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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图木(盛星斗)


何来宝以为他是不愿跟自己说,“嗨”了一声:“兄弟你这就没意思了啊!”
不远处老何看到这俩人在一起叽咕,喝道:“何来宝你不干活,凑那干什么呢!”
何来宝吐吐舌头,连忙从旁边又拿了块破布,和成南一起擦柱子,一边用眼风扫了扫老何,低声道:“老何是我的一个远房大伯,我就是他带进来的。”
成南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怪不得俩人都姓何,不过,他奇怪道:“这府里很难进吗?”
“现下哪里的活计好找啊,更何况,霖川城里那些豪门大户都是什么人家,”他哼了一声,撸起自己的袖子,上面几块骇人的伤疤,“打死你也没处讨说法去,裴家总比他们要好得多。”
成南想着他的话,何来宝又撞他一下:“我都告诉你了,你还没说找谁进来的呢?今早我可看见是冯管家亲自把你带进来的。”
成南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道:“是裴缜让我来的。”
谁知何来宝睁大眼,竟是用抓过脏抹布的手来捂他的嘴:“你疯啦,怎么能直接叫主子的名讳!”
成南挣开他的手,用力抹了把嘴,低下头去擦柱子上的灰。
旁边的何来宝还在喋喋不休:“你可得管住自己的嘴,别再让别人听到了,先前杨家一个杂役就是因为直呼了杨二少的名字被听到割了舌头!唉,不过你真的认识主子吗,怎么可能呢……”
成南低着头没再说话,心底有些烦躁,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让他叫裴缜的名字,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告诉他,裴缜是主子,他是下人,他们之间的差别比天和地还远。这让成南不太舒服,但很快,他又自己劝慰自己,那不是别人,是裴缜啊,这些人只是不知道他俩的关系罢了,只要裴缜自己不这样想就好了。
裴缜不会这样想吗?成南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那天夜里裴缜说的就是府中缺下人,但裴缜不说下人又能说什么呢,他自己也干不了其他的呀……成南想了半夜,一会儿难受一会儿又为裴缜开脱,最后是挂着眼泪花睡过去的。
但他并非心事重的人,第二天一早便将这份纠结与伤心忘了大半,继续专心干他的活,偶尔闲下来了会往四周打量一番,想着能否看到裴缜。
他进府之后一连四五天裴缜都没出现,这让成南有些恹恹。那天夜里两人虽是说了些话,但并不太多,裴缜待他答应了进府干活便让他回去收拾东西,成南虽有心想再多谈上几句,但想着进府之后日子长的是,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哪曾想这一分开就是四五天,成南满心牵挂着想知道裴缜过去几年的遭遇,却逮不着人问,只能抓心挠肝地一边等一边在心底偷偷地骂臭裴缜。
不过除此之外,裴府里的日子倒是算得上舒坦,虽也不少挨骂,但却并未有打人的事情发生,尤其是裴府里下人们的餐食格外丰盛,莫说一顿有两个白面馒头了,还常有一两个肉菜,偶尔还有精致的小点心。
成南犹如鼠入米穴,每次拿到饭都高兴极了,但他并不全都吃完。这几年他发现自己身上好似真有点奇异之处,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几天不吃饭也只是饿得难受,但并饿不死,还是强强壮壮的身体。虽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既是死不了,那饿点便没什么了,他于是常留下一半的饭菜来,偷偷地拿给裴府外面的其他乞丐。以至于有一天老何忍不住嘀咕,说最近府外面的乞丐怎么那么多,成南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不敢说话。
何来宝因着是老何的亲戚,只被安排了个喂马的活,干完自己的活后他常来找成南,顺手帮成南也做了不少事情。成南不好意思承人的情,于是主动提出帮何来宝喂马。何来宝也不客气,说自己夜里困得早,那就麻烦成南每天睡前帮他再去看眼马厩里的情况,马要常喂,也时刻不能缺了新鲜的水。
成南答应下来,之后每天睡前都去马厩一趟。裴府里的马并不算很多,只五六匹,棕的白的都有,其中一匹黑马却单独占据了一个马厩,用具等看起来也比别的马要好。何来宝说这是主人常骑的一匹马,从京城带来的。
成南于是常在这匹马面前站得更久些,他喜欢这匹马,它常让成南想起来当年裴缜带他骑过的大黑,后来裴府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大黑也没了踪迹,应是也死在了火里。成南摸着眼前黑马柔顺的鬃毛,忆起裴缜曾经说过他在京中也有一匹马,不知道是不是它。
成南在心底里希望是,他想让裴缜身边能留有些旧日的东西陪着他。
几天下来,成南比何来宝更像个马夫,常是干完自己的活便跑到马厩里来,摸摸这匹看看那匹,最后就抱着那匹黑马的脖子坐在栏杆上看月亮。
府里的人都去睡了,他不用顾忌什么,便自己和马叨叨着说话。
“你既然是裴缜从京城带回来的,到底是不是他以前就养过的那匹马呀?”
“裴缜平时都骑着你去干什么呢?”
黑马虽不说话,但在他怀里却意外地乖顺,甚至还用湿润的鼻头拱了拱他的下巴。
成南笑起来,拍了拍马脑袋,又问他:“你应该也有名字吧,叫什么呢?不会也是大黑吧?”
想也知道不是,成南刚想说自己开玩笑的,便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它叫皮蛋。”
成南一惊,僵硬地回过头去,只见裴缜站在院子里,正含笑看着他。
黑马的脑袋从成南怀里挣扎出去,伸向裴缜的方向,裴缜信步走过来,顺着皮蛋的意愿摸了摸他的脑袋,眼见着黑马亲昵地将湿润的鼻息打在裴缜手心,成南这才反应过来,低低地叫了一声“裴缜”,明明没什么其他意思,却怪异得很,声音怎么听怎么委屈。
裴缜沉默一瞬,问他:“在府里受委屈了吗?”
成南下意识地点头,又连忙摇头,说:“没有。”
他试探地又喊了一声“裴缜”,听裴缜应了,几日郁郁的心情就这样一下好了起来。虽然其他的所有人都呵斥他不许直呼裴缜的名字,可裴缜却是愿意这样让他叫的,这让成南高兴。他想起来什么,从木栏杆上跳下来,这就往自己的住处跑,一边向裴缜喊道:“你在这等我啊!”
没大一会儿便又跑了回来,顾不得擦额上的汗,先把手里的东西举着给裴缜看。外面的油纸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有点碎了的两块桂花糕,裴缜有些怔怔地看着他,成南笑得一如多年前:“这两天的餐食里面有小糕点,我给你留的。”
清甜的桂花香勾得他吞咽了下口水,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忍不住都吃掉了。”
裴缜微垂视线,云层挡住了弯弯的下弦月,昏暗亦遮住了他的神情,他抬手从成南手心中捏起一小块碎掉的小糕点,放进嘴里,许久才低声道:“很甜。”
“真的吗?”成南说,“我也尝尝。”
他们你一口我一口,站在深夜的马厩旁,吃掉了两块桂花糕。

第44章 伤疤
夜色已深,偶尔不知哪里传来几声虫鸣,反衬得周围的月光和树影更加寂静,就连时常扰民的狗吠此时也沉寂无声。
成南和裴缜并肩坐在院中的石阶上,裴缜看院中的月影,成南歪着头看裴缜,半张脸埋在衣袖里,显得又乖又小,除了个子高了些,过这么些年还跟没长大似的。
裴缜问:“有话说?”
可不是有话要说,成南在这坐着看了他半天,肚子都快被疑问给涨破了,然而话涌到嘴边,一时反倒不知该先问什么好,他磕巴了一下,问了个最不重要的问题:“皮蛋是你在京城养的那匹马吗?”
裴缜似是也没料到他问这个,顿了下才回答:“是。”
“我早就想要一匹属于自己的马,但我爹觉得不上战场要马是纨绔之为,所以一直不同意,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在我十四岁那年突然就松了口,让秦叔牵回了皮蛋。”黑马油亮的皮毛在月下如同发光一般,裴缜的视线淡淡落在上面,提及过去的事也看不出几分特别的情绪,“那时候因为它还挨了不少打,后来怕我爹把皮蛋送走,还在马厩里抱着马腿睡了好几天,再之后要来霖川,就把它留在了京中。”
成南没想到裴缜会主动提到以前和裴相,心里骤然难受起来,抿紧唇不说话了。
许是他安静得过于怪异,裴缜偏头看他一眼,问:“怎么了?”
成南闷声回了句“没事”,今晚忽然不太想再打听裴缜这六年间的经历,于是偷偷在黑暗中抹了把鼻子,换了个话题,闷声问裴缜道:“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我都没见到你。”
裴缜微微挑眉:“想我了?”
没想到成南竟是答应得极利索,点头道:“我每天都看着外面,想你啥时候回来。”
他这样坦率,裴缜反倒不再笑了,看他片刻,低低问道:“等我干什么?”
成南低下头,伸手摸进衣襟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裴缜的视线落在上面,微微的光折入眼中,让那里面蓦地凝起一层寒冰。成南毫无所觉,兴致高昂地拉过裴缜的手,要把那石头磨成的串戴到他的手腕上,一边道:“之前给你的那个太难看了,我又做了个新的,这个可费了好久的时间呢……”
他没说完那石头串便被裴缜反手抓住,一把从手腕上扯了下来,不等成南反应过来,裴缜已起身大步迈下了台阶,婆娑树影落在他肩上,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明暗交错,他的声音厉声传来:“成南,你知道——”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用力攥紧手中的石头,似是在压抑什么情绪。半晌,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向台阶上坐着的青年,问了一个极奇怪的问题:“我跟你说不要给别人的那块木头,还在吗?”
成南不知道他问这个作什么,愣愣地点头,从领口将那块木头拎了出来。贴身与他共处二十多年,赤红的木头看起来柔润细腻,像是烙进夜色中的一块红色印记。
裴缜看着,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极轻的笑来,只是那笑未达眼底,融不化深处的寒意。
“既是如此,”他说,“明早我跟冯连说,你来做我的贴身侍从吧。”
这天晚上成南又梦到了那只红色的大鸟,在梦境最后,那只鸟振翅飞上云端,俯视而下时却忽然变成了裴缜的脸。成南一下被惊醒过来,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觉得后脖颈生疼,这才发现手中不知什么时候竟拽着了那块木头,在白皙的皮肉上勒出一道深深的印记。
剧烈的心跳尚未平息,房门便被砰砰敲响,何来宝的大嗓门传进来:“你醒了吗成南!”
成南连忙把木头塞进衣裳里面,随手抹了下额前汗湿的发,跳下床去给何来宝开门。结果房门打开,他没看到何来宝黄瘦的脸,伴着凉飕飕的秋风,倒是迎面被塞了一怀的棉布,何来宝不无嫉妒的声音紧随在后面:“行啊你小子,还真认识主子啊。”
成南展开怀里的东西,竟是一套绀色的崭新衣裳,惊讶地抬头问道:“这谁的?”
“还能是谁的?”何来宝酸溜溜地看着他,“冯管家一大早便来跟老何说了,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主子随身侍候,那不得给你拿两身新衣裳。”
他嫌弃地扯了扯成南身上的破布条:“不过你这衣裳也是够破的,穿着也的确跌主子的面。”
成南眉头微微蹙着:“是裴缜让他来说的?”
何来宝跳起来在他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说了别叫主子的名!”
说罢他揉了揉手心,脸色看起来舒爽不少,让成南不得不怀疑刚才那一巴掌他是找了个借口泄邪火,打完了那点微妙的嫉妒也散了七八,何来宝神秘兮兮地凑近成南,压低声音问他:“老实交代,你和主子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后面的话成南忽然犹豫了下,在何来宝眼睛滴溜溜转得更快之前,他赶紧将那俩字甩了出去,“朋友。”
“朋友就朋友,你脸红个啥?”何来宝颇为不信任地打量他。
“红、我什么红了,红什么了!”成南赤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把何来宝推了出去,“我换衣裳了,你出去吧!”
房门关上,他背身用力抹了把自己滚烫的脸,热气随即烧到手指尖,将抱着的衣裳都熨得温热起来,他暗自嘟囔了句“毛病”,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犯了哪门子的邪。
新衣裳穿在身上正正合身,比他那破烂布衫好了千倍百倍,成南却像是流浪狗被缚上了金项圈,哪哪都不自在,去找裴缜的一路上都是溜着墙边走,生怕碰着了认识的人。
等进了屋见到裴缜,更是难受了,不停地耸起肩膀磨蹭后背,裴缜站在床边上,刚穿好内衫,抬头看到他这模样,于是问道:“不舒服吗?”
成南摇摇头,怪不好意思的:“就是觉得不像我的衣裳。”
裴缜笑着道:“好看的。”
这一句话也不知有什么神奇的功效,成南瞬时背不痒了手脚不僵硬了,支着胳膊低头看了自己一圈,后知后觉地嘿嘿乐起来,凑到裴缜眼前问他:“真好看啊?”
明摆着一副求夸的模样,裴缜偏不遂他的意,笑着伸开手臂,抬首示意了下旁边的外衫。成南在心里暗道娇贵,又不是自己没手,不过还是乖乖地从架子上将那衣裳取下来,替裴缜套在外面。
裴缜低头让他给自己整理领口,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深褐色的伤疤从右肩处暴露些微,直劈入玄色内衫,成南一怔,惊骇之下连问也忘了问,一把抓住那领口向下扯开,裴缜伤疤交错的后背就这样猛地暴露在他眼前。
深深浅浅的伤疤带来的冲击太强,成南的呼吸都窒住了,裴缜回头看了眼,视线漠然地扫过肩头,不甚在意道:“以前在战场上伤的。”

“战场?”成南震惊道。
裴缜嗯了一声,事不关己一般,眼见着是指望不着成南了,于是自己拽回领口,清俊的手指一丝不苟地理好了衣襟和腰带。
“西疆?”成南一迭声地问,“你怎么会去那里?怎么去的?”
袖口整理好,裴缜的右手停在半空未收回,他的视线落在上面,看向手心中的薄茧,那是拿惯了武器留下的痕迹,而后,他忽地嗤笑一声,放下手来。
“当年我回到京中,没什么事可做,闲了半年后端王便去向圣上求了个允准,让我能随着大军去战场上历练一番,不过也并未在西疆待太久,四个多月便回来了。”
他说得平淡,成南有限的见识也不足以让他听出异常之处,只是仍紧蹙着眉,忧心忡忡道:“那你打仗啦?”
“上战场怎么会不打仗?”
“你还受伤了。”这回是笃定的语气。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成南的目光似是要穿透他后背的衣料,直直看到里面的伤疤上面,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气鼓鼓的,闷声道:“还那么重!”
“倒也还好。”裴缜浑不在意,“没要了命。”
眼瞧着成南的脸一下涌上血色,嘴唇用力抿着,眼神凶恶地瞪着他,裴缜从善如流,连忙举手认错,找补道:“我说错话了,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的确早就不疼了。”
成南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只是仍旧不好看,裴缜趁机拉开话题:“不过西疆风光的确与众不同,长河落日,辽阔苍凉,是霖川和京城都见不着的景致,以后……”
他顿了下,以后如何,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成南也并未追问,他想起来了一件其他的事:“那你见到红色的大鸟了吗?”
“什么?”
“大鸟。”成南认真地解释,“那种嘴里衔着宝物的。”
裴缜一怔,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忍不住大笑起来,多年来都未有过的真心实意地开怀的笑,连肩膀都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在成南愈来愈难看的脸色中,半晌才止住,再开口时嗓音微带了些喑哑:“你想什么呢,哪有什么大鸟?”
他看着成南,目光忽然变得柔软:“那是骗你的,傻子。”
成南没有一点身为下人的自觉,意识到被骗多年以后,抬脚便气冲冲地摔门而去。裴缜原地又站片刻,摇摇头,迆然踱到桌边,端起有些凉了的茶水抿了一口,嘴角仍旧勾着一点不自知的笑意。
直至房门被敲响,冯连的声音传来:“少爷,京城有信来。”
那点笑意才如正午大街上洒的水般迅速消退,眨眼间已恢复冰冷,如同挂上一层谁也看不透的面具,方才那点笑像是幻觉,出现得不合时宜,亦消失得了无踪迹。
“进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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