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详这塑像,瞧着约莫是个半百老者,眉目慈祥,可惜左臂缺失,像是塑像塑成后被人破坏了。
连瀛兀自低头寻找更多线索,全然没有注意到后方香炉里插着的五支香正悄无声息拔高,它们拔高到半空中调转了方向,香头朝着连瀛急速飞去。
一支线香轻擦过连瀛的脸颊,牢牢地钉在了塑像心口,裂纹开始蔓延,“咔嚓”一声,塑像碎裂开来,碎土块炸向四面八方,小小的庙宇里充斥着一股腐朽、陈旧的气息,像是年迈的人身上必不可免带着的行将就木的味道。
剑尖划过地面,火星子迸溅,连瀛动作停滞了下,他记得这里应有好几块塑像石块,可现在那些碎石块都不见了。
连瀛右手持孤芳往下压,左手化掌往前拍去,澎湃的掌力像瀑布倾泻,收掌时掌心带了点碎末,果然,和他对打的是那尊神明塑像。
连瀛□□避开一掌,孤芳剑刃刮着那人小臂一直向上,土屑扑了连瀛满脸,那股腐朽的气息笼罩着连瀛周身。
悬梁垂下的四条幔布忽而自然垂落,无声地贴着地面蛇行,柔软的幔布在近连瀛两尺时紧绷飞起,像一把锋利的钢刀砍向连瀛的左臂,连瀛用孤芳接招,力度镇得他往后退了一步,缩在他身后的一条幔布趁机卷住他的脚踝高高拽起,第三条幔布严丝合缝地将孤芳包裹住,第四条幔布缠身而上,把连瀛卷成个大粽子。
那个塑像——左明正执着连瀛用过的火折子,他借着火光看连瀛,本是慈祥的眉目现在尽是贪婪的神采,佝偻的身子尽力直起腰凑近连瀛。
幔布一点一点下放,直至连瀛和左明面对面。左明探头,泥土捏的脸蹭过连瀛耳侧,他用力一嗅,说:“是生人的味道。”
此地死过太多人,竟然孕生了左明的“场”,场里的东西随主人心意动作,在左明的场里注定受限颇多,而要想离开这里,就只能实现左明的心愿。
这左手对左思意义非凡?不,或许是左手被砍对左思打击太大,对于一尊神明塑像来说,什么能称得上是打击?连瀛在心里盘算。
是了!没有什么比被崇拜自己、信仰自己的信徒砍断手更称得上是打击的。供奉的香火断了,神明塑像的手也被信徒砍断,身为神明,无信徒供奉,这才是左明最为在意的。
连瀛道:“神君若想要左手,不妨把我的拿去。只要神君不嫌弃,能为神君献上我的左手是我的荣幸。”
三个字念得阎罗胆寒,左明抽身已然来不及了,连瀛腰腹用劲,撞上火折子,幔布遇明火略微松动,连瀛抓住那松动的一下探手握住左明的手腕使力一拽,连同火折子带半只手臂都拽了过来。
连瀛伸手比了比,“虽然只做了那么短短一瞬间。可惜神君您实在不值得信奉,于是我改信别人啦。”
连瀛向来很会拱火,此刻无异于搬了个火堆子搁在左明心头,“噼噼啪啪”的木柴烧得旺盛,烧得左明心头火大起。
此时是个好时机,连瀛拿孤芳划一下就能开出一道口子,抽身离开这个松动得不行的场。可连瀛捡起孤芳,站着注视左明,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在此时不合时宜地翻涌而起。
为空白的三百年不安,为卧倒病床的三年生怒,为祁凤渊的隐瞒起怨……这些情绪交织成罗网将他束缚,他想执剑为自己的不知与不解做个了断,于是此情此景成了他最好的宣泄。
连瀛对左明缓缓笑了起来,那双多情的桃花眼起了杀念,疯狂潜伏在最底层现被推上了浪潮尖端,他侧头细嗅着那股行将就木的味道,那股气息和左明十分相衬,一样的陈旧与多余。
祁凤渊身形被定住,后腰被长针穿刺,一股酥麻从后脊迅速窜起,半边身子都麻透了。祁凤渊侧耳,后方有一阵小小的呼吸声。
片刻后那人依旧没有动静,祁凤渊明白过来那人意不在取他性命,将人一一细数排除,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祁凤渊极有耐心又等了他片刻,只是身子有些发酸,最后道:“你杀了我,只怕连瀛记起来了会恨你。”
自三年前分别后再次相遇,连瀛桩桩件件展现的言行举止都和以前有所不同,而他对待祁凤渊的态度更是让人看不透。
连瀛看向祁凤渊的眼底里没有爱意,更没有恨意。他和祁凤渊不像是道侣和离后重逢,更像是对有些因缘纠葛的陌生人。因此祁凤渊在客栈里试探连瀛,才发现连瀛记忆有损。
万水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在昏光里发笑。若说连瀛对祁凤渊疏离是因记忆有损,那祁凤渊对连瀛淡漠又是何故?没有缘故,只是祁凤渊这人天生冷情,是三百年都捂不热的寒冰,万水如是想,真不值得,真替连瀛不值得。
祁凤渊是真正不解,他诚恳问道:“你生气些什么?这不是正合你意?你把雕鸮放出来,又特意寻上我,不就是希望我不要和连瀛有过多牵扯?”
万水沉默,那股愤懑毫无来由,祁凤渊的没心没肺对失忆的连瀛来说其实是恰如其分,这意味着这两人不会再有纠缠。只是生气些什么,万水自己说不清,可能是见了连瀛为情所苦的凄惨模样,认为这份情给出了也该有相应的回馈,而不是换来祁凤渊这轻飘飘的一句“与我何干”。
“你离开后,殿主受伤昏迷,卧床两月后才醒转,只是醒来时,自己因何受伤、与何人交手,一概不记得了。又过一月,仙门送来和离书,殿主才知道自己已有道侣,问起你,我们才发现他是把与你有关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万水兀自说道,“总归是忘记了,殿主也并不在意你,他在槐城里养伤养了三年才好全,我们以为你和他的事就算过去了,可是两月前,殿君突然问起你的行踪,在你离开仙门后,殿主也从槐城出来了。”
万水特意强调“连瀛并不在意祁凤渊”,似乎这么讲便能伤祁凤渊一二,但万水十分清楚,连瀛并不似表面上那般不在意失去的记忆,养伤那些年连瀛常常独自凭栏眺望那只自在飞翔的雕鸮,手握那根断掉的命契线出神,万水陪着连瀛的那些时日时常莫名恐慌,生怕连瀛忆起从前所有。
万水握紧拳头,“鬼医说没有外物刺激,殿主的记忆多半不会记起,我们都不想他记起,所以……”
堂内摆置着一个明黄色蒲团,蒲团上跪着一位女子,头缠布巾,身形微胖,此时垂头闭目,无声无息,一直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狭窄逼仄的庙堂相当简陋,四面墙绘着色彩明艳、线条简单的壁画,祁凤渊一一看去,大致看明白这是讲龙神化塔成一方天地后,八位侍神对侍者们传经授道的故事。金灿灿的龙身或隐于云端、或飞翔湛蓝天际,被描绘在壁画最上端,完整地贯穿了四面壁画。
硕大的龙首张着口,而在龙首前一寸距离,恰好绘着龙尾。这画的竟然是龙神首衔尾的姿态。壁画神圣威严,却隐隐透露着不祥征兆。
祁凤渊走到女子旁,端详那尊神明塑像,塑像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左手执剑,右手被人破坏了,在塑像石碑上刻有几个字:正南神君——明思。
话音刚落,女子动了,她朝塑像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念念有词道:“愿神君一佑我儿常安泰,二佑我村疾病消,三佑……”
“人已经死了,”祁凤渊道,“余愿未了,残魂徘徊在此地不肯离开,只能一直重复生前印象最深刻的某件事。”
没有哪一种疫病能够断人手足,将人四肢分离。他们见到的龙隐村村民惨状,不仅仅是因为瘟疫,还因为人祸,只是不知是何原因让村民自相残杀起来?祁凤渊深思。
在静谧的大堂里,万水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在附和着磕头的声音,心脏陡然加速跳动,他的呼吸不由急速起来。
祁凤渊看着万水,万水好像很热,一滴豆大的汗从他额头滑落,他的胸膛起伏不定,一直在喘息,“你怎么了?空气不对?”
这座殿堂的空气变得愈加稀薄,万水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但祁凤渊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万水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可还是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
祁凤渊走近,伸手摸了摸,沾了汗液的部分颜料开始融化,露出低下灰黑色的一层,“这壁画低下还有一层。”
万水捂着胸口,也不知是喘不上气,还是被祁凤渊气到了,他胸口发闷发疼,“你莫不是想让我去蹭这四面壁画?想都别想,不行,不行!”
万水听着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万水你是个废物”,想反驳句“你行你上”,但即便祁凤渊和连瀛和离,万水依旧对祁凤渊有种天然的敬畏,否则也不会在碰面的时候对祁凤渊如此尊敬。这种尊敬,一方面是因为连瀛而给出的,另一方面则是祁凤渊来自仙门,他很厉害。
那日祁凤渊在横水镇出了糗,连瀛把祁凤渊抱回客栈,万水曾给祁凤渊把脉,发现他紫府空空荡荡,一丝灵力也无。祁凤渊不知因何缘故没有了灵力,可万水还是不敢小瞧他。
“这座庙宇四面都是墙,没有门,门被某些东西隐藏了。”祁凤渊指着村妇,“出去的关窍在她身上。”
就好比人遇着鬼打墙,原地徘徊,寻不到出口,要想摆脱鬼打墙的局面,一是看鬼的心情,二是误打误撞出去,三是靠自己寻到正确出路。村妇已是残魂姿态,没什么好心情可言,而祁凤渊瞧着万水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误打误撞能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妇人面容沧桑,低眉敛目,祈愿时眼角的细纹随动作被拉长,两粒白珍珠缀在耳垂处,看着是个福气像。有福气,才能够死后不化冤魂戾鬼。
妇人心中有执,她生前必定经常出入这座神庙对着神佛祷告祈愿,既然经常出入,那么她对大门方向一定熟门熟路。跟着她走,就能够顺利离开这座神庙。
祁凤渊盘腿坐在蒲团上,细细思量,残魂有愿,但愿未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够刺激这残魂的,那一定就是那没能够实现的心愿。
在祈愿声里,祁凤渊视线落在妇人颅顶,从缠着青布巾的头目光下扫,看到蒲团上的几点印记不由一顿。
祁凤渊再次绕过村妇,向几近昏厥的万水要来他的佩剑。他横剑立在妇人面前,一手高抬,动作利落地划破自己的左臂,血珠如线滴落在妇人面前,妇人的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她的祈愿。
看来有用。祁凤渊再次划伤手臂,这次的力度比刚才大上许多,剑刃锋利,翻出内里红肌,血汩汩地往外冒,滴答滴答打在地面上,如骤雨难歇。
万水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他只看见祁凤渊挥了几下剑,凝滞恍若重压的空气中带着血腥气。
妇人双眼瞪大,一声更重一声地磕在地上,可地上一滩血,血气更是扑鼻而来。妇人慌乱地抹脸,试图擦掉那些血腥气,但无论她怎么做,血腥气依然萦绕在她周围。于是她捂着头大喊大叫,从地上爬起,向万水那个方向而去。
祁凤渊收剑跟上,在妇人撞上壁画那一瞬间,把万水也扔了出去,一人一魂消失在壁画中后,祁凤渊提剑转身,打量壁画。
地上一滩血洼映着烛光曳动,剑尖轻划过,搅碎了这微弱的烛光,鲜血顺势飞溅向壁画,而后滚落。
壁画被血珠开出几条纹路,鲜艳的颜料褪去颜色,露出灰黑色的几条道来。还不够,祁凤渊弯腰以手掌沾血,擦过壁画,抹出了人头大的区域。
连瀛坐起,整个人像从土堆里被刨出来的一样,浑身沾满了泥土屑,发丝也在打斗中散开。他扯下束发发带,以手梳理头发,但左手一直在颤,梳上去的头发总会有几撮掉下来。
两人挨得近,连瀛很清晰地闻到祁凤渊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血腥气味,他也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祁凤渊为连瀛梳了个干净利落的马尾,用发带束好。连瀛觉得太紧,伸手扯了扯,扯得刚梳好的头发冒出几缕不齐整的头发,祁凤渊忍着想再次整理的心情退开。
连瀛无语,他方和左明打了一场,左明碎了又复原,复原后又被连瀛打碎,连瀛奈何不了左明,左明也无法从连瀛这里讨到好,最后左明不想和连瀛纠缠下去,将连瀛投掷到了这座神庙。
战战休休,说实话连瀛有点累了,但祁凤渊看他的眼神盛着太满的期待,连瀛心内叹息,闭眼化出了浓黑、湿润的雾气。
冷湿的雾气接触到璧面,生出细密的小水珠,慢慢地,四面壁画的颜料和水交融,流淌而下——被掩藏的底层壁画渐渐显露出来。
祁凤渊摇摇头,看向第二面壁画,“不,它是在去槐城的路上死的。你过于无聊在路上掐光了它的花瓣与叶片来数数,还没到槐城它就枯萎了。”
他注视祁凤渊的背影,昏黄的烛火笼在连瀛的眉眼上,眼睛像三月被春雨淋过的桃花瓣,时而泛着细碎的光,连带看向祁凤渊的目光都温柔了许多,“你对我这么了解,对往事也记忆深刻,想必你我结为道侣那三百年恩爱非常。我养伤养了三年,想来你也不好过,那场架你我也就扯平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和离?”
连瀛站直,他心里又升腾起那种古怪的情绪,不受控地在心底蔓长,他直直地盯着祁凤渊,试图从那副让人厌憎的表情中看出真假。
他在判断祁凤渊说的话,但遗憾的是,这似乎是真的。连瀛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感到遗憾,他明明失去了记忆。
“不过,”祁凤渊也看着他,“你为什么离开槐城,跟我来神境?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你说出来,我可以给你,不枉你我道侣一场,总要好聚好散的。”
连瀛侧头大笑,松散的发丝落下一缕来,他朝祁凤渊扔了件东西,杀意凛然、一字一顿地道:“我想要你的命。”
祁凤渊低头细看,那是由两股细绳拧成的红绳,红色已不再鲜艳,断口毛毛糙糙,摸着像细小的绒毛。这样的绳子祁凤渊眼熟,在他的手腕上就正系着一条。
见祁凤渊点头,连瀛又道,“有朝一日,你死了,又重现人世,这也是不应该。若有那么一天,你会亲自送自己离开?”
“真奇怪,你我初遇说的那番话,倒很合今日情景。”祁凤渊后知后觉问道,“嗯?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原来他在祁凤渊心里连执念都算不上,看来他们两人的感情确实并不融洽,难怪祁凤渊快死了还要和离,又或者说是和离后活该他死了。连瀛腹诽道。
“你不是问我来龙隐村干什么吗?奉师门之命来查看异象是真的,寻师兄也是真的,但还有一点我未告诉你——”
龙首面目狰狞、苦痛不已,前爪被一人执剑砍断,断爪绘在壁画底部,山川形貌的白色线条覆盖断爪之上;遒劲有力的龙身以诡异的姿势折叠,一人从折叠处抽出两节脊骨,拿在左右手上,细细分辨叠加的线条,那是日与月的图案;另一人抽龙筋,龙筋作江河;另一人剥龙皮,龙皮化大地;细碎的龙肉是天边的云,飞溅的龙血是落下的雨……
“……凡人屠魔弑神,致大境四分。今七侍者忘前车之鉴,以凡人之躯称神,以奸小诡计犯神。吾记此事警后人,人贪欲难治,他朝必亡。”
落款——明思泪书。
“明思没有参与围杀龙神的计划,他把龙神的一缕魂魄送出神境,龙神的残魂在境外游荡遇着了我师祖,现仍在仙门养得好好的。”祁凤渊也是从这壁画才得知龙神遭遇,平时师祖和龙神都对此缄默不语,“几月前我师祖仙逝,龙神心绪不稳,而文娘有明思遗物,感应到了龙神的存在,她多次求见仙门未果。六月十二日,龙神看了文娘的来信让我来龙隐村。”
祁凤渊缓缓道,“龙神只是一缕无念无执的残魂,可师祖渡他多次也未能送他离开,这一次,龙神说他到了离开的时候,让我送他前来龙隐村。我情况与他虽不相同,但极为类似,若龙隐村此行能渡他,寻根溯源,或也能找到渡我的办法。”
连瀛静静听着,从讶异复归平静,心道:“祁凤渊是真的认为天行有常,万事万物必须依序而行。难道这人间,当真没有一点值得祁凤渊依恋的事情吗?祁凤渊真的一点也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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