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走的一路上,又零星遇上些难民,与先前那些人同样的状态,成南看也不敢看他们,深垂着头只盯着脚下的一点路。
裴缜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听到车外的人低声开口:“我来府里之前,老三他们都围着我跟我说,如果在府里觉得好了,一定要去求你让他们都进府干活。”
裴缜没吭声,成南接着道:“即便我求你,你不会让他们进府的是吗?”
他扯起嘴角笑了下,不过一瞬又落下去,显出些微的迷茫,轻声道:“不过现在我也不想求你了。”
裴缜在黑暗中睁开眼,手里的点心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捏碎了,软绵绵地团成一团,他的声音却听不出任何波动:“还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吗?”
他问得奇怪,成南却听懂了。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裴缜让他坐在马背上,牵着大黑带他逛出城去,那时候他摸着大黑的脑袋满心的快乐,跟裴缜说他和自己遇到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现在裴缜又问他,是不是还觉得他们不一样。那个女人回答说“原来都一样”,成南却对此一言不发。
直到裴府的大门近在眼前,他才自语般开口:“你是不是想让我讨厌你?”
裴缜平静地问:“讨厌了吗?”
成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夜色掩饰不住他发红的眼眶,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轻声道:“我想回去睡觉了。”
裴缜嗯了一声,说:“去吧。”
成南于是不等马车,兀自进了府,向左一拐便没了踪影。这院子远不如杨宅豪奢,隔得很远才有一盏灯笼照明,脚下的路歪歪扭扭,成南越走越是着急,也不知在躲些什么,不注意被石头绊了一跤,仓皇扶住一旁的墙才狼狈站住。
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胸膛里面心跳如雷,他难受地弯下腰想缓一缓,一低头眼泪啪地掉进草丛里,他抬手抹了一把,却越擦越多,最后只能放弃般把手掌用力摁在眼上,喉结剧烈抽动,死死压抑住快要出口的哽咽。
裴缜问他讨厌了吗,他不知道,只是好似又回到了六年前裴缜离开的那个深夜,他一个人蹲在地上哭,害怕裴缜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遇到许多欺负和折磨,一恍数年过去,他逃避般不敢细问自己曾经的担忧是否成了真,却在这天仓促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未曾看到过的发生在裴缜身上的事情,那一定是很苦很疼的漫长岁月,才能将一个人一刀刀磋磨得彻底改头换面。
第二天一早起来,成南脸色恹恹,眼下两块青黑,看起来很没精神。
昨晚他辗转许久,还是爬起来拿了自己仅有的十几文钱悄声出了府,躺床上时义气激愤,等真走到街上,他才真切体会到裴缜所说的那些话。先不论他这一点钱是否真能起到什么用处,只说那么多的流民,放眼望去尽是凄惨,他究竟要给谁的是?
他走在寂静的街上,却如同处在冰冷的地狱,不仅风将身上吹得寒凉,心底亦冷得厉害。最终他还是没有去找那个最开始遇到的女人,而是顺手将铜板塞给了蜷缩在墙边的一个孩子。明明已经很注意不被其他人看到,他做贼般连停也没停,然而还是没等他拐过街角,那里已起喧乱,男孩被围在其中,眨眼间手里还没焐热的铜板便被抢了干净。
成南在街角回头去看,风将他的头发吹得翻飞,不停地打在脸上,亦迷住了眼,他没抬手拂去,只是愣愣地看着不远处那场尚未平歇的闹剧,抢到铜板的人又被围攻,哼哧哼哧似是濒死的野兽。微不足道的十几个铜板,已是他所能尽的全力,然而却未能帮到谁,反而让好几个人受了更重的伤。
风呜呜地吹着,成南第一次生起这样的感觉,不是难过,也不是愤怒,而是悲凉。
昨晚和裴缜不欢而散,成南暂时不太想看见他,而且他心底还担忧余不行和其他乞丐的处境,整个上午都躲在ЙàΝf后院劈柴,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他没和其他下人一起吃,而是向老何告了个假,说要出去一趟。许是有人交代过什么,一向刻薄的老何竟是丝毫未盘问他要去干什么,极其利索地便允准了。
成南于是揣着他的那份饭出了府,天色不好,街上昏黄黄的,成南心底惴惴,生怕遇上流民被发现自己带了吃的,会再发生昨夜那样的事,但奇怪的是,他不安地走了一路,竟是一个流民也没看到,往日常见的乞丐们也是踪影全无。
成南的心非但没有因此放下,反而悬得更高了,直到远远看见在庙外大树底下坐着的余不行,他心底绷着的那口气才狠狠吐了出来。
几天不见,余不行看起来也更瘦了些,不过精神头和气色倒都还好,见到成南便“哟”了一声,贱兮兮地问是不是裴少爷受不了他把他给赶了出来。
成南不理他的玩笑话,伸手抓着余不行的脸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好几遍,这才真正放下心,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他的午饭,揭开外面的油纸推到余不行面前,又四看着找李老三和其他的乞丐,蹙眉问:“大家都去哪里了?”
余不行大口嚼着成南带来的白馍,咕咕哝哝地说道:“城外有人散粥,李老三他们跟着那些逃难的都去了。”
成南这才明白为何一路空荡,他心中颤动,好似黑暗里终于看到一缕光,几乎是殷切地看着余不行,着急地问他:“是谁散粥?”
“我哪知道?今早就摆上了,有人说是官府,也有人说哪个埋名的好心富商。”
成南往前蹭了蹭:“会一直有吗?”
“谁知道,”余不行吞咽的动作慢下来,看起来也是有些愁,“这世道不好转,灾民越来越多,再多的银子扔进去也听不着个响,谁还能坚持下去?”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目前大家暂且有了口饭吃。”成南对那个好心伸出援手的人几乎要感恩戴德,心头压的巨石也终于松动了些,让他能够久违地顺畅地喘口气。
余不行见他终于露出些笑模样,咽下最后一块馍,问他道:“还没说你究竟来干嘛呢,受欺负了?”
“没有,”成南撇开视线,“我在那挺好的。”
余不行觑着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李老三前几天还骂你,说你走前答应得好好的,进府了就只顾自己享福,把答应他的事忘了个干净,嘟囔着你啥时候能把他弄进去呢。”
成南没吭声,半晌抹了把鼻子,瓮声说:“那府里人太多了,人家现在没空缺。”
说完他便起身要回去,理由是府里太多事等着他回去赶紧干,余不行没揭穿他言语里的前后不一,只是从后面揉了揉他黑漆漆的脑袋,压低声音偷摸告诉他:“这些年我攒了有十几两银子呢,谁也没告诉过,你哪天回来了也够咱们活一阵子的。”
成南没回头,良久低低地嗯了一声,模糊地扔下一句“剩下那些饭给老三他们吃”,便快步朝前走了。
狂风已经卷起来了,不同于先前时不时吹过的凉风,昏黄的天幕下万物摇晃,街上的各种沙尘小石子都被卷了起来,呼啦啦地打在篷布上,瓦片亦被吹得哗啦作响,看起来像是有一场大雨。
成南已是走得极快了,却还是没能赶在雨前头回到府里,半道上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像小拳头般重重捶在人的身上,成南忍不住驻足仰起头,脸上很快便被打湿了,他闭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雨水,浓烈的土腥气混入舌尖,让他笑了起来。这是一场阔别已久的雨,来势汹汹地笼罩了晴朗两月有余的霖川城。
成南浑身湿透地跑进府里,这一场雨浇得他透心凉,却也似乎淋去了心头积压的那些郁郁,流民有了饭,天公下了雨,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开始变好。
他在何来宝惊悚的视线中进屋换了干衣裳,再出门的时候雨势比方才还要更大,何来宝没走,在他旁边连声地问:“你刚刚出去干什么了,不是要贴身伺候主子吗,我怎么今天就没见你过去,方才熬的药都是冯管家亲自给主子端过去的……”
“药?”成南猛地转头看他。
何来宝被他吓一跳,捂着胸口瞪他:“可不是,应该是风寒吧,这雨下得大的。”
成南眉头紧蹙着,扔下一句“我去看看”,便拿起一旁的油伞,快步朝裴缜住的院落走去,何来宝的呼喊很快被他甩在后面。
裴缜今日果然没出门,披了件大氅坐在书桌前,整个人裹得比往日严实许多,脸色却仍泛着苍白,神情间掩不住倦怠,正翻着卷轴看,时不时用左手记着些什么。
桌角一碗黑色的药汤还冒着热气,散得满屋清苦味,冯连站在他旁边劝道:“少爷,您已经看了半个时辰,歇一会儿顺便将药喝了吧,这雨不知要下多久,疼起来可是受罪。”
成南来的路上还在纠结要怎样面对裴缜,然而刚到门外就听到这些话,心尖瞬时一抽,什么也顾不得了。在他匆忙收伞之际,冯连见裴缜不太想理他,想了想,接着又道:“离京之前,柳小姐便多次嘱咐属下要提醒您照料身体,不能饮酒食冷,亦不能过分劳累,前日来信又叮嘱说钦天监预测近日有雨,要您万万喝药,柳小姐还叮嘱……”
他说起来没完没了,裴缜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冯管家,冯大哥,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能。”冯连诚恳点头,“您先把药喝了。”
裴缜认命地放下卷轴,抬手将药碗拿过来,正要仰头一口气喝尽,抬眼却看到成南站在门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见裴缜看他,成南没躲,上前一步进了屋,语气无辜又颇为酸溜溜道:“柳小姐都叮嘱了,你还不赶快喝干净?”
裴缜眉间一跳,在旁边二人灼灼的视线中,仰头几口将药灌了下去,放下碗时冯连的目光已平静下去,成南眼中的小火苗却似燃得更烈了。
看顾着裴缜喝了药,冯连心满意足地收拾了碗走了,裴缜又拿起卷轴,一边漫不经心向成南道:“不是说当我的贴身侍从吗,这才第二天,就见不着人——”
他话没说完,一个巴掌便从天而降,将他手里的卷轴啪的一声拍到了桌上,裴缜惊愕地抬起头,见成南咬牙切齿地向他挤出一个笑:“柳小姐叮嘱了,不能过分劳累!”
裴缜好不容易回过神,抬手想拿过桌边的茶盏喝口水缓一缓,指尖刚碰到杯壁便被成南一把夺过去:“柳小姐叮嘱了,不能饮酒食冷,这水都凉了。”
裴缜拿笔,成南把纸扯走,附带一句:“柳小姐叮嘱了,不能一直写字。”
裴缜看画,成南卷巴卷巴又给扔回画筒里,一本正经道:“柳小姐叮嘱了,看久了对眼不好。”
裴缜走到窗边赏雨,成南义正词严地把窗关上:“柳小姐叮嘱了,不能吹凉风。”
裴缜忍不住道:“她没说这个。”
“哦。”成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头顶好像坐着个张牙舞爪的小人,“记得可真清楚。”
裴缜垂眸低低笑了两声,抬步走到床边坐下,扬眉看向成南,有些戏谑道:“她应该没说不让睡觉吧?”
成南一口气憋在胸口,终于心不甘情不愿道:“睡觉可以。”
第49章 你不要变
裴缜这天的精神着实不怎么样,靠着床头很快便显得倦恹,窗外雨声急促,室内昏昏暗暗,更显得他面色苍白,格外病弱。
成南在原地戳了会儿,终是拗不过心底的担忧,扯过一旁的梅花凳在床边坐下来,问裴缜:“你哪里不舒服?”
裴缜眼也未睁,轻启唇道:“有人不让我看书写字,我不舒服。”
成南气愤:“好好说话!”
裴缜笑了会儿,这才正经下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先前肩膀上受了些伤,养得不是很好,落下了些病根。”
又是伤!成南恨恨地想,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伤!他还清晰地记得裴缜背上一道道骇人的疤,现下又添新病症,他心底恼怒,语气却已不自觉地挂上了担忧:“是战场上伤的吗?”
“不是。”裴缜道,“我刚回京没多久,便遇到一场刺杀,对方出手狠绝,我命大才逃过一劫,那人当场自尽,因此也没查出究竟是谁派来的。”明明是这般凶险的事情,他说来却仍轻描淡写得如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后来我在端王府里躺了俩月,上头便允准我去了西疆,本以为伤养得差不多了,谁知并没好利索,从那以后,遇上阴雨天便会疼上一阵。”
话音落下许久没人接,半晌,才听成南咬牙切齿道:“还以为王爷很厉害呢,没想到也这么没用!都把你接走了,还能让别人去杀你。”
裴缜没想到他一阵沉默后,竟是思路清奇地不满到了端王身上,不知那远在京城的人作何想,反正他是被逗得直笑,而后不知牵到哪里的旧伤,又捂着胸口闷闷地咳了起来。
成南默默地伸手帮他顺胸口,脸色仍旧不是很好看,待裴缜呼吸平顺,他忽然轻声问:“是不是受了很多欺负啊?”
尾音悄软的一句话却像滚沸的水倾盆倒在裴缜胸口,刷拉一声响,寒冰亦被烫穿了一个大洞。他脸上的笑意猛地消褪,被褥下的左手用力攥起,周围安静得只有雨声,呼吸都显得沉闷,不知过去多久,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很多事情他都没和成南说得太清楚,比如那次刺杀让他的右手差些完全废掉,半年内连支笔都拿不起来,因此才学会了左手写字做事、拿刀杀人;比如先前怎么都求不下来的允准忽然成真,他支着病体赴沙场,几次都差些没了命……他敷衍过去了很多事情,这次本也该如此,然而不知怎么,他竟就这样不加掩饰地承认了。
许是生病让人脆弱,也许是窗外雨声沥沥,天地间仿佛又回到只有他们俩的时刻,让人觉得安全。
搭在被褥上的右手被温热的掌心握住,裴缜睁开眼,看向一旁不作声的人。成南低着头,额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高挺俊秀的鼻梁,明暗交杂。
他像是想要安慰裴缜,却又不知该如何做,只能小孩子般握紧了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我没讨厌你。”
他抬起眼,两人视线相对,成南眼神躲了一下,但仍坚持着解释:“那天晚上你说的,有没有讨厌你。”
裴缜没说什么,只是从成南手里轻轻地挣了出来。成南方才全是心疼之下的顺势而为,并没考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会儿裴缜将手抽回去,他一下清醒过来,再加上方剖白了内心,瞬时红起脸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抬起手抹了抹鼻子,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
情急之下,他想起今天去见余不行时听说的事,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我听说今天有好心人人在城外散粥,虽然不知道能有几天,但怎么说那些难民也暂时不用被饿死了。”
本来只是为了缓解尴尬,然而说着说着他倒是真觉得高兴起来,双眼泛光,笑着问裴缜:“是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那人是不是个大好人?”
裴缜却嗤笑一声,很是不屑:“傻子做的事,治标不治本,能有什么——”
他没说完,因为发现成南的脸蓦地垮下去,正瞪着眼极不高兴地看着他。
“你别说话了。”成南气道,“你不愿意做的事,有好心人愿意做,让很多人少饿了几次独自,你凭什么说人家是傻子?”
他为那从未谋面的人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质问裴缜:“你为什么总说让我生气的话?”
裴缜看着床帐顶没吭声,只是在心里想,气吧,狠狠地生我的气吧,最好恨我。
“你要是再说这些不好听的话,我就不在这陪你睡觉了。”
走吧,走得远远的,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
他这样想着,却乖乖地闭紧了嘴,再也没说那些令人讨厌的话。
安静围拢而来,裴缜不说话,成南以为他累了,便也不再吭声。药劲缓慢翻涌上来,裴缜的眼皮在绵密不歇的疼痛里渐渐难以支撑,终于忍不住合上,他的意识昏沉,却并未彻底睡去,仍能清晰地听到帘外潺潺雨声和身边那道轻缓的呼吸。
他像是犯瘾的君子,执着于那一点声响,不肯轻易断了与它的联系。
成南却像怕扰了他睡觉,一举一动放得格外地轻,这让裴缜心底生起些微的不安,明明意识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却非要不停去寻那熟悉的气息,确准人还在他身边没离开。
就在这时,一道温热触在他的脸上,成南用指腹划过裴缜的脸,帮他把紧蹙的眉头轻轻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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