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真,虞九阳,即祁凤渊师兄,专心致志看起那团白雾,而连洲气消,不知不觉也蹭到虞九阳旁边。
在“观尘”里,起初他们看到一条白蛇在山川河流里自在来去,闲时栖枝枕石,多数时候忙着吸收日精月华、汲取地脉灵气勉力修行,食野果灵草,饮寒露溪水,连幼小动物都未曾吞食过。
许是天怜苦勤人,很快白蛇就等来了化蟒的劫云。劫云小小一团,霹雳咔嚓劈得它嘶嘶直叫,劈得它拉长了躯干,劈得它身子壮了好大一圈。劈得四地成为焦土、树木冒起火星,化蟒成功的白蟒从浓烟里探出头来,摇头晃脑潜入水里。
白蟒刚从骨架里蹿出就落进了细密的网里,网越变越小,紧紧勒住了白蟒的皮肉,白蟒摆脱不得,长长的躯干也缩得小小。
好在网缩到一定程度就不在变化,但网渐渐升高,把白蟒给拉出了河面。
一位红袍少年御剑在河面上空,缚妖网飞到他的手上。少年和缚住的白蟒对视,好看的眼尾勾起弧度,像是凤凰的翎羽,他回头朝岸上高兴地大喊:“哥哥,我抓到了。”
江逐火戳着白蛟脑袋正和岸上几人说话,一番商量后决定放走白蛟,少年时的祁凤渊在白蛟脑门留下仙门印记,江逐火又授阵法给白蛟。
白蛟蹿进水里,游出十丈远,可能是想起岸上之人的话,它没有再回到原先的地方,而是逆着黄水往上游,去寻一处修行之地。
修行之人讲究缘法,蠢钝之人修行到死去也许只是迈上了大道的一小步,命有仙缘的人即便不修行,这种人他生来就已在道里,任谁一看皆能看出白蛟就是后者。
祁凤渊当时只觉得不落下仙门印记日后会牵涉因果,想来江逐火传授阵法也是如此,并非是一时的好心作祟。像他们这般的道门氏族,已很少会单凭一腔好意行事。
是夜,白蛟蜷缩在一块石头上,月华如练覆在白蛟周身,鳞片细密透明与皎洁的光芒相辉相映,尾部三寸又泛着粉蓝金三色,光彩流转,煞是动人。
在大石边停靠着一艘小船,船上的青年见它望过来,喜不自胜,又磕头拜了几拜,在青年面前摆着一个小香炉,炉中插着三根线香。
线香看起来凹凸不平,很次,并不是好香,
青年道:“仙娘娘来临,请仙娘娘到我家,保我家灯火前后各太平,佑我妻病全消,合家人口长寿长安宁……”
虞九阳应道:“白蛟修行遇碍,渡劫日迟迟不来。渔民香火清奉,颂念敬语,误打误撞竟帮了它。看罢,不过几日白蛟就要渡劫了。”
万水扯了扯祁凤渊衣袖,一脸神秘:“殿君,你瞧,这像不像是《海中杂记》那段:‘渔民海中遇仙鱼,仙鱼酬恩赠鳞片。渔民喜还家,以鳞片治药,其妻食,乃病消。’原来这白蛟就是仙鱼呢。”
“它渡劫会不会成功呀?”连洲撑着虞九阳的膝盖,恨不得整个人抻进雾里,虞九阳摁着连洲脑袋,“你坐好些,我看不见了。”
白蛟被带入龙隐村,龙隐村确实灵气充沛,修养几日白蛟就好全了。白蛟不喜人,爱藏在深山里、小河中,文娘会来寻它说话,向来都是文娘说,白蛟听。慢慢地,文娘来得越来越少。到最后,文娘再也没出现过。
猎人一麻袋、一树枝将这长条捅了回去,不杀不卖,只好生照料,喂它水喝,给它敷药。白蛟总是动弹,猎人不耐烦地将它埋在草药堆里,只露出个硕大的脑袋。不仅如此,猎人还刨玉米给白蛟吃。
当然,白蛟是不吃玉米的。白蛟对着玉米骄矜得喷气,半夜里从草药堆里爬出,一尾巴把猎人卷下床,鹊巢鸠占霸占了猎人的床榻。
时日渐久,猎人见白蛟伤已好全了,不舍地将它放归山林。放归山林当晚,猎人掀开被子又看见了那条白蛟。
连瀛本想问祁凤渊,为何连洲是他的剑灵,如今却跟着虞九阳。可见祁凤渊神色带着怀念,连瀛没有问出口。
白蛟寝在床榻,听到屋外有声睁开眼。猎人推开门,那张脸汗水淋漓、脸色青苍,他的手指紧紧扒着门框,见白蛟望过来就松开了,猎人对白蛟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就倒在了地上。
祁凤渊看见白蛟在猎人死后第一次化了人形,身量高瘦,穿着粗布白裙,头簪着一朵五颜六色的绢花,小瓜子脸,模样要多普通就有多普通,就和猎人家中挂着的画像人儿一样。
猎人家中挂着一幅画,猎人常指着画对白蛟碎碎念,说他女儿长得美若天仙,活泼可爱,又说他女儿做过的趣事。不管说些什么,猎人最后总会叹气说道:“是我不好,没能给她一个好身体,若是那日我没出门打猎就好了,还能让她见着最后一面。”
白蛟此刻化了人形,蹲在猎人面前,用手扒拉猎人的眼皮,可惜那双眼中不再有神采。白蛟又起身,把猎人拖去了后院,后院有个小小的土丘,它开始在土丘旁掘坑。
白蛟化的人形眼睛小极了,挖一下土,双眼就被泪沁满了,所以得时不时挖土,时不时停下来擦泪。它不太会用镐头,只挖了个浅坑就把人埋了进去,又哒哒跑进屋里把画像拿出来一起埋了。
它朝着两个土堆嗑了几下头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跑。第一次化人形,又不太会用脚,跑得快,被绊倒了。白蛟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完了,哭累了,又继续跑,向深山外跑去。
连洲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喊着不想看了,一头埋进虞九阳怀里,虞九阳也不安慰,只抱着小孩说:“生老病死,是为常态。”
连洲哭得比白蛟还厉害,连瀛似乎被这种情绪感染,心里顿生不安地望了祁凤渊一眼,祁凤渊对他微微一笑,隐隐有安抚的意味。
村民们淳朴极了,贴心地照料它,给它喂饭,帮它洗漱,寻思着给它找并不存在的家人。它咿咿呀呀开始学人说话,今天宿在这家,明日睡在那家。它也不再费心修炼,像个大米虫似的,日子过得好自在。
每逢初一和初九,白蛟就坐在石阶上望上一整天,朱家的修士来来往往,它的眼睛跟着左转右转。彼时的朱氏尚是扶不起的阿斗,眼皮底下安稳坐着一只大妖也没能发现,还有修士和它搭话,喂它糖吃。
又一次初九,白蛟坐到正午,脸被晒得发红,晕晕乎乎看见一人。它从石阶上跳起,开始狂奔,它猛地抱住那人,一头撞在了那人的肚上。
文娘捂着孕肚,倒在了朱问安身上。几人拧着白蛟的手,制住了它,其实也不用制,因为白蛟已经傻了,愣眼看文娘身下淌血。
白雾一闪,朱问安和白蛟,还有好多人等在了室外,朱问安不仅没有责备白蛟,还劝慰几声。两人从日落等到月升,月出月又歇,室内才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白蛟看到了皱巴巴的婴儿,它不会抱小孩儿,朱问安只给它看了一眼就抱出去给别人看,留它和文娘一室。
连洲也扭扭捏捏,玩着虞九阳手指问:“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皱皱巴巴的?小孩儿张开了就会好看了,我现在有没有比小时候好看一些?”
文娘握着白蛟的手,两只手交叠,说不清谁的手更加苍白,“你现在,看起来很像人,我都要认不出了。”
文娘和白蛟又说了会儿话,朱问安再进来时,白蛟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到刚出生的小婴儿,好奇地问了句。
白蛟听着文娘的话,用心学做人,除了施法把自己变大一些,白蛟从来不会动用灵力。但她不用,总有人用。
王婆买完菜,牵起她的手往家里走,“做人有什么好?做神仙才好呢,等攒够钱也让你去学,去做个小神仙。”
村里的老婆婆怜她无亲无故,把她接到了家中,一老一少相依为命。王婆是真的疼白蛟,省吃俭用为她攒下修仙的银钱,可白蛟也是铁了心想要做人,为此事两人常常争吵。
一日,王婆躺在床上,把布袋子塞给了白蛟:“大家伙都说龙神早就陨落了,村里没神仙,大家都想做神仙,你也去吧,去修仙。”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呀?”王婆顿了顿,又道,“你这么聪明,去学吧,学会了一定能做个小神仙。”
声音渐弱,哭声渐响。那个没人要的布袋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床沿还垂着一只无力的、年迈的手。
连洲快停下的泪又涌了出来,连洲哭着哭着,再抬头时,白蛟已经回到了深山修炼,白蛟不再幻化人形,可她的心也不再如以前一般静,她的修为停滞不前。
天边劫云滚动,白蛟把囤来的法宝绕着自己身子摆了一圈,静静潜在水底,前面数道天雷都劈在了法宝上,只要抗住最后三道便能化龙成功。
可惜天不遂人愿,在最后三道天雷落下时,连洲跌进水里,白蛟离开法宝保护圈去救连洲,不想被天雷劈了个里焦外嫩,且劫云许是见前面的天雷都被法宝吸了,最后的天雷竟是狠了许多,劈得白蛟险些丢掉小命,更可怜的是,连洲在水里还一把钳住蛟首,喜滋滋地向上游去。
虞九阳拧着连洲脸蛋,道:“人家清清白白一只好妖,你落水惊搅了她,累人修行,你拿什么作赔?”
“蛇修道要困难许多,化蟒化蛟又化龙,方能求得大道,此番是我们莽撞了,竟没瞧见有劫云在,无端坏了人家修行。”
连洲挣脱出来,口齿不清地说:“即便没有我,它也不会成功的,借助法宝渡天雷,只能修成邪魔外道。”
虞九阳不理他,咬破食指在蛟首上画符,而后双手结印。印与符相互呼应,发出耀人白光,金色灵气在虞九阳和白蟒之间流动着。
连洲一脸惊讶,虽不知虞九阳此举何意,但明白此刻不应打搅虞九阳,于是一脸严肃环视四周为虞九阳护法。
连洲不知,但祁凤渊是知道的,这就是仙门术法“补灵”,又称“以灵补灵”,虞九阳正在用自身灵力补白蛟被天雷打散的修为,更甚至是,在为白蛟清障。
白光炽盛,白蛟被雷淬过的身躯开始起了变化,变得更粗更长;蛟首变大,长出了一双短角,像鼓起的小包;细密的鳞片泛着光泽,包裹一身;腹部处,伸出了一双鳞爪……白蛟疼痛得扭动身子,一双鳞爪紧紧蜷缩,长角带来的痛感让它反复用头撞击地面。
日暮西垂,河面映着一片暖黄,时不时泛起银白色水花。连洲用荷叶盛水,小心翼翼地捧至虞九阳身边,虞九阳接过,净手洗了把脸。
白蛟变化很大,躯干更加威武有力,白色鳞片覆盖着周身时而光泽流动,大大的蛟首上长着一双小角看起来可怜可爱,白蛟在河岸照了又照,欢喜得傻眼。
白蛟没有反应,连洲捡起石子弹她,她才反应过来虞九阳在唤她,于是掉转头,身形速度极快,不过一眨眼功夫就到了虞九阳面前,吓得连洲连连往后退,一屁股坐在了虞九阳怀里。
连洲抬起头眨眨眼又被虞九阳摁在怀里,虞九阳道:“助你,因你命中有仙缘且一心向善。我虽无所求,但也存有私心,你不必答谢我。”
虞九阳叹道:“化龙如此艰难,你已经失败了三回。如今这身蛟不是蛟,龙不是龙,何苦来?放弃化龙,你就此身也可与天地同寿,这样不好吗?”
白蛟哼了一声:“你是外面来的,哪有我清楚,以前或许有真龙,但现在,真龙早就陨落了,龙鳞都不见一片呢!”
虞九阳被她这副得意的样子逗笑了,点点头道:“好罢,我是外地来的,我不太清楚。不过,真龙可没完全陨落,只是不在此地罢了,我前几日还同它说话了呢。”
虞九阳轻咳一声,又道:“说回方才。你命中将有一劫,若继续修炼恐会丧命,话已至此,你当真还要修炼?”
“今日之事不也是我修炼之劫,上回,上上回,不也是我修炼之劫,但我遇见你们,遇见好多好多善人,所以我还活着,又焉知日后修炼遇劫,会不会再遇见像你们这样的贵人帮我呢?再说啦,避过这个劫又会遇见下一个劫,总有劫是避无可避的。”白蛟决然道,“我就想化龙,哪怕是死也无所畏惧。”
白蛟目光如炬,神色坚决,虞九阳问道:“你才在龙隐村生活了几百年,为何对此地有这么深的执念?执念是碍,堪不破,你可是要吃苦头的。”
白蛟应得铿锵有力:“我喜欢这儿,我想化龙,变成龙神守护这里的花草树木,守护这里的山川河流,还有这里的所有生灵。”
虞九阳失笑,但见白蛟一本正经,于是敛下笑意,认真地对白蛟说道:“小姑娘,你想守护这里,不一定要成神才能做到。罢了,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
虞九阳一手抱起昏昏欲睡的连洲:“我言尽于此,姑娘执意留在此地修炼,那我便预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他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白蛟额头轻点,“我在你身上种下一术法,他日能助你于危难。小姑娘,我又帮了你,这回你可得答谢我了。”
随着三人身影渐行渐远,场景开始动荡起来,树木河流幻成茫茫白雾阻了几人视线,只听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
动荡的场景直至听不见人声后方稳定下来,白雾流动着,又成了新的画面,茂林峻岭成了荒山枯木,潺潺河流干涸得露出地表,湛湛青空变得昏沉又黯淡,不闻花香,不闻鸟语。
像是回应他的话那般,白蛟的身躯开始动了,她用鳞爪艰难地撑起,身子一翻,露出腹部深浅交错的伤口,随着她的动作,诸多鳞片开始脱落。蛟首的一对短角虽变长了,却也长得并不像龙角。
白蛟眼神开始涣散,她铜铃似的双目余光扫过枯木荒地,再向上望着圆日,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良久,她的眼神开始聚焦,呢喃着:“我要……做小神仙。”
这句话像是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她强撑着又翻过身,拖着沉重的身子向深山爬去,摩擦过的地面留下斑驳血迹和丝丝缕缕黑烟,让人触目惊心。
祁凤渊摇头:“‘观尘’只是观他人前尘,如今这一术法也只不过是让我们瞧见她的过往,不能改变什么,哪里救得了她。”
白蛟化成人形,在龙神像前叩拜着,长久没有起身。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起身后,原地留有几滴水迹。
他们三人不作言语,默默观察。现下所处的是龙神主庙,不似前几个神庙般简陋,它建造得金碧辉煌,恢弘雄伟。龙神像塑的是庄严肃穆的龙形,栩栩如生,但殿内香炉里寂寥的香火表明很少人再踏足此地。
白蛟凝视着龙神像,眼泪像断线似的流个不停。忽而,门外传来脚步声,白蛟神色一怔,立即施了个隐身的术法躲在了幡布后。
进来的是个农妇,头缠着青色布巾,身形微胖,提着个篮子,跪在了蒲团上。揭开篮子上遮盖的布巾拿出三支线香点燃,朝龙神敬香跪拜,嘴里絮絮叨叨。
时间像是加快了般,他们三人看着这龙神庙频繁地有人进入,又有人出去,每个人的动作都好快,香火宝烛在点燃的刹那就燃尽了。而期间那名农妇进出过许多次,每次都絮絮叨叨得不像是在祈愿般,简直像是在话家常。
她说着村里发生的奇怪疫病又夺去了谁的性命,说着有多少人去往第一层,说着她儿子顽劣,说着她的忧心忡忡。
农妇又一次迈入龙神庙,随着她大步跨过高高的门槛,时间在这一瞬间变得正常起来,连瀛几人神色一凛,而白蛟倚在龙像旁,闭着双目,眉间浮现了一簇火焰状的黑色印记。
妇人抬起头来,哭哭啼啼:“龙神,我当家的染了病,在床上躺了三天,昨日去了。我儿子,阿福他,他……他也染病了……”
她带着哭腔又开始絮叨,说她儿子躺在床上如何喊疼,说她儿子身上的花纹快长到颈子了,说往日互帮互助的邻舍抢走了她儿子,还要烧了她儿子。
妇人往常提及疫病,像是刀子不割在自己肉上,虽然同情亡者,却难以共情,往往说起,不过如同街巷闲谈八卦。
此番经历,她方才觉得这人世间好没有天理。她一次次磕头,说着她男人做过的诸多好事,说着她男人死前的形状,她呜呜大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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