讹诈。又见孩子身上立刻肿出几块红斑,只当打重了,次后也没有留意。而今想来,那红斑并非婆子打的,竟就是那火蛇印的残痕。而婆子彼时倒在地上,并非有意装死,竟是遭那火蛇印膺惩之故。”
叶重阳:“于是你方才……”
南壑殊:“我方才打了他一顿。”
叶重阳:“……”
你狠还是你狠!
南壑殊:“果然火蛇印又现出护主。”
叶重阳好笑道:“这么一来,你心里就有了笃定十足的答案。此刻却又来寻我问什么?”
南壑殊紧绷着面目,沉声道:“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掺和进来。”
叶重阳失笑,指着自个儿鼻尖道:“我?我不过就是念在那木小子一片痴心可怜,帮他做了个弊。谁知我教一成,他竟学了十成。他拿我试法时,我险些也要灵根不稳,识海溃散了……你说,这不是天赋异禀,又是什么!我才疑心起来。终究不放心,并不敢走远。昨日我藏在左近窥探,要看你是个什么下场。谁知就瞧见木小子抱着你哭得泪天泪地。我就知你也中招儿了,待醒悟过来,想必也是一番疑心。你又比我聪明百倍,自然解的比我快,与其我自个儿乱猜,不如等你来告诉。我虽说出那些陈年旧事来,不过抓着些影儿,虚张声势,为的是逼你开口。殊不知听方才说毕,我也才清楚明白。”
叶重阳说完这话,看见南壑殊仍然紧绷绷的,大为不信的样子,想了一想,忽而抚掌道:“你莫非以为我要害他?”
这下南壑殊连拳头都握紧了,叶重阳连连咳声道:“哎呀哎呀,你大大冤枉我了。一则我虽离开巫族,可深受先巫皇恩典,对他的族人,我绝不会出手加害。二则在覃州时,你求佛尊去除火蛇印,你记得佛尊怎样说?佛尊说那是障眼法。连佛尊不肯戳破,有意留他性命,难道我违逆佛尊不成?三则,我与这孩子深有渊源,当日既寻到了有缘人,你我将他托付出去,不意竟兜兜转转再度重逢。乃系我与他缘法相合,又何至于出手加害?况你看我是那等狠毒之辈?从来我只知救人,不知害人。你若必定要动疑,我也没辙了!”说完将手一摊。
南壑殊先时不响,几许沉默后,对叶重阳抱拳一揖,道:“便请叶掌门守口如瓶,勿向任何人提起那孩子的身份。”
叶重阳舒一口气道:“你放心,世上的话到了我嘴里就安下家了,再没有出去的理儿。我只多事提醒一句,他在这无念境,那不是羊落虎群?”
南壑殊:“我知道。”
叶重阳:“既如此,你预备怎样办呢?”
南壑殊回来便直奔木惜迟的屋子。那时木惜迟已醒,见到南壑殊,又是欣喜,又是悔愧。期期艾艾地道:“公子稍坐,我替公子倒茶。”说着就要扎挣着起身。
南壑殊忙过去按住他,又问他身上疼的可好些。
木惜迟含着一包儿泪说道:“我既犯下弥天大错,蒙公子手下留情,才没将我打死,如今只是些皮肉小伤,哪里就疼了。我只求公子再罚的狠些,可心里就不要怪我了罢……”说毕,伏在枕上连连磕头。
南壑殊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好机灵的小鬼头,说的我都心软起来。便不罚你,也不怪你了罢。”
木惜迟忙就抬起一对大眼骨溜溜直望着南壑殊,满脸不可置信,“公子此话当真?”
南壑殊道:“怎样不真。”
正说着,苏哲从外面喘吁吁跑进来。
“木头,木头,不好了,木头……”
一进来又看见南壑殊,可怜他险些咬掉自个儿舌头。
“二公子,你……”
你怎么还没去当值??
你旷值这么久,就没人说你么??
南壑殊头也不回,冷冷道:“苏公子好勤谨,一天两次往本座这里来。”一壁里说,一壁在木惜迟后颈子上摸了一把,摸下一手的汗。
于是眼皮也不抬地对苏哲吩咐道:“去拧个毛巾来。”
苏哲满四下里找毛巾,好容易找到一块毛巾,忍不住又偷眼往榻上瞧去。南壑殊正替木惜迟往下褪衣裳,忽而停了手,转头两记眼刀往苏哲这里射来。
苏哲两腿一哆嗦,忙撷了毛巾出去寻热水,没片时又忙忙地回转来奉与南壑殊。
南壑殊接过来,试了试温热,便小心地撩开木惜迟后颈的头发,轻柔地,逐寸逐寸地替他揩拭着,细致无比。
只见木惜迟颈后的衣裳褪下来,露出一片雪白肌肤。苏哲不由看呆了。
忽的毛巾迎面飞来,直甩到脸上,苏哲不防,半边脸好似被人扇了一巴掌。
“出去!”南壑殊声音里带上怒色。
苏哲捂着脸,又是愧又是怕,忙躬身退出去。
这里木惜迟早已羞的满面飞红,“公子,我……我自己来……”一面颤手抖脚地扯着自己衣裳,又不敢十分抗拒。
木惜迟直觉南壑殊今天有点不大不对劲。看他一脸古井无波给自己褪衣裳擦汗,那个细致劲儿,耐烦劲儿,心事重重的劲儿——
属实太怪了。
好容易盼着南壑殊出了门,木惜迟忙一叠声唤飞电来。飞电不敢耽误,忙过来蹲在榻前,听木惜迟示下。
“飞电,我现在动弹不得,你去替我把苏哲找来,我有话问他。”说完又喊回来,“告诉他,公子当值去了,不在屋里。”
没顿饭工夫苏哲来了,木惜迟向他脸上瞅一眼,半拉脸犹微微肿着。忙道:“你别往心里去,他今儿是不对劲。搁往常绝不如此的。”
苏哲见他伤的这样,还只顾安慰自己,忙也问他:“木头,那煞神可算走了。快让我看看,他打伤你哪儿了?”
木惜迟忙道:“没事没事,都是小伤。”
苏哲:“他为什么打你?他这是滥用私刑!”
木惜迟苦笑:“不怪别人,是我自找的。快别说我了。还没给你道喜,得了双‘元’,这一关可算过了。往后不必担心被赶下山了。”
苏哲含混笑了笑,并无甚喜色。木惜迟便问:“你头先忙忙跑了来,说‘不好了’,究竟什么不好了?”
苏哲支吾不答。木惜迟催了几次,才嗫嚅着道:“我也是看我叔父今日格外高兴,我便……便多嘴问了一句……就听说……听他说……”
“说什么?”见他吞吞吐吐,木惜迟急得不行,“你叔父那个黑心眼子,他一高兴,别人就难高兴了。他又派了我什么不是?或又背后嚼蛆陷害我?”
苏哲:“他说……你两门功课考覈不过关,要被遣回老家去呢……”
木惜迟虽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可听见苏哲告诉出来,仍是如同头顶打了个雷一般,登时把脸都白了。
“不会的……公子必留我……”
苏哲道:“二公子么?他心那么狠,打得你这样,又哪会留你,留着你接着挨他的打么!”
“他这是头一遭儿打我,他心里比我身上更疼……”
话既出口,木惜迟方知不妥。未经忖度就将私心秘意说了出来。便也不去看苏哲,只伏在枕上发怔。
苏哲把这话咀嚼一回,咂摸出一丝味道来。也便顺着意思笑说道:“是啊,别心急。我看今日他倒像是会留你的光景。只要他一句话,一定千妥万妥的。”
木惜迟不做声。苏哲见他没甚说的,同时也怕南壑殊突然回来,又稍坐了坐,便回去了。
过不多时,果然南壑殊来了,直奔木惜迟屋里。
作者有话说:
后儿见。
进去时,木惜迟正含着根手指头啃,眉头皱着,眼睛阖着,不知睡着没有。
南壑殊走过去抽出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是小时候没吃够奶,所以这么爱啃手么?”
木惜迟本没睡,原在想事情,此时睁开眼睛,听南壑殊这话,又不像是对自己说,便“啊?”了一声。
南壑殊兀自将他的手翻来覆去看着,时而揉揉细细的腕子,时而捏捏小小的指头。
木惜迟被闹得痒痒,便反手捉住南壑殊的手,垫在脑袋底下枕着,又将脸蛋蹭一蹭掌心,笑嘻嘻看着南壑殊。
“又淘气。”南壑殊板着脸,语气却分明纵容。
木惜迟便欲趁势和南壑殊提方才苏哲所言之事,心想:“若此刻求他留我,他必答应。”
待要说,又忙咽住。不禁虑道,“虽如此说,可万一话不打拢,岂不连这片时温存也没有了。”
忖之再忖,方糯声糯气道:“公子,我就长长远远陪着公子,伺候公子罢。”
南壑殊面上悄无声息变了变,木惜迟心里一紧,忙将南壑殊的手搂进怀里。
如此忐忑过了几日,木惜迟身上的伤已好透。这天午错时分,传来一阵马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响。木惜迟没来由心惊,入无念境以来,从未闻及如此沉闷迟滞之音。这动静将木惜迟拖入熟悉的灰心与颓唐里。
一些他本指望已远去的东西又再一次裹挟住他。
木惜迟出来走进院子。听见有人在外扣门。木惜迟站着不肯动。正踟蹰间,苔痕已从身后走来,过去将门打开。就见一名仙侍立在阶下。
那仙侍见苔痕出来,满面堆笑,道:“木小公子家里来人了。”
苔痕一怔,“怎么这早晚家里来人,我家主上一早去了剑室未回来,先请人进来坐罢。”
仙侍只站着,陪笑不答。一眼看见苔痕身后站着的木惜迟,便几步上前,笑道:“木公子,令尊令堂遣仆从数人,接你家去团聚呐。”
木惜迟一听这话,登时如丧魂魄一般。
苔痕道:“这年节也完了,怎么又要家去?莫不是他爹娘不好了?”
侍者忙笑道:“不相干不相干,大抵为着木公子在咱们家又要习研功课,又要侍奉二公子,不免劳苦了。想来父母爱护疼惜子女,也是自古常情。奴还听说,木公子家里已给说了一门好亲事,这一去必定花好月圆,美满成双。奴先道喜了。”
这下连苔痕的脸也不好看了,沉吟片刻方道:“便是我和花影要走也都还罢了,木公子走,你要等我去回明,日后好不与我相干。”
侍者笑道:“从二公子屋里带人走,能可不回明?早回明了,这才领了人过来。”
正说着,门外马车上下来一个小子和一个丫头,一见了木惜迟,都跳蹿蹿地过来,围着叫:“少爷!”
木惜迟方才有了一丝笑容,对他们道:“怎么是你们来了,家里可好?”
那丫头说:“还是老样子。少爷你走后,我们先被派去伺候两个小爷,‘瓜皮脑袋’嫌我们不好,不许我们进屋睡觉,我们就又去伺候老爷和大夫人。老爷还罢了,大夫人整日价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不是老爷每每拦着,她还要打我们哩……”
丫头还要说,一旁侍者满面鄙夷藏不住,眼睛只往上瞅着日头。木惜迟忙止那丫头道:“当着人呢,只管唧唧呱呱说个不停,看人笑话咱。”又对那侍者说,“且请等一等,我收拾收拾就来。”
一时回至屋内,满室悄静。木惜迟在椅上呆坐片刻,起来将南壑殊所赠衣物包了个包袱,又将衾盖打点了。苔痕陪着出来坐上车。
那车轱辘又开始没命地碾着地面,轧轧作声。木惜迟忙出来跳下车,道:“不如撂下这车,晚些时候我自个儿悄悄儿地走罢。”
那侍者便不悦,“小公子就别耽搁了罢。终究也是要走的。”
木惜迟无法,只得又慢吞吞上车,不到半刻,又说自己东西落下了,要回房取。
一顿饭工夫回来,又说:“公子不在家,要去剑室辞一辞公子。”
侍者道:“二公子说当日已辞过了,如今何必又去!”
见木惜迟不动,遂又要催。苏幕却打前边过来。一见了便说道:“尊主那里正摆饭,你不去伺候着,倒有工夫在这里胡缠。”
那侍者忙躬身陪笑道:“木公子不肯走,奴才这边差事还没完。”
苏幕睨一眼木惜迟,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一向惯会弄机巧摆布人心,哄得二公子护着他。如今也就一脚踢开了。”
又对木惜迟道:“你不过挨一刻是一刻罢了,难道还能再赖个一年半载不成?依我看,就走罢,少一个人瞧见,还倒体面些。”
木惜迟被说得受不住,只得登车上路。
车轱辘“隆隆隆”闷响着,越往前越觉得冷。木惜迟坐在车里,知道已是出了无念境了。正靠着发愣,忽然马车停了。
木惜迟心里一喜,忙掀帘出来。看时,是两个人立在道旁。一人是苏哲,另一人背身负手,长身玉立。
木惜迟忙跳下车,飞奔过去,口里喊着:“公子——”
那人转过身来,却是南岑遥。
苏哲上前一把抱住木惜迟,呜呜哭道:“我一下了学就来等着了,怕给我叔父看见,又怕赶不上你。”
南岑遥也是满脸感伤。“今日匆忙,未携别礼相赠,日后我差人送到府上。”
木惜迟不言语,退后两步,给南岑遥作了个揖。转身仍旧上了车。
这里南壑殊回来东华宫,身后跟着花影。苔痕迎出来,说道:“方才木公子家去了。”
南壑殊“嗯”一声。
苔痕追着道:“貌似不再回来了。”
南壑殊:“嗯。”
苔痕又道:“属下帮着打点了衾盖衣物等,木公子又带走了主上屋里一套茶具。”
南壑殊不说话,一径进了书房。
苔痕:“木公子说……他还说……”
南壑殊停下脚步,却不回头。花影忙问苔痕:“他说什么?”
苔痕:“木公子说——‘想把公子带走。’”
车子走到山脚下,木惜迟问丫头道:“说给我定了门亲事,是真的么?”
丫头答道:“是哩,家里这几日悬灯结彩的,说要给少爷办喜事,姑娘是大门户的小姐。”
木惜迟道:“咱们家方近百里,哪有什么大门户。”
丫头道:“听说是别个山头儿的,和咱们家一样,在那一带也是称王称霸的,且比咱家富庶多了。”
和丫头一道来的小子在旁一面赶车,一面听着说话,脸憋得通红,不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木惜迟好笑,往他头上薅一把,问着他道:“你又为什么这样?一定也想娶媳妇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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