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推门而入,外面的风紧跟着裹了几缕进来,将裴缜的衣袍吹得翻飞,门外黄叶簌簌飘落,这个深秋肃杀而漫漫,不知何时才能过去,过去后也不过是一季更难熬的严冬。
裴缜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信,随手将之在一旁冯连备好的火烛上烧掉,微垂视线,不知在想什么。冯连立在一旁安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听裴缜道:“杨家那个宴席,回他们说我去,让成南跟着。”
成南院子里待了半天仍是气得够呛,知道裴缜混账,但没想到这人能这么混账,竟是一连骗了自己那么多年。
何来宝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本是要问成南第一天贴身侍候感觉如何,迎面撞上他这副模样,不由好奇地追问发生了什么。
成南抿紧唇不发一言,裴缜骗他是一回事,信了他的鬼话的自己显然更丢人。
何来宝喋喋不休得着实烦人,成南转了好几个圈,又从东院一路走到西院,还是没能摆脱这个大尾巴,何来宝仍在他旁边叨叨:“难不成主子打你了?不对,也没伤啊。那是骂你了?这些贵人倒是真难伺候得很……”
成南听不下去了,正色道:“裴缜不是这样的人。”
他又喊“裴缜”,何来宝下意识要纠正他,脑中却忽地闪过清晨成南莫名其妙红了的脸,他像是窥到天机,其余种种迹象都被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连成了线,瞬时如遭雷劈。
成南还在那为裴缜解释,何来宝看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怪异,这嫩白的小脸,这壮实的小腰,这飞速蹿升的小身份,难不成?怪不得?怪不得啊!
成南说了一通,才发现话多的何来宝竟已沉默好大一会儿,疑惑地蹙起眉,刚要问些什么,便见何来宝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伸手过来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我明白!你保护好自己,苟富贵,勿相忘!”
成南:“……”狗什么?
他不知何来宝发哪门子疯,没等问清楚,何来宝已是一边摇头一边往外走去,要找个无人处独自消化下刚得知的事实。成南“诶”了声跟上去,没追上何来宝,倒是碰上了冯连。
成南一下拘谨起来,他对冯连有点怕。按理说裴缜才是这宅子的主人,他却当着裴缜的面常嬉笑怒骂常忘了顾忌,是因为裴缜在他心里还是当年陪他一起蹲墙根的少年,可冯连不一样,他的身份等同于成南先前去过的宅子里的大管家,又看起来十分威严,让成南不自觉便畏惧。
他正无所适从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冯连已走到他面前,眸光微沉,将成南上下打量一番,在成南更不自在之前,他终于开口:“少爷晚上有约要赴,你随着一起去。”
他的声音沉哑,像是裹着尖利的风沙,成南愣了下,连忙点头。
等冯连转身走出一段距离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啥也不知道,慌忙叫住冯连:“我都要跟着做些什么?”
冯连转身看他一眼,语气倒是波澜不惊:“不惹事就好。”
等冯连走远,成南还在想这句话的意思,冯连当时的语气总让成南错觉那句话是对他而说的,但他怎么可能惹事呢?想了半天,他终于信心十足地下了结论,一定是冯管家怕裴缜惹事才这样嘱咐他。他暗暗腹诽,裴缜以前究竟是做了什么坏事,才让冯管家这样不放心啊!
夜色垂落,马车驶过石板路,在一座富丽宅院前停下。成南从车上跳下来,抬眼看到那宅子门前被红灯笼照亮的匾额,上面洋洋洒洒“杨府”两个大字让他眼皮猛地一跳,不等缓冲,他又撞见杨二少那张他到死也忘不了的脸。
他恍惚地想,白日里冯连那句话怕不是真对他说的。
第46章 筵席
杨升以往总是跋扈的脸此时洋溢着极其热情的笑,见到裴缜便拱手迎过来,亲热无比地喊“裴大人”。随着他靠近,成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此时裴缜恰好上前,不知有意无意,正挡在成南面前,笑着回了句“杨二爷”。
六年前两人之间并不愉快,然而此时却看不出任何旧日的嫌隙,在门口你来我往地恭维寒暄。成南默不作声地站在裴缜身后,尽力低下头不去看杨升的脸,然而仅是那道声音灌入耳中,便让他背上如生芒刺,胸前早好全的肋骨又隐隐作痛,连带着胃中也翻涌起强烈的恶心感,不知是因为过度的惧怕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裴缜为何会带他来这里,想要离开,但周围却全是作笑的人,根本寻不到空子,只能攥紧了手强作忍耐,在旁人看来倒只不过是下人的乖顺之态。
他正混乱着,周围的人群开始向前挪动,原是终于寒暄完要进府去了,杨升引着裴缜走在最前头,其余人皆在后头跟着,成南浑噩地被人群推着上前,回过神来时已踏入杨府,穿过一重院落,能看到前方华贵通明的大堂、听到歌舞之声了。
虽早就知道杨家巨富,但等亲自置身其中,才发现比在外面遥观这宅院之大来得更为震撼。院落不知几重,四处悬挂着灯笼,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深灰色石头砌成的高墙层层耸立,雕镂着精巧华贵的纹饰,院中花草不知从哪里移栽而来,此时尽管已是深秋,仍旧长得茂盛,满鼻尽是奇异的香气。
及至进入大堂,富贵豪奢更是直逼人眼,织着奇怪花纹的金丝地毯从门直铺到主席,屋角立着的摆台上插着春日才有的紫红牡丹,纯金打造的花瓶四周嵌着彩色的宝石,就连那下方的木头也发着淡淡的辛香,边角之处都是如此,更别提其余的地方了。
有跟着其他主子来的下人惊讶地偷偷四看,成南的视线却漠然地从那些富贵之物上扫过去,停在前方已落座的裴缜身上。裴缜对这一切看起来司空见惯,从容自在地坐在桌后,参加此次筵席的还有几个与杨家交好的富户,此时亦都向裴缜致意敬酒,裴缜淡淡应着,姿态随意地举了举杯。
舞乐声中,杨升看向裴缜笑声开口,称呼已经从“裴大人”变成了“裴兄”:“早就从伯父那里多次听到裴兄大名,说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在下真是听得心痒难耐,想着将来定要与裴兄结交一番,今时今日可算有了机会。”
他说的伯父是现任御史大夫杨北岩,位同副宰相,裴缜听罢却无什么特别反应,只是道:“杨大人高风亮节,在职不过数年便功绩累累,才是晚辈的楷模。”
席上其余人皆是连声应和,杨升随着饮了一杯酒,放下后仍是笑看着裴缜:“不过我与裴兄也并非初次相见。”
裴缜“哦?”了一声,似是真将过去的那些事忘了个干净。
“六年前裴兄尚在霖川,我与裴兄有过几面之缘,尤是其中一次闹得还挺不快,回家后被父亲知道,可是好一顿教训。”杨升像是玩笑,一边却又紧盯着裴缜的脸,“我后悔不迭,想去找裴兄赔罪,可惜那时你已离开了霖川,就没了告罪的机会,还望裴兄不要在意。”
裴缜看起来还真不在意:“多年前的小事何必再提。”
他笑了笑,语气中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世故:“许是就为了今日这一宴的缘分呢。”
杨逢放声大笑,看起来是放了心,招呼着裴缜快些喝酒。众人举杯宴饮,歌舞热闹,灯火辉煌,成南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成拳,指甲深深扎进手心里,只觉得一股气直冲脑门,让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周围的人影声音都变得影绰起来。
当年他差些被杨升淹死在霖河里,是裴缜将他救了出来,那之后没几天杨升夜里行路又被人蒙脸揍了一顿,虽是从未确认过,但成南莫名地坚信那人就是裴缜,就像他坚信无论什么时候,裴缜始终都是与他站在同一边的。
可现在是在干什么?他怎么能将那些事说得那么轻易,又怎么能这样太平无事地和杨升谈笑喝酒!
越想越恨,成南愤愤盯向裴缜的背影,恨不得眼神化刀,从他身上剜下块肉来让他知道自己有多恼,然而脑中方一想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他反倒先打了个寒噤,于心不忍起来,最后仍旧只能徒劳地痛恨。
灯火通明处不是成南的所在,他隐在柱子的阴影之中,看裴缜在那个他陌生的名利场中饮酒笑谈,欢恣从容,于是人也成了陌生的人。成南咬紧了唇,生怕自己忍不住一张嘴呕出口血来,但许是他忍得太过用力,眼前猝然模糊起来,他连忙低下头去,这下是连看也不敢再看了。
他自顾自地站在一旁较劲,筵席上的交谈便也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只零星传来几句。
酒酣之时,杨升状似随意地问裴缜:“听说裴兄此次是奉命离京,不知可有什么是兄弟能帮上忙的?”
裴缜手中拿着一盏白玉杯,看着里面清冽的酒液中映出的烛火,晃悠悠的,竟显出些与方寸外的热闹格格不入的孤独,他垂眸看了片刻,仰头将那点子孤独就着酒一同饮下,嘴角勾起笑:“不是什么大事,找个东西罢了。”
杨升坐正了些,下意识地前倾身体:“什么东西,不如说出来大家帮着一起找找?”
裴缜这回没再接话,手指轻敲桌面,但笑不语。杨升的喉结滚动,脸色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招呼着让大家继续喝酒,当是揭过了这一页。
裴缜没有再留太久,支着下巴兴致寥寥地看了会乐舞,便以酒力欠佳为由,准备告辞。杨逢及众人都连忙起身挽留,双方正你来我往地客气之际,一个灰黑的影子遽然从人前一声不吭地蹿了出去,眨眼间便走出一大截,眼瞧着便没影了。
大堂之上一时寂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人嚣张至此,虽是没看清脸,不过瞧着方才那人过来的位置像是裴缜带来的随从,于是片刻之后,厅中大半的视线就都落在了裴缜身上。
裴缜神色如常:“在下确是不胜酒力,怕众位挽留,就让人先去引车过来。”
他看起来去意已决,众人再留便有些过了,于是一路送出院来,直至门口才分别。
等那些人再次入院,裴缜方才转过身,今夜无月,只有门前灯笼映出摇晃的光,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缓步迈下石阶,侧首向一旁石狮子下方看去,成南正蹲在那里,仰头瞪着他。
成南并非故意要在人前闹这么一出,他气得恍惚,听到裴缜说要走,想了没想地顺着他的话便出来了,谁知吭哧吭哧走了半晌,一抬头才发现身前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他脑子里嗡一声,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又气又心虚,也不敢走远,便恼怂地在门口大狮子旁边蹲下了等。
车夫适时地赶了马车过来,裴缜抬步上去,见成南仍蹲在那里未动,终于说了今夜那么长时间以来和成南的第一句话:“上来吗?”
成南用力揉了一把眼睛,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越过马车,朝前面走去。
裴缜被忽视也并无不悦,收回手,独自矮身坐进马车。车轮滚过石板路,在夜间格外清晰,裴缜的声音微带疲倦,向车夫道:“慢些走吧,就当是醒酒。”
第47章 讨厌了吗
马车果然慢下来,保持着和走路差不多的速度。裴缜坐在车上,向后靠着厢壁,两侧的车帘皆撩起半扇,夜风吹进来,拂散了筵席上沾染的酒气,他半眯着眼,看着窗外时见时不见的成南。
成南显然是在生气,他不太会藏情绪,高兴了不高兴了都摆在脸上,此时紧着眉绷着脸,随便一个过路人都能辨出是气鼓鼓的模样,而裴缜了解得还要更清楚些,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和杨升的主宾尽欢而恼怒。
昏暗的车厢里,他微微垂眸,看向自己右手中握着的东西,那是一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手帕,里面包裹着几种精致的小点心,清甜的香气溢散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宴席后半程他兴致缺缺,一边偶尔应上两句杨升的话,一边用象牙筷将碟子中没动的小点心摞进桌上铺的手帕里,席上不少宾客注意着他的举动,包括杨升,但裴缜对此视若罔闻,毫不在意地一样点心挑一个,将它们摆得规整又好看,仔仔细细地系好包起来,拢进袖子里,然后便起身准备告辞。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提裴大人宴席上堂而皇之地偷小点心,以至于现在它们都顺利地跟着裴缜出现在了马车里,但是……裴缜轻轻揉搓着手帕边缘细腻的布料,抬头又看向走在外面的成南——带出来又能如何,终究是要浪费。
白天的霖川城已算得上是寥落,入夜之后更是荒凉,莫说人声,连狗吠都变得罕闻,据说西四街那个大坑里扔着数十具狗的尸体,都是皮肉包骨头,正午头的时候恶臭扑鼻,幸好夏天已过,蚊蝇没那么多了,不过也足够骇人的,官府筹谋着要把坑填上,但拖来拖去尸体都快把大坑填平了,甚至还零星夹杂了几具饿死的人,也没等来官府的一锨一铲。
成南在裴府过了七八天神仙般的日子,每天想的最多的是什么时候能见到裴缜,以及马槽里的水是不是又该换了,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每天都在成倍地变坏:天高云淡的晴朗中藏着干瘪的庄稼,不断地听人说上头又拨下了赈灾款项,但究竟有没有谁也没见过,只能靠自己艰难往前熬;西疆的战局一年比一年地坏,无数壮年男子的性命悄无声息地填在了里面,他们留在老家的妻儿老母背上的赋税却越发沉重……这样的世道里,有人默默死去,有人落草成寇,各地土匪像是地里面钻出来的,短短几天就洗劫了好几个城镇,本来不必饿死的人也大批地变成了流民。
这一切发生得快极了,似乎不过十余天便全都乱了套,但怔愣之余,若稍微再往前想一想,发现也并非毫无征兆,过去数年里的每个日子都累积着不详的影子,今时今刻不过早已注定。再说,即便是突然而来又能如何,老话说,世事无常,本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此时刚刚从满目富贵中挣脱出来的成南只顾着恼裴缜,仍旧未注意到周围异乎寻常的寂静,不知道人倦狗乏,人没有出门的心思,狗没有吠叫的力气,他闷头往前走着,直到迎面撞上十几个从外地流亡至此的难民。
他们歪倒在城墙根下,脸色青白,神情麻木,身上的衣衫比乞丐们还要破旧,在深秋的寒风里蜷缩着身体,面无表情地瑟瑟发抖。即便有马车经过,他们也并未冲过来求车上人施舍一条活路,是没有力气,也是因为知道那些马车里的贵人不会垂怜。
许是因为成南顿住了脚,停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们,那些人觉得他不太一样,一个病瘦的女人抬起头,空洞的视线直直地看向成南,哑声向他乞求:“求求给点吃的吧……”
成南浑身一震,似是才惊醒过来,只觉得从天灵盖到指尖都是麻的,他僵硬地向前走了半步,又讷讷停住,他本就是个乞丐,哪里会有什么东西来接济其他人?
但裴缜可以。成南转过头,越过车窗看向里面坐着的人,夜色昏暗,裴缜并未看他们,露出的侧脸勾勒出一个英俊而冰冷的轮廓,像是没有感情的石雕。
寂静之中,成南的心伴着慌乱一点点冷下去,还是坚持着艰难开口:“能不能给他们点钱?”
裴缜不作声,成南又道:“就当是我提前赊出的工钱,行吗?”
最后的尾音微微发颤,裴缜终于抬头看向他,却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城外的难民有多少吗?”
成南不知道,裴缜也没真等他的答案,嗓音淡漠:“汶河、祥垣、东蒙,三县被土匪劫掠一空,仅此产生的难民便数以千计,其余各城胆战心惊,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便轮到自己。”
成南半晌没说出话来,干瘪道:“官、官府……还有官府呢……”
裴缜冷笑一声,没回应他这天真的话,意思却表露无遗:官府若是有用,那三县又何至于此?
他的目光漠然地从街边那些人身上扫过:“今日救了他们几个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将那几千人都救了?救了那几千人又如何,有些东西不改变,还会有同样境况的几万人、几十万人出现。”
成南想反驳他,嘴皮子却像黏在了一起,不知该说些什么。
“更何况,”裴缜最后淡淡扔下一句,“我又为什么要救他们?”
他向车夫道:“走吧。”
车轮再次向前转动,成南与那些流民一起在深秋寒夜中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抬脚跟上马车的,只听到那女人喃喃一声叹息:“原来都一样……”
成南紧紧咬着下唇,才没有在一瞬间掉下眼泪来,只是眼眶被逼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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