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有点眼熟,宋羽寒一时没有想起来,但他也不漏破绽地微微颔首,装装样子。
索性这人也没起疑,他道:“你来一下,为师有事同你说。”
话毕他就转过身翩然离去,示意宋羽寒跟上。
看着这挺拔如松霜的背影,宋羽寒脑中灵闪一过,恍然大悟。
难怪会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原来这人竟是上次幻境之中,凭空多出的那位师尊!
不过这样一说来,岂非两者竟是奇异般地联系起来了!莫非这其中,真的有什么玄机可言,难道他果真是缺失了些记忆,再诡异一点的话……
宋羽寒脑中不由自主,无可控地冒出一个荒唐至极的猜测。
他没有立马追上去,而是趁着这个时候立马反过身来问颜离初,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颜离初神情微怔,眯眼道:“十年了,师哥,为什么问这个?”
霎时间仿佛一道惊雷轰然落下,宋羽寒脸上一片空白,他跟颜离初,哪里有相处十年之久……
他继续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不回妖族?”
宋羽寒丝毫不加避讳地追问,也不在意究竟是否会惹人怀疑,他死死盯着颜离初,打定主意要问个究竟。
因为如果真的是他所猜测的那样,那他,那……
真不该如何是好了。
他有些茫然无措。
颜离初缓缓道:“……我为何要回妖族?”
宋羽寒道:“因为你……”
因为你原本应当不在这,不是吗。
你应当在妖族,被我放回了妖族,不是吗。
颜离初冷冷道:“我至少,要杀了他。”
宋羽寒一头雾水:“……谁……?”
颜离初却不再回答了,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突然道:“……君心尚未归,再逢伊面不相识。”
宋羽寒瞳孔微微睁大,喃喃道:“什么,什么不相识……”
颜离初脸上所有的笑意全部褪了下去,并不接话,黑眸深邃流转,道:“师哥,你要跟赤月仙尊去哪里。”
“赤月仙尊……?”
宋羽寒嚼着这四个字,他太想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些什么了,以至于思绪紊乱,刹那间,神情一晃,他仿佛回到了与赵殊锦谈论长辈之时,那个沐浴着夕阳的下午。
宋羽寒挑了根草在嘴边,悠哉悠哉地走着,赵殊锦爽朗的笑声响彻耳边:“赤月仙尊呀!就是那个斜月阁的开山老祖。”
思绪流转回,宋羽寒不由得有些齿寒。
斜月阁的老祖,那个宣告天下永生避世不出,无一人见过之人,是他的师尊……?
宋羽寒越来越心慌。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像是抓住了一点缓缓拉下的帷幕垂下的流苏,却依旧只能看着它被幕后之人一点一点拉下。
……不。
也是有的。
就像是,弱水河底,那场荒诞不羁,那场他自认为是虚假的幻境。
幻境,是幻境吗。
……宋羽寒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突如其来的迷惘袭来,让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畏光的小丑,他突然很害怕,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趁着还浓烈的夜色,连浅淡的月光也不肯披在身上,小心翼翼地扶着树荫远去。
但他又能去哪里呢。
宋羽寒心中空荡冷寂。
天下之大,居然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你来了。”
宋羽寒抬头,白衣道人向前几步。
而宋羽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后退,出自本能就警惕地看向这名传说中的赤月仙尊。
赤月一愣,随即苦笑道:“你还是怨我。”
“……怨你?”宋羽寒攥紧了拳头,他脑子里根本不知为何会与赤月起争执,像是本能般的,说出来了,“师尊来做什么?又要劝我?”
赤月道:“你我之间,难道就不能坐下好好谈了吗。”
宋羽寒道:“我不知要谈些什么。”
“他根本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妄月族的狐狸狡诈,阴险,而且血脉纯正,妖族血脉纯正就意味着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精进人族的修为,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赤月眉心微蹙,琉璃眸中盛满了担忧,“阿寒,你自入踏雪山起,我便潜心教导你,你如今,如今已被蒙蔽心智了。”
宋羽寒闭了闭眼,道:“自他幼年起,我将他从心狠手辣的韵音宗手下救出,吃穿用度无不是不离我半步,他是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赤月道:“……可除了你亲近的几人外,其余人知道他是妄月族后,都是什么反应,你也看到了,难道这样,你还要自欺欺人吗?”
宋羽寒睁眼,眼底满是复杂的情绪道:“我从不知师尊还是这样的人,因为一个传闻,天下人就闻风丧胆,师弟师妹们为何会对他避如蛇蝎,犯了错去记事堂领罚时,为何他受的戒鞭最重,就连平日里走路,路过,只要我不在,他就要受一顿诟病!”
“师尊,你告诉我,这是对的吗?你教我普度众生,可我们也是众生,若是你我遭受这样的生活,长此以往,能够维持他那样的本心而不变的又有几人?”
他的语气颇为激烈,有咄咄逼人之势,赤月双眸微张,语气也有些重了:“这怎么能与之相比!”
宋羽寒道:“天下有你,有我,也有他,如何不能与之相比?我三岁前,不也是过得这样的日子?幸而当时有师尊与师兄师姐的照顾与庇护才能有如今,可小颜他若是没了我,就真的,真的一无所有了。”
“阿寒……”
说至后话,宋羽寒的嗓门倒逐渐放轻了,他眼尾微微有些红,上前一步道:“师尊,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向你证明妄月族并非全是如此。”
赤月:“……”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抬手抚了抚宋羽寒的鬓角,温声道:“你还真是一直都这个性子,又倔又耿直,从小就这样,好了,是师父的错。”
悄悄躲在树后的颜离初也垂下了眼,紧紧握住了另外一只手手腕上歪七扭八绑着的粉色香囊编织绳,悄无声息离去了。
……宋羽寒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赤月仙尊给揽在了怀里,鼻腔内全是那股松冽的气息,他原以为是又像上次一样,意识无法操控,但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毫无阻碍。
原来那番气闷的话均是心之所向,情至浓时脱口而出。
是啊,他性子太倔了,从小便这样,三岁前是这样,三岁后入斜月阁也这样,他说的没错。
宋羽寒垂眸。
在入斜月阁之前,也曾有个这样的人曾揽着自己,只是她太过孱弱,走两步路就要咳三声,走三步路要咳五声,在这芸芸众生中,也只不过是渺渺蝼蚁,沧海一粟,根本不值一提。
他眸中微光扑朔,好像又回到了那间曾经承载了一切的小木屋里。
他还记得母亲十里八乡无不夸赞,跃然绢布之上的游鱼飞鹤,山川景色。
也记得缠着母亲蹭着脑袋撒娇:“阿娘,绣一朵梅花吧,梅花好看。”
手帕角上一朵栩栩如生的红梅,这是独属于他自己内心的密匣。
日子也还算过得有滋有味。
那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家里才开始发生变故的呢。
好像是母亲患了痨病开始。
不,是隔壁地主家的大儿子开始撺掇父亲开始染上赌博开始。
风平浪静了几天,残破的木屋突然来一堆人,像是一群强盗,于是房子被抵押出去给地主家当猪圈,为了偿还父亲欠下的赌债。
也许事事皆是天注定,母亲身患重病,眼下早已一片乌青,却也不生记恨,只是哭着喊着求他们不要这么做,当然,这也是无济于事的。
至此,他常常会在各种角落,看到沧桑,双眼无神看着远处的天穹的母亲,时不时嘴里会哼着几句词。
“……我盼君心似我心,再逢伊面不相识……”
又或是一些不成调的凄惨小曲:“凤凰飞,凤凰飞,深锁宫阙,迎风朱光动,斩羽碾作泥……”
宋羽寒当时不过一岁半,他听不懂这些悲伤春秋的曲子,也不明白母亲在唱着谁,大冬天里,他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袄子,冻得通红的鼻子与脚趾露在外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内心居然没有什么波澜,可能从父亲染上赌博,母亲患上绝症开始,今后的生活就已经是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是不是有点太凉薄了?他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虽然这么想有些不对,但事实真的就像是宋羽寒所预料的一样,原来还算得上和睦的家庭,早就支离破碎。
三人被迫流浪,每日只能讨些零散的吃食,父亲虽然依旧改不了嗜赌成性的本性,但好在还没有混账到要将他们弃如敝履,每次得了饼啊粥的,都是率先拿给他们。
不过宋羽寒心中毫无触动,这就好像一个人,将你蔽体御寒的衣物撕碎,然后又可怜你,给你递了杯热汤,大发慈悲地说:“不要客气!快快喝了它。”
毫无分别,虚伪至极。
原本他以为,自己这短暂而虚无的一生,都将在此蹉跎,然后与枯死的草木一般,死的悄无声息。
但直到那一天到来。
母亲咳嗽愈发严重,咳到宋羽寒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离去,她悄悄将一枚巴掌大的玉佩拿给宋羽寒,宋羽寒古井无波的双眼第一次露出了些茫然震惊的神色。
自从父亲染上赌瘾开始,家里,身上,没有一个值钱的东西是能活过三天的,他简直不能够想象母亲究竟是如何将这一枚硕大,白润无瑕,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的玉佩藏于如今的。
母亲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咳了两声,淡淡的血溢出嘴角,宋羽寒连忙上前:“母亲……”
母亲摇摇头,也不知在否认些什么,将玉佩塞到他的手里,嘶哑着声音道:“……带着这枚玉佩,去斜月阁,找赤月仙尊,就说我时日无多,已然难以支撑,我夫赌瘾成性,我亦是病入膏肓,有心无力了。”
说罢母亲眼含热泪,里面闪着宋羽寒看不懂的光,怜惜地伸出枯瘦的五指摸了摸宋羽寒的鬓角,哽咽道:“……孩子,是我让你受苦了。”
往事不可追,故人不再归。
赤月仙尊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安抚拍着他的后背,动作轻而缓,容易让人沉浸其中,忘却许多事。
“师尊。”
“嗯。”
宋羽寒微合眼,轻轻问道:“师姐呢?”
“尚在。”
“毕思墨呢?”
“也尚在。”
“阁主呢?”
赤月仙尊轻轻拍了拍,道:“都尚在的。”
他问了很多人,宗门上下所有这一世不再重逢的人都通通问了一遍。
又好像回到了幼年时的那个自己,每当父亲大包小包提回来时,他会欣喜若狂地问“有没有梅子干,板栗糕,大板糖。”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全部一 一确认,母亲也会含着笑意不厌其烦地一个个回他都有。
师尊也会一句句回他,尚在。
尚在啊……宋羽寒又重新闭上了眼,不去看这泉水潺潺的庭院园景,在黑暗之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其实有一个事情从一开始就在想了。”
赤月仙尊一愣,道:“什么?”
宋羽寒退后几步,久久凝视着赤月仙尊,缓缓道:“你究竟是谁。”
赤月仙尊哑然失笑,道:“说什么呢,你——”
他话卡在喉咙之中,震惊地看向腹中埋入的刀剑,不可置信地道:“阿寒,你……”
宋羽寒皱了皱眉,强行剥离幻境带来的幻术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无异于人魂剥离。
也许拜颜离初所赐,他还不至于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再见。”
赤月仙尊的脸逐渐淡化,周遭的景色也朦胧化雾,如同泡影般化散,留在身边的只有黑沉浓烈的晦暗。
宋羽寒硬生生压回去了喉咙的腥甜,朗声道:“出来吧,多大年纪了,还玩捉迷藏。”
“……”
宋羽寒道:“干嘛呀,还要我捉你出来啊,若魇?”
见被道出了真名,黑曼巴也不再隐藏,只听得黑暗之中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像是重物与地面的摩擦声,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嘶嘶”声,一条巨大的黑蛇显现出来。
黑曼巴澄黄浑浊的蛇眼居高临下地盯了这个人族修士一会儿,竟口出人言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宋羽寒道:“你编故事前,都不提前打听打听我的生平的吗?你让我经历我没经历过的事情,如何不让人生疑?”
“你认为我在杜撰?”黑曼巴嘶嘶道,看着宋羽寒那张脸,突然笑了,“君心尚未归,再逢伊面不相识,你可悲,外头的那只小狐狸精更可悲。”
又是这句话……
宋羽寒皱起眉头,他忧心外面的事,总是心中再多不解也只能往后靠,道:“放我出去。”
黑曼巴一点也不为所动,道:“你很没礼貌。”
宋羽寒心道不是你把我关进来的?
但对方毕竟是千年大妖,纵使他法力尚在全盛期,也不敢口出妄言能毫发无伤。
“……好,我道歉。”宋羽寒强压住内心的不悦,温声笑道,“是我言错,但请前辈莫要计较,放我出去。”
黑曼巴却摇摇蛇首,道:“慢些,等他走了我再放你。”
它虽没有指名道姓,但宋羽寒却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掳走毕思墨的人偶,控制画皮鬼,背后的那个幕后主使!
宋羽寒冒出了一个猜测:“你……”
黑曼巴幽幽看他一眼,截住他话头道:“你什么你,我若是跟他有瓜葛,早就叫你尸首分离了,更何况若是他们联手都招架不了,你去了也是送死,再者他也不是来打架的,老实待着吧。”
宋羽寒一怔。
所以,这条蛇擅自将他们拖进幻境里,竟然是为了保护他们?
宋羽寒实力大减,与黑曼巴更加是实力悬殊,这条千年蛇妖,传说之中死的不能再死的黑曼巴,居然还活着。
这谁能想到?
他问起失踪的人之事,谁知黑曼巴听后,嗤笑一声,淡淡道:“这可跟我没关系,不能说我杀过人,今后不论什么脏水,全往我身上泼吧。”
“那如葵?”
“那是谁?不认识。”
宋羽寒:“……不认识?”
黑曼巴瞥过去一眼:“怎么了,他死了还是残了?好大一口锅,我非得认识?”
“……不。”宋羽寒依旧有些生疑,“那你为何,强逼女子给你上供?”
黑曼巴冷笑道:“这也怪我?上的供可没有一口到了我嘴里,我残破之躯,若是有人给我上供,何苦沦落至此。”
宋羽寒:“……”
……这种感觉真是太一言难尽了,就像是好不容易,千辛万苦抓到了一点尾巴,又被溜走了。
黑曼巴见他沉默不语,又补充道:“但我知道是谁抓走的那些人。”
宋羽寒一怔,感受到了他没有恶意,遂拱手道:“烦请前辈告知。”
黑曼巴一愣,冷然道:“我是妖,你是人,我们可截然不同。”
宋羽寒道:“学识,见解,阅历,修为,不受族界约束,受前辈相告,已经是我收益了。”
黑曼巴的蛇瞳转了转,道:“你这小孩倒是有意思,我喜欢,至少比那魔族小子讨喜多了。”
宋羽寒:“魔族?”
黑曼巴应声:“对,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那个人,一袭黑衣,衣袖处绣着大片银色的曼陀罗花,长得……呃!”
它话头一停,只见粗大的蛇身正中密密的黑色鳞片正闪着微微寒光,非常突兀。
宋羽寒大惊:“你……”
黑曼巴痛苦至极地蜷缩在一起,低垂的蛇眼里闪过一丝狠厉的光,低声骂道:“无耻小儿,胆敢……!”
宋羽寒见状连忙迈步向前,却被黑曼巴厉声制止:“不要过来!”
宋羽寒惊疑不定地定住了脚步:“……”
“我,我没事……”黑曼巴艰难道,“片刻就好。”
它痛苦不堪地蜷缩着,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将蛇头埋进了卷曲的蛇身内,微幅度地颤抖着,宋羽寒看着有些揪心,但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待在原地,静静等待着。
周遭一片昏暗,没有日光,也没有月影,不见天日自然也不知时辰,宋羽寒在心里默算着,约莫过了三盏茶的功夫,黑曼巴终于停止了颤抖。
宋羽寒试探地开口道:“……前辈?”
黑曼巴缓缓抬起头,这下宋羽寒才看清它眼底浓郁的血丝,不由得心惊。黑曼巴却跟习以为常般地,神色淡淡,它再次开口之时,嗓音已是有些沙哑了,道:“你……务必小心身边人……!”
它的神色骤然又痛苦起来,不过只持续了一瞬,因为黑曼巴突然突兀地怒声道:“……我不说了!我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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