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重阳一个趔趄,用折扇敲他头道:“才夸你,这又憨了。我教你的可是作弊的法子。依你前述,那臻境是在你的识海中造境,由考官进入审视。而我教你的衍梦术却是在考官脑中种蛊,令其为幻境所惑。因而此二者看似如出一辙,其实大相悖逆。你如何告诉他去!”
木惜迟一惊,“难道要我这般骗他么?”
叶重阳道:“不然你另想主意罢了。我只怕你主意还没有呢,人已被赶出山门外一里地了。”
木惜迟踟蹰不语。叶重阳道:“这样心计儿还成日价想着飞升?”
木惜迟闷闷地道:“又提什么飞升不飞升了,八字儿还没一撇哩!”
叶重阳便哈哈笑道:“岂止是八字儿没一撇,你是这个字没一撇呢……”说着拿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书了个“齉”。
写了半日方写完了这字。木惜迟瞪着实心儿的一个坨儿,小脸都皱出了包子摺,“这么个字还没一撇,我这一世哪还有指望了!”
“所以说,你必须用我这个法子,不然这样初等的考覈你都过不了关,往后你就更加对他望尘莫及了。”说着用手一指。
木惜迟顺着看过去,他指的正是南壑殊书房的方向,登时碰在心坎儿上。方才的踌躇一下子便不复存在了。
遴试这日,木惜迟与苏哲哥俩儿均是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气,连翘杜鹃等植卉被他们笑的春意盎然。铁树都险些给笑开了花。要不是后头坠着个臊眉耷眼实心儿的元宝,都已经飘起来上了南天门了。
作者有话说:
刚念书的小木同学:“我要考清华北大!” 念书多年的小木同学,“我靠,上南翔技校差一分???” 后儿见~
第77章
一时上下众人聚齐。南之邈示意,南岑遥下令,师傅朝上拜了他父子,便归入督试队列之中。
原来,因着每个弟子都至少须两员督试依次评审过,方可算过关。兼之弟子众多,故而南氏举族之为师者、为长辈耆宿者都统统充为督试官。
又将弟子们依个人居住的轩馆名字,区分出风、露、日、月、云等诸类。督试们随机抽取签条。
南壑殊与另外七人抽到“露”。南岑遥也同着许多人一起抽到了“日”。下剩“风”、“月”、“云”等也都有了。
这里南壑殊起首,对上“露”列中头一个“候雨阁”。
那边以南岑遥为首,率先拣了“射日轩”。
苏哲便出列来。原来这射日轩如今系他占着。待苏哲行过礼,南岑遥便驱出神识,进入苏哲之“境”。
一进去,便身在一间喷香扑鼻的绣房,一方春凳横于其间。南岑遥正纳闷儿,忽听得有人婉转道:“大爷……”
声音甚是耳熟,语调却极陌生。正自心惊,那床帏后转出一人来,看其面貌,竟分明是花影!
只见他一手拈着绢帕,一手挽着团扇,一步一摇地慢慢走近。那身段婀娜流荡,眼波转盼生姿。遍体无遮,唯裹着轻纱,透如烟霞,似有如无。
南岑遥登时五内沸然炙起,一腔滚血直冲上来,不觉间,衣襟前已滴滴答答染了几点鼻血。又见花影迁延顾步,堪比娇花,柔弱难以自持。遂痴痴地上前,挽住酥臂。正要说话,身后又有另一人说道:“大公子好狠的心肠,也理我一理儿……”
南岑遥蓦地转身,竟是叶重阳。
只见他周身衣着装饰同花影相当,眸中更添愁思盈盈,泫然欲泣。南岑遥于是将花影丢在脑后,拉起叶重阳的手握在心口,嘴里道:“重阳,你有甚委屈,说与我听!”
这里叶重阳娇声细气地道:“大公子想煞我了。怎不来同我亲近?”
“嗐!我哪里敢……”说到这里,南岑遥才又想起花影,连忙又转身。却见花影并无恼怒之色,反而哀哀泣道:“奴家被爷的兄弟霸占多年,爷都不来搭救奴家。好狠的一位爷,好冷的一颗心。可奴家该死的爱您……”说着,如丝萝一般缠上身来。
叶重阳便也替南岑遥宽衣,道:“让我二人好好服侍大公子。”说毕,一人宽衣,一人褪靴。
南岑遥身子一倒,坐在了春凳上。只觉柔香萦鼻,软玉挨身,恍恍惚惚,迷迷茫茫。正在难解难分之时,天际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少主,时辰该到了。”
南岑遥听出是家中一位长老,方蓦然想起自己这是在苏哲的臻境之中。登时又羞又愧,遂别了重阳,舍了花影,忙忙抽身而去。
熟料仓皇之中,又撞进一处所在。
顶头碰到了什么东西,忙往后撤去,不料后脑又着了一记。睁眼看时,竟是满屋满室的腊肉,悬挂在房梁上,咸香扑鼻。
南岑遥:……
才刚从脂粉浓香里出来,脑袋乱糟糟,胃中恰似翻江倒海一般。不料在腊肉环伺的臻境里默默坐了半晌,被咸香气味一冲,竟反倒渐渐缓解过来。
待定了心,南岑遥方抽离神识,回归真身。
众弟子忐忑地等着他发话。南岑遥道:“方才是谁。屋里,有许多……腊肉的……”
只见一个滚圆身材的弟子起身,一弹一弹地跑过来跪下,道:“弟子是舞阳阁的元宝。方才那是弟子的臻境。”
南岑遥默了默,咬牙道:“很好!”说毕,向案上走笔书了个“元”字。
元宝一看,喜得不住磕头道:“谢少主,谢少主大恩……”
一旁苏哲见了,瘪着嘴瞅了眼他叔父。苏幕忙上来赔笑道:“少主,射日轩的苏哲是老朽的侄儿,不知他……”
原来这苏幕深知苏哲天资有亏,这次的考覈怕是要遭。怎奈苏幕自己并不是南氏中人,不能参与督试之务,因而特特央了南岑遥格外照顾,又依着那讨好督试的主意,如此这般地教给了苏哲。
又因他明了南家父子的底里,知道南岑遥同着花影与叶重阳有一段纠葛不清的孽缘,那南岑遥长恨不能将他二人一同纳入房中。便设了这么一计,好令南岑遥遂心所愿,聊以慰藉。
而南岑遥因苏幕常肯奉承南之邈,在南之邈跟前颇得脸面,故素昔也倒敬而重之。见他苦苦替侄儿央告到这步田地,亦却情不过,说不得就答应下来。
岂料这老砍头的行止竟三不着两,作弄出这不留体统的事来……
这里南岑遥阴沉着脸面,目如崩星直直将苏幕瞪起。那苏幕心里打鼓,战战兢兢等了半日辰光,方听见南岑遥叹一口气道:“罢了。”便令苏哲近前,也在案上写了个“元”,命他领去。
苏哲自是扣头不迭。
那边一个白胡子的族中长老笑道:“既然二位小公子均得了少主的‘元’,老朽也便托大,入境一探,方显公允。”
南岑遥忙上前敬了一盏茶,一面又给那长老递眼色。后者系南氏旁支,与南之邈一辈的老人,本依傍着南之邈父子存身。见南岑遥如此,心下会意,便假模假式,一通含混过去,也都给了“元”。其实并未入境。
这里南壑殊才刚从一个弟子的臻境里出来,冷着脸给了个“省”。礼官便唱喏道:“候雨阁,省。”
几个“露”列的弟子便在底下窃窃私语道:“真不走运,怎么偏偏落在二公子手里。他是有名的严苛,又不留情面。候雨阁那位同侪平日修习勤勉,已是出于你我之上,却头一个便折了戟……”
“是啊,依二公子这样的标准,只怕一个挨一个的都给了‘省’。所有抽到‘露’的长老们也用不着再行审定,我们都直接死在二公子一人手里了……”
“……”
就在众人嘁嘁喳喳之际,南壑殊又一次明快简断地给出了一个“省”。底下弟子一片哀鸿之音。
木惜迟因占着兆思居这一处,自来又有“思如泉涌”、“才思流觞”等语,遂将思与露同源,皆属水系。故此木惜迟便分在了南壑殊这一列。
旁人在咕唧的时候,木惜迟不断记诵叶重阳所教授的法诀。眼见南壑殊以惊人的果断决绝毙掉了七八个人,自己紧前头一个弟子已领到了‘省’,哭丧着脸回来跪好,木惜迟立马起身,走至南壑殊跟前。先行了一礼,又往近处迈了一步,说道:“花影是怎么服侍公子的,这蹀躞都扭了。”说着便上手替南壑殊整理。手一边理着,眼睛却深深注视着南壑殊。口里念念有词。
这里南壑殊但觉眼光黏着,恋恋难舍。只须臾间,心内一片空滞,茫茫然不知所往。
少顷,身处一间小巧的卧房内,榻前有一人正背对着他叠被铺床。南壑殊怔了怔,心想,这是谁家。我何以闯入。待要离开,却又不舍。竟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榻前那人浑然不觉,只管忙碌着。南壑殊便想拍拍他肩膀,手才刚要碰到,又迟疑着收回。遂来至另一侧,想要看清楚此人的面貌。谁知那人又赶巧扭过头去,口里却哼唱着一支小曲儿: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萧……”
唱到这里,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南壑殊躲闪不及,只忙得拿袖子遮脸。那人却不惊,也不嚷,反而柔声道:“这又是什么怪毛病儿,好好的,遮什么?”说着,上来搬南壑殊的手。
那人力气分明极小,南壑殊却丝毫拗不过,双手被对方合在掌心。自己忍愧看去。
木惜迟竟就站在对面。
只听他说道:“明哥,烛花已爆了又爆,夜深了,咱们睡下罢。”
南壑殊茫然地看过去,“什么……”
“蜡烛呀。”木惜迟给他转了个面儿,佯嗔道,“不是会听音辨向么?烛火哔剥可听见了?那里不能去,蜡烛不能碰!前儿燎了手,我都闻见焦糊味儿了!再有一次,就该打手心儿了!”
见南壑殊呆呆的不答,木惜迟两手握着他的脸,“我说话呢,你究竟听见了不曾?”
南壑殊便点头。“你唱的曲儿……”
木惜迟扶着他坐下,道:“怎么,又听腻了?真难伺候。”嘴上这样说,口声儿却是笑着的。
一时又说道:“怎么又睁眼了?横竖看不见,不过白白累着。还不快闭上养养神。回头又该嚷眼睛作烧。”
南壑殊待要说什么,只是喉间酸堵,抿了抿嘴,低下头去。木惜迟见状,起身至茶几旁倒了碗水回来。南壑殊伸手去接,木惜迟却直送到他唇边。一手垫在后脑,一手就喂他吃了。
吃毕了茶,木惜迟顺手抹去南壑殊唇边的水渍,接着替他宽衣褪履,次后熄了灯,二人睡下。
一片黑暗里,南壑殊眼瞳闪烁,“晚儿……”
枕边人便回过头来道:“不行哦,昨儿夜里才好过的,你身子弱,不可贪多。别同那馋嘴的猫儿似的,总也没够儿。”
作者有话说:
叶掌门:“要脱颖而出才能在南家做弟子,才可以西位出道。” 小木:“不是以北为尊吗?” “是啊,所以你只能西位出道。” 给大家拜年啦!!!大家今天吃了几个饺子??
第78章
“这是我在凡间时,同木晚舟住的屋子。彼时目盲,未曾亲睹,因而起初才认不出。”南壑殊这么想,“而我又是谁,我是南明么?我若是南明,为何眼睛又能看见?若我不是,为何他叫我作明哥。”
南壑殊但觉心里似明似眛,难以抓寻。却又不由自主地眷恋着。
“为什么他那么说,昨日夜里怎么了?”
南壑殊千载稀逢地疑惑起来,并十分难得地不知如何措辞,半晌才在黑暗里有些难为情地道:“昨夜我们……我们怎么了?”
木惜迟转过身来,睁着莹莹的大眼望着南壑殊。云消雾散,月光透出来。
木惜迟涨红了脸,咬牙道:“明哥,你坏透了!”说着,柔柔一记绵拳捣在南壑殊心窝。
南壑殊脸早也红了,问着他道:“昨夜,我们行,房了,是么?”
木惜迟啐道:“呸!亏是个读书人!饶做了那事,还来问人家……”
南壑殊仍是不依不饶:“我们当真行过房?”
木惜迟嘴角向下一压,眼中泪珠儿转来转去,“明哥,你干什么欺负我?”
南壑殊心里一乱,混沌感又成倍地袭来。月华重新被浓云遮盖,四下又陷入一片黑暗。
身畔窸窸窣窣,隐约有低低的抽泣之声。南壑殊更慌了,笨拙地道:“别哭,我与你赔不是罢。”
半晌,枕畔人直往怀里钻来。南壑殊忙展臂抱住。
这一抱,手里的触感登时让他头皮发麻。
竟似一方光溜溜的暖玉!南壑殊呼吸一滞,正要开口说话,唇舌却被缠绵住。
浓夜中情,潮汹涌,由不得他有一丝清明。南壑殊拼尽全部意志推开怀里人,将自己身上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那日……那日我自蛇巫山归来,你我相约地府,我本欲同你表白心迹,可你却失约,是为何?”
木惜迟凄凄楚楚地望着他,道:“你还来问我。你如何来问我……我险遭你父亲折辱,你又在哪里?”
月光洒进屋里,映着南壑殊的面目。只见他紧咬着牙关,羽睫不断颤抖着。“为什么你记得?”
木惜迟只不说话。
“在人间时,我并未同你行周公之礼,你方才为什么又那样说?”
南壑殊浑身发抖,木惜迟只看着他凄然摇头,半晌揽他入怀中,贴着自己心口儿。“明哥,我怎忍再欺你。此乃迷津幻境。有人设下这迷局,引你自投罗网。”
南壑殊嗅着木惜迟怀中馨香,心里既痛又惊,既苦且悲。“晚儿,我带你出去。”
木惜迟道:“殊不知连我也都是幻景。明哥,你快一掌将我打死,这幻境便自消了。”
南壑殊抓着木惜迟的手,满眼痴迷仓皇,“让我伤你,不若我自决。生生世世同你在此处。”
木惜迟摇摇头,道:“明哥,你神志昏聩已极,才说出这些话来。快走罢,设若再耽搁半刻,只怕要灵海溃散……”
木惜迟原本就因作弊而心虚,此时惴惴难安地跪在南壑殊对面,见他双目紧闭,双唇紧抿。面色越来越白,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下落,便更加有些慌了。
他想起自己初初在叶重阳身上试法时,叶重阳也是这般情状。
难道这术法竟如此凶险么!
木惜迟蓦地悔痛不已,扑上去抱着南壑殊大叫:“公子,公子,快醒醒……”
见南壑殊不醒,乃至连身形都将不稳。要知道南壑殊打坐时一向如钟如松如磐石,此刻却绵软欲倾。
木惜迟一口咬在他手上,深入寸许,想用疼痛将其唤醒。可哪里中用。木惜迟愁极无计,抱着南壑殊大哭道:“公子,我可害了你了……”
与南壑殊同列的长老们见状,一个二个都矍然而惊,相顾骇然,却也不知该怎么办。木惜迟起先抱着南壑殊干哭,次后终于想起南岑遥来,便跌跌撞撞闯进“日”列弟子中,只奔南岑遥坐席而去。也不顾旁人眼光,拉住南岑遥便死命拽起走,“少主,你看看我家公子去,你看看他怎么了……”
南岑遥见木惜迟如此,也不知有了什么大祸,忙忙随他过来。待见到南壑殊,也是一惊。
“壑殊这个样子像极了他当初历劫归来时梦魇的情状。那时还是你走了一趟地府才将他救回来。”南岑遥皱着眉道,“这也不难,小木头。壑殊恐怕是在你的臻境里误入旁路,迷失住了。你入境将其唤回便好了。”
可木惜迟哪里有什么臻境,及听了这话,更加哭得厉害了。
南岑遥正着急,远处一个声音道:“你家现有门路,怎又去寻别的门路——”说话间,人已到跟前。却是叶重阳。
原来他也是不放心,怕木惜迟被南家人瞧出端倪,故并未走远。
南岑遥才刚在苏哲的臻境中见过轻纱软罗裹就、娇声嫩语的叶重阳,此时又见他轻袍缓带,仙风鹤骨,一时便看住了。
叶重阳厌恶地瞥了南岑遥一眼,向木惜迟道:“不是说这个什么臻境恰正是防范识海不稳、心魔起势的么,如何二公子还是误入迷津了呢?莫非他自己倒不懂臻境了?”
南岑遥忙赶上来问:“什么迷津?那是什么?目下可怎生是好?”
叶重阳把他也不理,只对木惜迟道:“你就进入他的臻境,将他的神识唤回。我管保就妥了。”
木惜迟摇摇头,“不行啊,因为我灵力低下,公子说我进不去他的臻境。”
南岑遥又插话:“是啊,连我也还不能够呢,且即便有人灵力高深,在壑殊之上,也是非请不能擅入的。”
叶重阳看也不看南岑遥,仍是对木惜迟道:“凡事没有绝对。佛法讲求一个‘缘’字,‘缘种不相妨’,我认为放之四海而皆准。何况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一定不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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