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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图木(盛星斗)


领粥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秋日的多彩在这里失去影子,铺天盖地弥漫视野的只有灰色和泥黄,两天前成南衣衫齐整地走过这些褴褛之人,尚抱着些独自远离灾难的愧疚和不知能做些什么的怅惘,此时却已恢复身份成为其中一员,甚至看起来比其他难民更为落魄,神色麻木地随队伍朝前慢慢挪着。
不知多久终于挨到散粥的摊子前,对面的人向他伸出手,直到这时成南才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他下意识地惊慌,以为自己又弄丢了珍爱的鲤鱼碗,随后才想起那晚他从裴府离开得匆忙,根本没来得及、也没想到去收拾简陋的行囊。
目睹这一切且毫不意外的余不行叹了口气,伸手将早先备好的碗越过成南递过去,成南极其不好意思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皮上微微涨出些血色,反倒显得活气了些。
就在他双手接过对面递过来的粥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人身后的米袋,却是怔了怔,若是他没记错,那米袋上面的标记竟与他先前在裴宅厨屋里见到的一样。稍一愣神的空当里,队伍后面已是响起不满的催促声,成南不敢再多耽搁,连忙离开走到旁边去,直到余不行也领罢了粥喊他一起走时,他仍是不住频频回首。
这偶然的相遇像是在心头淋了一勺极酸的醋,又闷又涩,两人闹到如今地步,裴缜口中的那个傻子究竟是不是他自己、他又为什么要做这些本不赞同的事,去追究这些已没什么意义和必要,明明是这样,可成南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双眼酸胀一路。
与破庙相隔几个路口时,余不行便与成南分开了,他手中端着的白粥一口未动,或许是想拿去给谁。临走前他不太放心地看着成南,问他能不能自己回去。
这条路走了千百回,成南闭着眼也能摸着道,余不行异常的关心让成南格外愧疚,觉得这两天给周围的人带来了许多麻烦,他最害怕这个,连忙强撑着打起精神笑了笑,略显刻意地原地蹦了下,高声说自己好得很,让余不行不用管他,赶快去忙自己的事。
待余不行走得没有踪影了,他挺直的肩膀也塌了下去,默然地朝前走了几步,却当胸撞上一根棍子。成南蹙眉抬眼,看到面前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手拿木棍,横眉竖眼地睨视着他。成南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越过他向后方看去,果不其然,迎面撞上了杨升那张不论过去多少年仍旧可恶的脸。
“我说有点眼熟呢。”杨升坐在轿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可不是眼熟,过去成南远远看到杨升都会被害怕得心颤许久,如今迎头碰上,他心底却怪异地没有一丝恐惧,像是一片树叶都能荡出涟漪的湖水结上厚冰,沉重的大石砸在上面也不再生波澜,只是想,八年前杨升驾马踢断他好几根肋骨,六年前杨升将他摁在水里折磨,两次都差些要了他的命,不脸熟才奇怪。
杨升的下一句话狎昵而至:“原来是裴缜贴身伺候的。”
成南没理会他言语中的轻佻,怔愕之余又很快释然,是该如此的,对杨升而言,他不过路边随手扯来欺负的杂碎,命比蝼蚁贱,就算真死了也留不下什么印象,更别提记下这个叫花子的模样。
想明白这点,他呼出一口气,第一次毫无畏惧地直视杨升的眼,问他:“有什么事吗?”
杨升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怔,随后忽然恼怒起来,一张本还算得上周正的脸蔓上邪气,阴沉笑道:“不愧是裴缜身边的人,跟他一样的傲。”
成南现在最不愿意听到裴缜的名字,偏偏他心里总是控制不住地想,本就够让他不舒服了,现下杨升又莫名其妙地裴缜来裴缜去,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嘛,成南不欲再在这浪费时间,这便抬脚想要离开,那根棍子却向上一扬,又迎面拦住他的去路。
车夫赶着马向前走了几步,杨升与成南离得更近,两人不过错肩些许,杨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带着阴狠的笑意:“回去告诉裴缜,我知道他来霖川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圣上只给了他两个月的期限,到时复不了命他只有死路一条,不如早早与我合作,说不准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成南睁大眼,似是不能理解自己听到的话,愣愣地问:“你说什么?”
杨升嗤笑一声,回正身体,成南却死死盯住他,一迭声地追问:“什么两个月,什么死路一条,这什么意思?”
杨升抬手,马车随即朝前驶去,成南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又惶然停下。他站在大街之上,白亮亮的天光照得人头晕,闭塞多日的感官似是骤然苏醒,秋风肃杀,透骨寒凉。

第57章 别想了吧
成南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裴府外面的大街上的,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已是那座熟悉的宅邸。熟悉,他奇怪于自己会这样觉得,这世上许多事遗忘起来艰难,习惯起来却迅速得人反应不及。
他的手又摁上胸前,从前不知道这木头的特殊意义时,成天挂在身上从没在意过,现下反倒像是一圈套在脖颈中的枷锁,总胆战心惊着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成南向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那里。
霖川城中有些地方仍存着积水,许多裸露的地皮却已经晒干得差不多了,灰蓝的天上几缕云丝,显得格外地疏淡和远阔,成南走了一会儿,觉得累得厉害,深重的寒天里竟出了一额头的汗,他就停了下来,正蹲在一户人家的门旁。
相隔两步远的地方坐了个老太太,衣衫破旧却素净,手中不像寻常妇人般常拿着些活计,空空地放在膝盖上,秋日稀薄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满头白发银子般亮又显得格外温暖。
她就这样垂着视线静静地坐着,许久之后,成南抬头向她看了一眼。许是他心底藏了太多的话,不知该和谁说,也不敢和别人说,于是竟罕见地生出了些与陌生人交谈的欲望。
他轻声向那老太太问道:“婆婆,你坐在这想什么呢?”
老太太慢慢抬起眼,目光格外温和,声音柔柔地落在阳光里:“想什么时候死啊。”
本是阴冷得令人恐惧的话让她说得就像春天时候洁白的云,成南的眼尾被风刮得有些潮湿,声音低低的:“为什么要死,活着不好吗?”
老太太嘴角挂着笑:“活着是要受很多苦的呀。”
过去多年里,成南坐在街边上,看人撕打叫骂,也见过人温情相偎,喜欢不喜欢,他都总是离得远远的,如今在这寥落的城池里,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仰头看着面前陌生的老人,却恍然间真变成了个孙儿,看着自己未曾谋过面的亲生祖母,红着眼轻声乞求:“活着吧,活着很好的……”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招手唤成南离得更近些,直至两人靠在一起,她伸出干树枝一般苍老瘦削的手轻轻摁在成南的颅顶,如同木像画里悲悯人间降福的神佛,语气温柔:“快死的人多带些苦走也没事,娃娃就少受些,好好活下去吧。”
那只手如山般重,又如风般轻,成南伸手抓住,这一刻整个霖川城都寂寂无声。
院中一道女人的声音打破静谧,有妇人走出来,见两人的模样当即拉下脸道:“娘你怎么又随便碰别人。”
老太太还是那一副平和的模样,将手收回去,那妇人瞥了成南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转向老太太道:“外面有风,还是进屋来歇着吧。”
借着女人手上的力,老太太顺从又缓慢地起身,随着她往院中走去,大门敞开着,成南听到里面隐约传来问话:“阿亮什么时候回来啊?”
片刻沉默之后,那妇人再开口时声音便更远了,听起来影影绰绰的,像是断弦的琴发出的残音:“回来什么啊……跟你说多少次……在西疆战场……”
余不行回来的时候,成南正将庙中地上铺的稻草搬出来晾晒。前些日子的大雨将庙里浇出一摊摊水洼,即便侥幸免难的地方也潮得要命,人躺在稻草上还不如直接在地面上一卧爽快,可虽是如此,等天好不容易放晴了也没人想着将它们搬出来晾晒一番,只有成南会干这样的事。
都说近墨者黑,他自小乞丐窝里长大,身边就没个精细讲究的人,也不知怎么养出的爱干净的性子,想来想去,或是只能归结为娘胎里带出来的天性……思及此,余不行顿了下,再看成南的脸,这半天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上面清晨时浓厚的颓丧扫去大半,精神头看起来十分地好,那张脸也显得格外俊秀,是再破烂的衣裳也遮不去的……
他正打量着,成南抬眼看过来,立马笑道:“你回来啦?”
随即想起什么,微微蹙眉,有些担忧道:“茹兰姐怎么样,有要我帮忙的吗?”
“没什么事。”余不行走过去,蹲下身帮着将地上湿乎乎的稻草铺开,心底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很难散去,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阿团,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
成南放在稻草上的手一顿,很快又继续动作,一边坦言道:“想过。”
“有打算过找他们吗?说不准……”
成南用摇头打断了余不行的话。
小时候见别人都有父母,他也免不了常会猜想自己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把自己扔下,但也仅是想想罢了,他自小的身份便是成南,是霖川城东的小叫花子,身边有一个养他长大的爷爷。后来长大了便不再想了,及至前两天从裴缜口中得知了赤松图木的来历,伤心之余一些念头也随之起来,他久违地又忆起那对他从未谋面的父母,觉得或许他们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可那又怎么样了?什么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也没必要改变,他也只是从一个小叫花子长成了个大叫花子,又快要从大叫花子变成个死叫花子。
晚上睡觉时,成南和余不行裹着褥子靠在庙外树底下,庙里面比外面暖和不了几分,却显得闷窒,成南向来喜欢在这棵树下面看星星,余不行不知是否感知到什么,这天也出来陪着他。
一条薄毯抵御不了夜间的严寒,两人将各自的褥子叠在一起,并肩钻在冷硬的棉花底下,时间久了倒也捂出了几分热乎气。成南想起来很久之前,有一天夜里裴缜来找他,两人也是这样偎在他的破褥子下面,裴缜呼呼睡着了,一翻身就把他自己盖ЙàΝf着的被子彻底卷走了,成南再生气也没法,最后还是强行又将自己挤进去,紧紧地贴着裴缜睡过去。
那一夜真是好梦,那天睡前和醒来后也都快乐……
天上的星星稀疏,只有几根枝桠上零星缀了些许,成南看它们一明一暗,不知是真的在闪烁还是他自己眨眼所致。它们不知存在了多久,或许他小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几颗,将来有一天现在活着的人都死去了,它们也仍旧挂在那里照着后来人仰望的夜空……
成南想得怅惘起来,他看向余不行,轻声问他:“不行哥,你后悔过吗?”
余不行也在看那些星星,仰着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成南听他说:“小时候我折腾爹娘,等把他们折腾没了才觉得后悔。可后悔又怎么样,只让我更觉得自己烂透了,于是变得更坏,之后再遇上想要的也觉得自己不配,然后又后悔……”他惨淡地笑了笑:“我这辈子始终走在后悔前一步的路上,有时候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倒不如从最开始就一拳打死我这个祸害。”
成南听得难过,低声道:“你不要死,不然我会想你的。”
余不行没答话,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安静片刻后,成南又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余不行脸上自嘲的笑意淡去,直直盯向成南,成南却不敢与他对视般移开视线:“别想了吧,就像爷爷说的是去过好日子了,每天都能吃个大鸡腿。”
余不行喉咙发哽,半晌才哑声道:“别了吧,阎王爷做肉不放盐,难吃得要命,不如等以后日子好过了,我给你买。”
成南笑了笑没说话,直到被余不行逼得不行了,才略微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看起来还像是很多年前那个乖巧的小胖男孩,但很多事终究变了,他的心里有了不为人知的心事,也有了更为重要的人。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暗暗盘算的事未等实行,便被半夜忽然而起的喧嚷彻底打乱了。

第58章 土匪
整块大地剧烈震动,似是有千军万马从远处轰然而至,伴随着男女老少的哭嚎哀叫,成南和余不行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不知发生什么的迷茫。
然而现实容不得他们慢慢思索,庙里睡着的几个乞丐也被惊动,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各自起身,赶快找隐蔽的地方躲藏。可地方就这么大,危险似是无处不在,又能找到什么安全的地方?
正是夜色最黑的时候,往常也最为寂静,此时整座城池却如同一盆滚沸的水,从隐约传来的哭号声中成南渐渐听出真相,竟是先前抢掠了三县的土匪进了霖川城。
他心惊不已,几乎是面如菜色地听着远处接连发生的惨剧,愤怒却又无奈。原本太平的生活像是被虫蛀了一角,一天坏过一天,本以为这已是极限,却忘了还有房倒屋塌、天翻地覆的轰然一刻。
成南他们在草丛里蹲了一整夜,衣衫被冰凉的露水浸得透湿,直至天边慢腾腾地破出一线白,外面才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枯黄的草茎上浮着浅白的雾气,像是这座城市和里面的人迷茫的前路。
而现在这些人大多围拢中心街上,空地中央摆着一把深褐的木椅,上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那伙实施了一夜暴行的土匪们的头目,与想象中不太一样的是,他看起来面皮白净,衣着素雅,倒更像个温文的读书人。
然而在中心街以外,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上,皆如狂风过境,车倒屋翻,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扫荡一空,仅留被打伤的平头百姓坐在地上无奈哭喊,这一切全是眼前这人的杰作。
面对着愤怒的霖川城民,他在几十个骑着大马手拿武器的土匪围拢下显得悠闲自在,说出的话好似也真有商有量,微笑道:“各位乡亲父老,我们来这一趟,只要东西并不想害人性命,可惜昨夜忙活许久,得到的报酬还凑不齐弟兄们这一趟路费,因此还要辛苦各位父老,各回各家将值钱的东西拿来,也让我们好早些离开,莫真伤了彼此的和气。”
说罢他一拱手,将无耻的抢劫行径说得义正词严,倒像是真为彼此考虑一般。
人群最后面的成南都忍不住骂了一句:“不要脸!”
霖川知府直到这时才带着十几个衙役姗姗来迟,那男人耐心地等着周围人转达他的话,随后所有人的视线便都集中在那个大腹便便的知府杜明身上,偌大的街道静得落针可闻,杜明虚弱的话便很顺畅地从人群最前头传到最尾:“这事非、非同小可,我们需要多一点时间去筹……”
像是烧红的铁块落进冰水里,人群瞬时骚乱起来,有烈脾性的人再忍受不了,大喊着“我跟你们拼了”拿着铁锹冲上前去,噗嗤一声,高头大马上的土匪神色平静地将铁枪收回,鲜血瞬时洒了满地,那人又抽搐几下,随后便彻底没了声息。
周围人在那男子中枪之后惊乱了片刻,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而杜明的脸色亦被吓得惨白,向后面连着退了好几步。
土匪中间的男人面不改色,仍是一副笑得温和的模样,通情达理道:“时间自然是该给,只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走了,还望知府大人送我们五十个人头,也当有个保障。”
所有人都骇了一跳,还以为要当场溅血,那人哈哈大笑两声,似是觉得众人反应十分有趣,戏谑道:“当然不是现在就杀,就宽限给乡亲们一整天的时间,今夜子时,若是不能将足够的财物放至柘林山腰的土地庙前,我们弟兄就带着这五十个人头再逛一番霖川城。”
太阳已在东方露出半个头,男人又迆然坐回木椅上,余不行悄悄地拉成南的胳膊,眼神示意他赶紧离开。他们没再看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脚步匆匆地远离中心街,余不行的脸色难看至极,一边向前走一边快速向成南道:“快去找个地方藏起来,不,你快去找裴缜,在他那里待着应该是安全的。”
“那你呢?”
“我去春槐街。”
成南的心跳得极快,他惴惴不安又有些不敢相信:“他们真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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