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松一口气道:“你这厮唬了我顿好的,在这里装神弄鬼地吓我。快跟我回家去。”说着便上手来拉。
对方却开口道:“迷心爱花花作祸,禅心移念念生愁。你还不知悔!”
恰在此时,寺门被一脚踹开,南壑殊几乎是闯了进来。小少爷从未见过他这种仓皇的样子。
那僧人此时已恢复了本像。与南壑殊默默对视着。小少爷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不知他两人是个什么意思。
南壑殊一步步行来,直到那僧人跟前,一撩衣摆,竟俯身跪了下去。
小少爷忙去拉他,“你怎么跟个野和尚下跪呀?”
南壑殊恍若无闻,给那僧人磕了一个头,起身时,面色十分灰败,“请再容些时日。再容些时日……”
那僧人念道:“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心方坚。其中道理,你该明了。他已是我佛门弟子,禅心染尘,情迷色相,皆因你故。”
南壑殊默默半晌,直起身来,一改最初的卑下情态,“尊者,他已是我的徒儿。我师徒缘分未尽,他岂能改拜他人。”
那僧人凝视着南壑殊不语。小少爷见此状,暗暗捏了把汗,这僧人变化莫测,看上去实在不简单。
南壑殊向僧人行了一礼,拉起小少爷便出了寺门。当他们再回来自己的宅院,四下里寂无声息,往深里行去,但见阴森森浓荫匝地,头顶枝桠交横,地下荆棘丛生。
小少爷见眼前情景,吃惊不已,“我离开左不过两个时辰,这里怎么……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正说着,身旁南壑殊身躯一颤,一口血奔出,溅在石阶上。小少爷连忙去搀,只觉他身重如山倾,几乎两人一齐跌倒。
自那之后,南壑殊便一病不起,以致缠绵病榻。某一日扎挣着起身,来至司徒府,开口便是要辞馆别图。
司徒老爷忙道:“是否寒第招待不周,怠慢了先生?”
南壑殊强撑病体,道:“忝居西席,已是愧仄。怠慢是万万没有的。”
老爷叹息道:“我的这个不肖子,成日家招猫逗狗,寻花问柳。他如今年岁小,犯下的错,我还能用钱去摆平。将来我与他母亲两个百年,留下他无个人管教,岂不要越加无法无天,做奸犯科了……”说着心酸落泪。
南壑殊笑道:“老爷这是多虑了,令郎丰神俊秀,心性纯良,本是杰人之才,必能至青云之上,何劳小弟拙力训导。”
老爷道:“我也知道犬子聪明是有余的,只不肯用在正途上啊。”说着又叹。可惜南壑殊去意坚决,无可转圜。司徒老爷只好命人好好相送,见他行囊萧然,又给多多添置了许多盘费。南壑殊也不推辞,只求速速离去。
小少爷闻讯赶来时,南壑殊已不在,怔怔在原地半晌,想着近来这咄咄怪事,心里突突的不安。遂追至宅院,想要问个分明。
一推开门,但觉满目萧然,那池水已干涸,青鲢亦不见踪影。走进内间,南壑殊仰卧在榻上,口不能言,唯有双目垂泪。
小少爷亦觉心酸凄凉,半跪在他床边,拉着手,默默望着他。
“我去庙里许愿,许的就是你的愿。有一日我在街上被一个算命师傅纠缠,他拉着我硬要替我算命。我随口将你的八字说给他,他竟测出你八字含煞,期近有大劫难,恐要无寿,我那日就到庙里许愿你长命百岁,大富大贵。不多久你就带我来了这个宅院。你说是你买的,我就知道我许的愿灵验了。你有了富贵,自然也能长命百岁。哪有一半灵一半不灵的呢。那日我是要出门还愿的,不知怎的,才走到那间破庙里。谁知那野僧恁的厉害,你回来竟病到这个地步……”
南壑殊握着小少爷的手,眼里千言万语。
忽的半空乍亮,一袭青衫闪烁着华光下降。
叶重阳望着南壑殊直摇头,两指一拢,提出他的真身,
“你如何还在耽延,目下已误了他正果的时辰。”说着看向木惜迟。“再要无状,揭谛可要下令,必要你受那万箭穿心之苦,催逼你销劫归真。”
南壑殊摸摸心口,苦笑道:“我这颗心穿来做什么,又不是龙肝凤髓,不能佐酒。”
一席话将叶重阳也逗笑了。“你便胡来罢了,到了上面,有和你算账的时候儿。”
南壑殊拱手,“多谢重阳提醒。”
叶重阳知其难劝,默默给他送了些真气便摇摇头离开了。
小少爷于他们的对谈自然一无所知,现下已拣了些枝,替南壑殊拢了一盆火暖身。幸而他惨白的面上终于有了抹血色。
此后,小少爷便留下亲身侍疾,侍汤奉药,衣不解带,昼夜不离左右。
这一日,南壑殊睡着,小少爷听一听呼吸,还算平稳。便悄悄离了宅院,来至先前那间破庙里。
和尚仍在里面,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小少爷扑通跪在地下,重重磕了一个头,“你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的菩萨。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佛爷。他是个好人,请容情罢……”
和尚不言语,伸出一指,点在他眉心,随即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少爷忙跑回宅院,直到看见南壑殊好端端睡着,才放下心来。
这往后,南壑殊渐渐可以起身,也能自己用些茶饭。但身体总不见大好。
小少爷重新将宅院打扫干净,在池里蓄上净水,照旧放了两条青鲢。
早晚虚窗静室,家里死气沉沉的。小少爷就总是寻些事情让南壑殊陪着他一起做。院中的杂草总也除不尽,他就摘一些,编成些玩意儿给南壑殊开心。
他们一起择草,把嫩的放一堆,的放一堆,一小簇一小簇的,永远择不完的样子。这般零零碎碎的温爱,琐碎到揪心。小少爷忍不住落泪,先还能忍着,后面索性放声大哭。
南壑殊知他心意,让他靠着自己,缓缓地道:“有多少人不过挨日子,那辰光长虽长,却难免挥霍浪费。人间辰光短则短矣,却可去芜存精,以少胜多。”
人没了的那天,是个好天气。小少爷默默在想,老天爷果然无情。这么好的人去了,他竟这样开心。
后来才知道南壑殊根本没有亲人。他如何忍心他成个孤魂野鬼。既无旁人吊唁,他就独自为他守丧尽哀。就在这个衰草连横的宅院里。
到了夜里,风也像他,雨也像他。只是不见他。
多年后,双亲亦俱亡故了。少爷又遇见那个老和尚。他跟着他走。走上云树葱茏的盘山,越过溪流纵横的峰峦。但见烟霞渺渺,松柏森森,极深处坐落一个院子。自外看,无甚殊异,乃至寒酸。推门入内,却见鸟衔红蕊,鹿践芳丛,别有洞天。
“这便是修行之所。”老和尚告诉说。
他此时已是无悲无喜,着一颗心。凭那老和尚怎说怎是,亦不反驳,亦不怨恨,亦无思念。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据传隆冬一场山火,二人双双圆寂。
第205章 (完结)
其时,南之邈已被处了极刑,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南壑殊闻之,特回了趟无念境。偌大的地方,只有南岑遥一个孤零零跪在牌位之前,连灵堂亦不敢设。
听到背后有人,南岑遥先唬了一跳,再一看是南壑殊,喜得上来揽着他。当问及南之邈,他强撑笑意道:“如今我有了花影,夫复何求。六界中谁人不知我是个浪荡子,有美人在怀,我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未及说完,再也撑不住,脸埋在手心里哭起来。不一时,花影来了,南岑遥哭亦不敢尽情,忙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
“知道你在,特来相见。”花影说着话,便走了进来。还依从前要给他两个去斟茶。岑、殊二人连忙制止。
花影已擢升斗宿星君,南壑殊见了他也是要行礼的。南岑遥最是周到,明白此类事不便挑明,遂玩笑道:“二位长辈,别折煞我一个千岁小儿了,自当由我斟茶。”少顷,茶上来了。花影知道南壑殊来此是要和南岑遥叙话,便寻个事由躲了出去。
“壑殊啊,听说你擢升了水军统帅,还有工夫来我这里闲坐?”
南壑殊笑道:“那个位置早已有了旁人,我被遣往跂踵山守备,不日就要到任,无事不得离开。临行前特留残步望兄一望。”
南岑遥悚然而惊。他知南壑殊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必是遇到了厉害对头。又见他神色落寞隐忍,遂也不敢深问。
南壑殊像喝闷酒那样用了三盏茶,笑笑说,“我要走了,大哥,保重。”
随后花影将因由缓缓向南岑遥说了。南壑殊销劫归真之时,揭谛早已专候着他。南壑殊跪地领受了释迦的训诫:“忿火不惩,必有燎原之患。欲水不窒,岂无溃川之灾。”
南明离火是燎原的“忿火”,玄元北水是溃川的“欲水”。有着水火双元此等“罪恶”的南壑殊,能得到守备妖山这样的小惩,是释门的慈悲。南岑遥闻之哑然。
“好说是他两个历劫,一个是这样,那另一个呢?”
“那一位是释迦亲授弟子,自然已得了金身正果,如今是释迦座下钦光尊者。”
人间秋去冬来,几经寒暑。早算不清历几何时。那日南壑殊平乱方回,获准归返天廷养伤数日,稍愈后便在天河漫步。一路只觉兰蕙味馨,清幽可爱。更有那琪花瑶草,在跂踵山那等邪诡苦寒之地断然见不到,便一时贪看住,只管愣愣地出神。
“咄!这可是你胡来乱闯的地方!”一个童儿叱骂道。
南壑殊好半晌才意识到他口中“胡来乱闯”之人正是自己,躬身正要告罪。又听一个声音说道:“何人喧哗?”
那童儿忙侧身让路,抖瑟着道:“钦光尊者见罪,是有此闲人在天河逡巡不往,我才要驱他快走。”
南壑殊听见“钦光”二字,便将头更深地低了下去。
钦光递给那童儿一张金帖,吩咐他一番。那童儿不敢耽延,忙忙地去了。钦光看着他走远,便来同南壑殊见礼。
二人都是难以启口的样子。
还是钦光先说道:“神君可安好?”
南壑殊垂首道:“有劳尊者惦念,下神一切无虞。”
钦光颔首再三。“神君往日的恩情,钦光无可回报,一向深以为憾。”
南壑殊忙道:“前尘如烟已逝,尊者勿须挂怀。”
二人再次无言。
钦光定定看着他,稍一晃神,心中便起微澜。忙定住心神,“佛祖设坛论法,神君可来赴会?”南壑殊道:“自然要来。”
钦光道:“那么到时再与神君奉茶。”
南壑殊应了一声,接着深躬到地。良久良久。等再起身时,跟前已阒无一人。
那边玄天真武见南壑殊孑然而立,似在出神,便近前呼唤。这玄天真武前身系佑圣真君,他与南壑殊曾在凡间有过父子之份,如今一个统摄真武之位,一个是其麾下小小守备,却是上峰下首。
南壑殊听见呼唤,“啊”的一声如梦方醒。
“那边厢是谁?”真武远远望着,似有流连之意。
南壑殊答道:“释迦座下钦光尊者,他眼下完了差事,复转西洲矣。”
真武点点头,二人各揣心事,默立片刻。再看南壑殊,更见瘦削,遂向他道:“这些年月,你每每征战,含死忘生,新伤垒着旧痛,长此以往,怎是个了局。”
南壑殊道:“多谢挂怀,目下已伤愈了。”
真武又道:“下界有言,君子当闻弦歌而知雅意。钦光尊者凡间一劫,释迦现法相垂试禅心,你本当因循善诱,怎反倒与之争辩,延误了钦光正果的时辰。徒然断送了好前程。”真武太息一声,又想起什么,问道,“释迦设坛论法,你可在受邀之列?”
南壑殊轻轻摇了摇头,“前程也罢,论法也罢,实在无妨。下神悟性既差,还是做个舞枪弄棒的莽夫自在。”说毕拱了拱手,“职责所系,下神不敢羁留,不日便要归返跂踵山。”
二者就此拜别,各归神位。
自此后,岭险云深,千丈冰崖,豺虎为伴。岂不知倏地杜宇一声,啼破春晓。方始大盹初觉,回首梦渺。
遥想那五叶莲开,帘垂香萦之地,佛陀含笑,故人音杳。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断断续续写了三年,笔者非常惭愧,下篇打算全文存稿,以避免因突发事件而导致拖更甚至断更。感谢支持到这里的小伙伴,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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