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西北神君的庙,西北神君林广司病疫,不过龙隐村的村民们很少生病,所以九神庙里林广最少信徒,这间庙宇也最少人来。”文娘取出神像下放置的箱箧,取出火折子将璧上的油灯一一点亮。
“是,”文娘回答林如鉴,“圣女的职责是感天地,接神意。在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总在深夜将我一个人关在九神庙里,我赤脚穿过所有的长廊,掌灯照过这里每一寸角落,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里。”
“以前有,现在不知道了。”文娘看着西北神君的塑像,西北神君的塑像在九神里最次等,曾经用的是木雕的,下半身潮得朽得没有半点神君样。但眼前这尊塑像和文娘记忆中不同,他栩栩如生,外层被金漆覆盖,看起来富丽堂皇。
庙里难以落脚,林如鉴踢开挡道的东西,勉强开出走动的道,他闻言回道:“不好吗?这说明在需要神明之前,人能依靠自己解决问题。”
“其实人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世间从来不需要神的存在。”林如鉴端详脚下,微笑道,“人有这个能力,只是龙隐村的人用错了。”
文娘脚下,林如鉴脚下,准确地说,是这间庙宇里,躺满了尸体,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连落脚都难。
每一具尸身裸露的皮肤都爬满了诡异的花纹,每一颗头颅皆眉目紧皱,像是死前经历极大的痛楚。多不胜数的尸体还都是同样的姿势,双手交叉叠在心口,整个躯干躺得笔直。而最重要的是,每一具皆是尸首分离。
林如鉴看够了,收回视线,又道:“我随朱氏出入龙隐村,和村民打交道的活儿都落在我身上,接触多了,就明白这里的人都如井底之蛙。”
“哪一处的天似这般低矮,哪一处的地似这般狭窄,可他们把这当天作地,从未有从出去过的念头。”
“十年改变不了,百年改变不了,但用上千年,用上万年总是能改变的。”文娘握紧手中白伞,发白的指尖摁在伞面上几乎看不见了,她咬牙切齿,“如果不是朱问安命人种下莲种,龙隐村又何至于此?”
文娘言语冷静,但手已经握在了伞柄处,林如鉴笑笑:“是呀,不是你让我伺机清除驻守横水镇的朱家修士吗?人又不少,一个一个清除很废力气,寄生灵省力许多。一个寄生灵太容易找到,以防万一,我多用了一只。”
文娘手指拨动,林如鉴安抚道:“劝你别动,这把伞若再用一次,不消片刻你便会魂飞魄散。你是个很好的盟友,我暂时还需要你。”
文娘冷冷提醒:“驻守横水镇的修士伤亡不多,死的反而是些普通百姓。你究竟是意在朱氏,还是另有所图,你心知肚明。”
林如鉴摊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我不是智者,又如何能料到祁凤渊和连瀛会出现在横水镇?”
“连瀛的出现也许是真想不到,可祁凤渊会不会出现在横水镇,这一点你没料到?”文娘侧身,“六月初一你随朱氏进入龙隐村,而后传信告知我龙隐村爆发莲疫一事,信中特意提起祁凤渊有对付莲疫的方法。你在引导我向仙门求助,你利用我引祁凤渊来横水。”
一颗头颅紧挨着文娘脚边,那死不瞑目的双眼眼球突起,瞪得很大,直直盯着她。文娘鼻子发酸,“祁凤渊来得太晚了,我明白得太晚,都太晚了。”
林如鉴能看出文娘此刻心境防线最为薄弱,一改以往能与朱问安分庭抗礼的形象。他轻声道:“怎么会晚呢?你从道域赶来,不就是要找到玲珑塔核心吗?你是圣女,玲珑塔核心在那儿只有你知道。说出来,祁凤渊就能够修复玲珑塔,千年万年后,龙隐村会回归它本来的模样。”
林如鉴隐于暗处,语气低沉,声音低微,仿佛那声音不是林如鉴在和她对话,而是文娘的心魔出声,他道:“是啊,在哪儿呢?玲珑塔核心?”
金光如千万雨箭齐齐射向林如鉴,林如鉴一脚踢起一具尸体,在光芒洞穿那具尸体前,又踢起另外的尸体。
一寸金光绞杀掉一具尸体,霎时间,血沫翻腾,骨化飞灰,皮肉碎屑洋洋洒洒,所有金莲湮灭在强光里,恍如凋零。
林如鉴在尸体的掩护下,瞬身至文娘身后。一把未打开的折扇抵在文娘喉间,文娘只一低头,颈项间就多了条沥血红痕。
半空中的法器停止攻击,但仍转个不停,似乎不懂主人为何不再驱使它般,在空中晃荡了两下以表示不满。
那把折扇被一寸寸打开,精钢做的扇骨上雕着镂空花纹,是水与云交融的形状。扇骨顶端露出小而尖的薄刃,正是划伤文娘喉咙的利器。
整把扇子看起来很轻,很薄,也很锋利,就像是它的主人林如鉴一样,看起来温和,旁人却不可驾驭。
文娘嘴角轻轻勾起,心念一动,伞飞速朝文娘而来,速度快极了,林如鉴只退了半步,伞就到了文娘身前。
伞顶端掠出一束银芒,直接洞穿两人的胸膛。
“噗。”薄而细的剑刃刺入,那是一把和林如鉴折扇同样材质所做的剑,是林如鉴赠给文娘,后又被文娘作了改动。
利刃穿胸而过,林如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低头看着那被改动过的剑,剑身有缺口,细看那些缺口处打起卷。若是刺入再抽出人体,这些卷起的剑刃便能够带出人的血肉。
现下,那些卷起的地方就勾着些微红肉,那是方才穿过文娘身体带出来的。
林如鉴低眉含笑点头,指着胸前伤口道:“原来你想看这个,你早说我一定大大方方给你看,何必这么伤人伤己,怪疼的。”
林如鉴胸前衣衫被剑气破了个大洞,在那被洞穿的伤口处,除了翻卷的血肉,还有一朵云纹烙印,云里绘着三条水波浪纹,两条锁链交叉盖在这朵水云纹上。这是道域林家的刑罚,一旦被打上这个烙印,则受刑之人永生不会被林家承认。
林如鉴探身,抽出手帕为文娘擦净脸上沾染的血,更为她把颊边散乱的发丝挽至耳后,动作轻柔,“太聪明的女人,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一个身穿白衣、矮小的身影凑近她,拉起她的手,缓缓地输送灵力,只一个举动,文娘便知道此人是谁了。
那灵力如清浅小泉,又带着股暖意,让文娘想起小时候她娘抱着她的情形,那怀抱也是这么温暖的。文娘的意识渐渐回笼,她拉开白衣姑娘的手,抬眸看清眼前的两人。
文娘废力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朱不辞,见朱不辞不接,强硬地塞到朱不辞手上,“那些话,你都听见了。我是你的杀父仇人,他是你的杀母仇人。我死了,可他还在。往林家去吧,你的仇在林家呢。”
文娘摸摸朱不辞的头,“若想安稳度日,那就做朱氏的家主,朱延会帮你的。若没有活下去的念头,那便报仇去吧。”
文娘收回手,又去牵那白衣姑娘的手,那双手很粗糙,一点都不像是小姑娘的手,文娘摩挲着那些粗茧,眼里噙满了眼泪,“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真的对不起。”
“我是为龙隐村好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文娘的脸掩在那双粗糙的手里,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很辛苦,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是这样的。”
文娘心有所感抬起头,眼眶通红,那皎洁的脸变得透明几分,哽咽着:“人性贪欲始,你要成神的,千万不要学做人。”
文娘的魂力如骤燃起的灯火,刹那便熄灭了,在魂魄飞散之际,她伸手去拉朱不辞,仅仅碰到指尖就消失了。
朱不辞神情麻木,反倒是白衣女子瞧着比他还难过,她收起文娘散落在地上的衣着、服饰裹成包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又去捡起那把白伞交给朱不辞。
她牵起朱不辞的手往外走。朱不辞一只脚踏过门槛,半边身子迎着阳光,那一刻,他心中生出无限的恐惧,他回头,哭着喊了一声:“娘。”
正西神君庙正常许多,庙内的香炉昭示着过往香火鼎盛,在这里没有奇怪的壁画,也没有不该出现的残魂,但也多了些别的东西。
祁凤渊踏上粘稠、泛着腥味的地面,庙堂高挂的灯火摇曳,照得整个庙亮堂堂的,也让人看清地面上都是些什么东西。
每迈一步,尚未干透的血液黏着鞋底,在鞋底和地面间抽起长长的细丝,绷紧,绷细,然后被拉断。有的地面血量少,血迹干透了,被风吹起翘起一层边来。
在灯火映照下,神像周身泛着金色光芒,微微一笑的正西神君塑像右手执花,看起来温暖又慈悲。可惜,神像躯干上布满了划痕,暗红色如同泼墨似的染了整座塑像。
有人举起镐头朝着另一人的头狠狠挥去;有人向着另一人的太阳穴挥拳砸去;有人拿着斧头像劈木头似的将另一人劈成好几块……男女老少,老弱病残,约二十来人,无声地在神明面前上演一场屠戮与被屠戮。
这只是一场影像,许是正西神君庙里有着某些记录画面的法宝,恰巧记录下这一场屠戮,被放了出来,又没有人来关掉,于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一段画面。
槐城是连瀛从小长大的地方,祁凤渊三百年才去过一次,这人当道侣果然不行,还好和离了,不对,还好他死了。连瀛心想。
祁凤渊看穿连瀛,为自己辩解道:“不是我不想去,是你一直说没什么好看的,一副很不想我去的样子。”
连瀛点头:“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不过,虽然不好看,但我也不会藏着掖着不让你去,你别趁我失忆诓我。”
连瀛心里只觉坦坦荡荡,没什么好隐瞒的,槐城也就脏点、差点、乱点、血腥了点,没什么见不得人。
连瀛想起他这回出槐城,和万水在茶摊喝茶,喝着喝着一根新鲜的断指就掉到了他的杯里,真是倒极了胃口。要是祁凤渊见了,这仙门来的仙君说不定会被这场面吓坏。想着想着,黄水村那张小祁凤渊的脸忽然在连瀛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少年的脸嫩生生的,看起来也是初次下山,没经历什么事。
他心里突然不确定起来,不会吧,不会吧?难道是因为怕祁凤渊被吓到,他才不让祁凤渊去槐城的吗?
连瀛开始收束那些不可说的猜测,冷淡道:“那次去你怕不是在发梦,槐城怎么会和人间、道域没什么不同?”
祁凤渊见连瀛表情这么古怪,一会儿严肃,一会儿惊慌,一会儿冷淡,料定这人又不知怎么天马行空去了,也不想再费口舌与一个失忆的人谈往事。
他俩沿着墙走,连瀛留意到祁凤渊尽挑些血迹少、较干净的地儿走,说不好这人是不是喜洁成癖,不过连瀛也嫌脏,省事地跟在祁凤渊后头走,踩他踩过的地。
一条伤痕像是虬龙般盘踞了万水的左手,伤口看似不深却受创面积极大,从肩颈一直横亘至手背,但好在血已经止住不流。
万水与林如鉴甫一碰头,两人就打了起来,原因无他,万水秉着“趁人病,取人命”的精神,见林如鉴身受重伤,决定先发制人。
不是林如鉴跑了,是万水跑了才对。哪怕林如鉴身上穿了个洞,那个洞还在止不住似的哗哗流血,万水还是打不过林如鉴。
那是个中年男子,但身量不高,极为瘦弱。万水一松开手,他就躲入了供桌低下,小声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万水再看向那男子时,那人又爬上了供桌,张开手大声喊道:“龙神发怒了,不,不是龙神,是恶鬼,恶鬼,恶鬼要杀人了!哈哈,谁也逃不了……”
中年男子的头磕破了正流着血,但他还在哈哈大笑,更令人在意的是他身上布满的诡异花纹,仿似绽开的莲花瓣,又似荡漾开来的涟漪,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地爬满裸露在外的肌肤。
万水身体一僵,终于明白为什么祁凤渊叫他退开。他心慌地望向连瀛,在连瀛察觉前又迅速将目光转移。
祁凤渊心内也震惊不已,怎么会呢?祁凤渊忽然记起,他们一路走来,他不经意间看见过的尸体,有的确实有着这些诡异花纹,是他大意疏忽了。
文娘送去仙门的信并没有详细说龙隐村的怪病,到如今他才弄清楚那所谓的怪病就是“莲疫”,为什么“莲疫”会出现在此地呢?
一颗头颅掉在地上,兀自滚了滚,滚到了神像座下。中年男子的双手叠在心口,身体笔直地往后倒,倒在了神像身上。
连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片刻终究是等不下去了,孤芳出鞘半寸,忽而,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连瀛旋即抽剑转身。
祁凤渊找到连瀛,心下稍安,眼里也带了笑意,双眸亮似天星。但他什么也没说,而是朝连瀛比了个别说话的手势,牵着连瀛躲在了足有两人粗的大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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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瀛看了看四周,这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他们所处在树林最外缘。这片树林地势较高,往下探,能看见一条小河。
祁凤渊伸手揩掉连瀛脸颊干涸的血迹,迅速收回了手,他答道:“龙隐村的天地是龙神骸骨幻化出来的,并非真正的天地,劫云自这样的天地间生出,自然也不正常。”
云层似是急了,乌云翻涌着,“轰轰轰”,雷光大闪,光听着声,却迟迟不下雷,像是要酝酿着来个大的。
这时,河岸边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大一小从远处走近。大的着天衣云锦白袍,衣襟处别着一朵天玉白兰,身姿挺拔,马尾高束,身负长剑,一步一步踏着雷声而来。小的着件黑衣,约莫六七岁年纪,腰封胡乱缠着一串青玉琉璃,衣襟同样别着一朵天玉白兰,愉悦地哼着小曲,蹦蹦跳跳走在男子前头。
“不用你救,我会水。”小童跳几步,就要伸手摸摸衣襟的天玉白兰,再摸摸腰间的琉璃,确定它们还在后又继续蹦蹦跳跳。
常言道言灵最是难以招惹,往往说什么便会来什么,在男子和小儿一番对话后,云层终于酝酿完毕,无声而又迅疾地劈下好几道雷,三道劈在河面中央,一道劈在小童侧旁。
小童在雷劈下时已有动作,立即旋身,步子轻快,闪过惊雷后便有些得意地回头对男子笑了笑,不等他张口,河岸边湿滑的石头先帮了他忙。
乌云似是劈够了般,都消散了。河岸树木擦起火花,又被男子用术法熄灭。男子等了又等,等到连洲浮头,终于松了口气,但没过多久,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连洲扬起笑脸,高举起左手,一条比他手臂粗的白蛟被他的虎口钳住脑袋,他笑道:“九阳,你看我抓住了什么!”
虞九阳等他上岸后,连敲他好几下脑袋,敲到连洲捂着头四处躲,边躲边求饶。闹够了,于是一大一小蹲在岸边打量那条昏过去的白蛟。
祁凤渊扣着连瀛手腕,走出大树的遮掩,向那一大一小走去,连瀛还不想暴露,连忙抽回手,但祁凤渊扣着他的力度极大,挣不脱只好作罢。
连瀛正欲发作,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扭头望去,恰是不见了的万水,原来他也躲在林中,见祁凤渊和连瀛走了出来才放心走出。
白蛟睁了睁大豆似的眼睛,瞧见两张凑近放大的脸,躯干挣扎摆动,可惜被雷淬过的身躯似四分五裂般,白蛟脑袋还晕晕沉沉找不着北。动了动,可能是太疼,索性不动了。
祁凤渊见好就收:“不是谁生的。他叫连洲,是你的剑灵,脱离剑后寄身于一节智慧木里,你我又各渡了一点修为助他化形。”
连瀛吃惊,不怪他不记得了,连瀛十八岁前从未习剑,等他苏醒后,不论他走到哪儿,“孤芳”就跟到那儿,热情得像是他的剑一样。
这平白占了人三年剑,可真是不好意思。顿时,挂在腰间的“孤芳”都显得有点烫连瀛的腰了。但转念一想,祁凤渊都死了,要剑也无用,这“孤芳”就是短命道侣留下的遗物,他用用怎么了,于是乎,连瀛又心安理得起来。
那一头,虞九阳按着连洲,连洲不情不愿道过歉后甩过头去,就着别扭的姿势一直看着无风无澜的河面。
虞九阳盘腿坐在白蛟前,解下剑横放在膝上,朝白蛟道了声“冒犯”,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白蛟头上一点,一团白雾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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