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身后的连瀛出声,他问店小二道:“生人在房间里会遭遇不测,死人在房间里却能受到保护,是不是这样?”
祁凤渊稍愣,店小二那张脸也才被腐蚀了一半,明显是刚死没多久,这一群鬼或许都是以生人之姿来到这座陵墓,被这座陵墓吞了才以鬼的形式出现。
连瀛听罢,说了声“糟糕”,从柜台跃下,只是朱不辞就安置在地下,他这一跃踩着朱不辞的腿,一个不稳,向祁凤渊撞了过去,祁凤渊被撞得倒吸一口气,扭头哇地一声呕出血来。
连瀛也倒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个。他在路上曾看见过一个老头被小丫头撞倒后躺地上哇哇吐血,小丫头赔了一大笔钱,这老头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去酒馆喝小酒。他现在就跟那小丫头别无二致,即将要赔祁凤渊好大一笔钱。
“青烟问道”没有灵力当然是用不了的,好在白衣小丫头领着两人向某间厢房奔去,紧闭的厢房门在白衣小丫头的轻轻触碰下打开了,屋内的几只鬼听着动静抖得跟筛糠一样。
“孤芳”在墙上划了几道,连瀛废劲儿将嵌在里头的万水拽了出来,幸好时间不长,万水还没有和墙壁融在一块儿。
不怪这只醉猫认错,连瀛是万水的表兄,又肖似其母,这两人的娘亲长相九成九的相像,认错也是人之常情,但连瀛素来不喜听这种话,他兜头又扇了万水几耳光,扇得万水想再回墙壁里。
连瀛轻柔地扯开万水的手,葱白的指尖抚过万水肿起来的脸颊。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万水稍觉舒适。然后,万水的脸颊被掐起,狠狠捏了一把,万水嗷嗷惨叫。
第一层是陵墓,死人的埋骨之地;第二层生人居住,龙隐村居民的安逸之乡;第三层,是龙神的栖息之所。
起初,第二层什么也没有,侍者们从人间带来的东西又太少,只有少量的种子和笨重的书籍。没有房屋,他们自己造;没有器具,他们自己做;没有布料,他们自己织……自龙神宝塔在神境落地那刻,跟随龙神的侍者们便脱离了人间炼狱,从此有了归处。
侍者们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再往后的孩子只能从书上的记载、祖辈的只言片语中构建“人间”的模样。
遗世独立久了,就会生些别的念头,渐渐地,龙隐村分出两个派别,一个想要打破格局,一个想要维持现状。于是三百年前龙隐村的族长力排众议,合力打开结界将圣女送出龙隐村。
圣女不出半月又回到了龙隐村,持着圣物再度打开结界,带回了一个修士,带回了一条白蛟,也为龙隐村带回来一条新的道路。
朱问安到龙隐村一游,看出龙隐村是个适宜修行的洞天福地,可惜龙隐村内无修炼的功法,居民们不会好好利用灵气,无异于暴殄天物。朱问安提议,龙隐村为朱家修士借地修行,朱家修士则为龙隐村带来奇珍异宝、高深道法,只要是龙隐村内没有的,朱家修士统统为龙隐村带进来,还可以指导修行。
最开始,龙隐村内的两个派系还为此争斗不休,但慢慢地,大家都看见了好处,反对的声音是再也听不见了。
万水假意不满,“我说了多久,你们就骂了多久,我不想说了,剩下的你们自己讲,给你们骂个够。”
以往有灵气滋养,居民们少有疾病、长寿安泰,但常年累月的交换,龙隐村的灵气不复以往,居民们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最开始只是风寒类的小病,一直到前几个月,龙隐村出现一种奇怪的病,患病的人不出几日就会暴病身亡。不仅如此,和病者接触过的人也会患上这种病。这病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病故的人被送进了第一层。
龙隐村居民们祈求龙神施展神通,但迟迟得不到龙神的回应,有人说这病是龙神发怒降下的神罚,为了平息龙神怒气,朱家修士提议用活人献祭。
那鬼叹息,语气里藏不住的懊悔:“我们和朱氏向来交好,何况文娘还嫁给了朱问安,本想着一气同声,不料那都是朱氏骗人的鬼话。”
只有愚昧无知、不通人烟的蛮地才会想出用活人献祭的法子来,连瀛遇见祁凤渊的黄水村就是如此,但朱氏也是玄门世家,断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提议。在怪病出现的时机提出这种方法,可见朱氏不安好心。连瀛往坏处想,也许这怪病还是朱氏带来的,灵气匮乏,体质下降,怎么可能无端生出个怪病来?
又有鬼应道:“说这些有个屁用,那臭娘们不就在外头,我倒要去会会她,被她杀了也行,好过现在生不像生,死不像死的赖活着。”
伞面金光灿灿,如锋利的刀刃划破发丝,难以计数的黑色蚕蛹直直下坠,店家惨叫着压倒他的蠢蛋孙子。
店家扭了扭,探头一看,店小二已是奄奄一息,心里老泪纵横时,店小二又睁开眼睛对他做了个鬼脸,惹来店家一顿好骂。
掉落的无数黑色蚕蛹,除了刚被卷上去的几只鬼外,其他的黑色蚕蛹都只能看见一张脸,里头早就被发丝吃空了。他们来到一层被陵墓生吞成了个不人不鬼的怪东西,日日东躲西藏避着这发丝团,跑不掉的就只好被卷上横梁,也有活腻歪了的自取灭亡主动往发丝团上撞。
这座宝塔的灵力枯竭后为了维持基本的形状,会吸收里头有生命力的东西的灵气,不论大小,化为己用。驱使法器需要灵力,文娘运用不了灵力,因此白伞每动一次,烧的都是她的魂力,魂力烧到头,性命也就到头了。
“爹,开门吧,我要去第二层。”文娘直直看着十字横梁交错的地方,那后面有扇通往第二层的天窗,往时龙隐村居民祭拜先祖皆是从这扇窗子进入。
店家拨开缠绕的发丝团,不是滋味地说:“何苦去?如今二层无一人生还,去了也是送死。若有生路,我们也不必从二层下来。”
“那还不是没有生路,你一边去。”店家推开店小二,“再说,二层通往外界的路早就被朱氏毁了个一干二净,要是还有路,这些人能从一层的路进来?”
店家又道:“文娘,我实话和你说,活人进来这里,就别想出去了。你出不得,往上也是死,不如留在这里,也算全了个天伦之乐。”
“我真是……”店家深吸一口气,猛踹店小二,“往上数三代也没你这般没眼色的蠢货,你究竟是像了谁?”
店小二抱头乱窜,店家恨声道:“千般错,万般错都是怨朱问安,此人狼子野心,文娘,你当初就不该引狼入室。”
文娘摇头,“我既有引狼入室的决心,便有取狼性命的魄力。朱问安欺我瞒我,我也不会顾念夫妻情谊。三日前,朱问安已死于我手,朱氏上下有异心者我也尽数送去黄泉路与朱问安作伴,如此才不枉我和他夫妻一场。”
朱不辞从地上爬起,双眼瞪大,一脸不可置信,他双手撑地下意识抓了一把,却什么也没抓着,一颗心也似这般毫无着落。
文娘看过去,古井无波的眼浮露一丝慈爱与怀念,用以往哄朱不辞的语气说道:“我说,我杀了你父亲,也杀了众多反对我的人,其中还有一向疼你护你的祖父。不辞,其实我本想推你做上家主之位,可惜你偷偷离家,以至我叛变之时名不正言不顺。若你在,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娘知道,你离家是为了我。你偷了信物,私取地图,千里迢迢来此,无非就是因为娘说的那句‘我想家了’。好孩子,你说得好听点是孝,说得难听些就是蠢。朱问安不择手段想挤进道域四家之列,外并玄门小户,招惹众怒,内里明争暗斗,又如履薄冰,你若是花点心思观察局势,朱氏的大门你是一步也不敢迈出去的。”
朱不辞按着胸口,心脏还在鲜活地跳动,可他像是快要死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浸在了水里快要窒息过去。
朱不辞抬起头,那双眼仿佛被烈火烧透的木炭,干涩、焦枯、拧不出一滴水来:“你说你记挂外祖父和哥哥,我便想着帮你来看看,可是娘,从你说‘你想家了’开始,你就在骗我了吧?你是故意把我支开的?”
朱不辞动作僵硬地转头望着店小二,眼神空洞洞的,“你和船夫是合伙的?你让他带我早一步进来就是为了杀我?”他哽咽片刻又道,“你说,你要与我促膝长谈,叫我戌时后待在厢房里等你,可你骗我,你是我哥啊,你骗我。”
“是,是我太蠢了。”朱不辞站起,身形摇晃,他是被江浪倾覆的独舟,原来舟上从来只有他自己,再无其他人了。
亲娘骗了他,亲兄弟也骗了他。
“我们是龙神侍者的后代,不该是偏安一隅生活的乡巴佬,我们要御剑当空,飞跃山川,跨越空间的界限;我们要翻掌覆云,反掌成雨,做四时之序的主宰;我们要打破神境的保护与禁锢,向上走,走出属于自己的通天仙途。”
“是,我识人不清,带龙隐村走了条死途不假。”文娘撑开伞,举止优雅地撑在头顶。她从神境走进道域,从乡野女孩变成盛名在外的朱夫人,她步步为营,叩开寻仙问道的大门,那是与龙隐村不一般的风景。
神仙确实不是这么容易做,她翻阅所有典籍,探寻所有蛛丝马迹,发现偌大的道域登顶仙途的人是寥寥无几,但——仙门除外!
躲在厢房的其余鬼偷偷听了一耳朵,见文娘说得这么坚定,半信半疑,好几只鬼也说着诸如“把二层打开,试试无妨”此类的劝语。
店家妥协:“罢了,你横竖也是死,若是真有生路让你一搏也不是不行,成了也算是赎罪,不成更是赎罪。”
店家掷出一个金环,金环升空,慢慢变大,最后在十字横梁交错处停下,与被横梁遮挡住的天窗遥相对应,两个圆生出光幕相连,最后竟洞穿了十字横梁,成了一条新的通道,通道渐渐延长,一路延伸到店家身旁。
她走出龙隐村之初并不顺畅,谁都不能确保这是一条正确的路,受到反对是理所当然。她在道域早些年也会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这是一条歧途。因此她生二子,一子留在龙隐村,一子留在道域,她也想看看,究竟是维持原样好,还是打破现状强,不成想,这两条路也并不是坦途。
她为人女时常和父亲作对,为人妻时手刃丈夫,为人母时害了孩子,做龙隐村的圣女时也倾覆了这个村落,还是别有来生为好。
他攥着店家的手,躲在店家宽阔的背后紧紧挨着,如同小孩儿遇见难事依赖家中长辈,他瑟瑟道:“阿爷,我怕,如果真有轮回路,你要拉紧我别松手。”
间间厢房变成狭窄、浅浅的口子,雕花刻鸟的窗牖、木梁伸展成人骨与山石组合砌成的洞璧,或垂落、或飞扬的青纱幔帐褪色成素白的经幡。
祁凤渊回首,将这一切变化尽收眼底,洞璧凿出无数方形开口盛放着数不胜数的骨灰龛,百鬼发出哭嚎声,声声入耳,声声送行。
祁凤渊甫一落地,就吐了口血,右臂掩于衣物内,几道伤口悄然绽开,像是被利刃划破,有深有浅,有长有短,伤口深的能见到翻出的红肉、浅的只看见皮肤被划破的红痕,但无一例外都没有流血,有些伤口开始自愈,有些地方又凭空添出新伤。
第二层天色暗沉,天空泛着青灰色,太阳在云层遮挡下溢出几缕微弱光线,勉强能够视物。四周多为枯木,这儿许是一片枯木林。
祁凤渊摸了一把土壤,第二层的土壤较为湿润些,却也比不上人间土壤肥沃。他扶着大树起身,树皮干透了,轻易就被他扒下一块儿来,在静谧、昏暗之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碎响,吓得万水连连倒退好几步,又不知踩碎了些什么,“咔咔”声接连响起。
连瀛被万水推撞退后,后背抵住那棵巨大的枯树,忽而他的肩膀不知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他不耐烦侧头细看,一只青灰色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祁凤渊也注意到,和连瀛一同向上看,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倒挂在树上,半边身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啃食而露出了白骨,内脏已不见。
文娘张开伞,把朱不辞纳入法器内。她回首双手平举,左掌搭在右手上,朝祁凤渊一拜,“文娘多谢仙君。”
祁凤渊略微诧异,朱不辞偷偷离家,身边却还跟着个朱延,由此看出文娘对朱不辞离家一事并非完全放心。文娘私下里纵容,明着面又卸自己儿子的脸面,内里是个慈母,可在人前还要摆出副狠心肠,她当真是不容易,祁凤渊不由对文娘心生敬佩。
“是也不是,我们先走吧。”祁凤渊为连瀛拍掉肩膀沾着的木碎,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连瀛似乎对他下山一事过分执着,但不该如此,连瀛并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
文娘身旁的黑衣男子闲庭信步道:“传闻仙门有一术法名曰‘补灵’,可修补灵气缺失的人或物,玲珑塔是龙神宝物,要补器物之灵需要找到玲珑塔核心,玲珑塔核心在龙神庙,我们现在就是往那儿去。”
此番话说得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该讲的、不该讲的都遮了一半露着一半,把祁凤渊来龙隐村的目的都挑穿了。仙门术法只有仙门中人才能用,在这儿的除了祁凤渊外还能有谁?那自然是祁凤渊要“补灵”了。
林如鉴的气度左看右看也不像是个普通客卿,“林”在道域中也不是小门小户,就是不知这位出自道域林家的哪派。
祁凤渊琢磨文娘这句话有些耐人寻味,但对朱氏无甚兴趣,与他此行更无关联,因此不想细究。忽而,祁凤渊想起一桩旧事未决,于是和文娘讲起了横水镇的两只寄生灵,果不其然,朱氏忙于内斗,此消息并没有传回宗门里。
文娘的反应略有些古怪,诧异有,却看起来并不太意外,祁凤渊微一沉吟,又讲出更多细节,暗中观察文娘脸色,但文娘自最初的诧异后面上无波,只是点点。
他们一路走来看见的都是尸骨交叠的景象,周围弥漫着尸臭味。文娘吐了好几次,有一次吐出的秽物冲开了掩盖的泥沙,露出了一只断足,她清晰地看见指甲盖里还夹带着干涸的血迹,那次后她再也没吐过了。
文娘用衣袖捂着脸,这些与她流着相同血脉的人,在几朝夕间成了荒野枯骨,无人收殓,思及此神色变得黯然。
万水见除文娘外的三人皆神情自然,一点也没被这些景象惊吓到,甚至对铺天盖地的尸臭味毫无反应,他挑了个看起来好欺负的林如鉴吓唬:“你不觉得这里很……”
龙神庙,是龙隐村居民祭拜龙神、祈愿祝福的地方,平日若有重大祭祀也是在此地举行。虽叫龙神庙,但它不仅有一间庙宇。“龙神庙”是由九间庙宇组成,各庙宇间相互贯通,从此庙可去往彼庙,有“神佛引渡”之意。主庙宇供奉龙神,其他庙宇供奉龙神的侍神。
九间庙宇大小不一,高低错落,并不恢宏,甚至看上去带了点年头,略有些破败,在外瞧着和人间的普通庙宇相差不几。
离他们最近的那间庙宇,门户紧闭着,牌匾上书“龙神庙”三字,年代已久,“神”字的金漆脱落得已然看不见了,远远一望,就剩下“龙庙”两个字。
连瀛路过供香的鼎炉,青铜的鼎炉外表附着一层暗红铁锈色,腥味渗人,里头插着几支断香,人骨在香灰中半埋半露。
祁凤渊推开沉重的大门,吱吱呀呀的声响传来,像是错觉般,他在这时又听见了那阵龙吟声,低沉,又有点哀痛。
门的重量不对,一扇庙宇的门为何这么沉?祁凤渊心下怀疑,转身欲提醒,可身子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入内一片黑暗,连瀛环顾四周,片刻后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万水和祁凤渊此刻已不见人影,大门在他无知无觉时悄然关上了。
连瀛借着这一簇小火苗观察这间并不大的庙,庙里十分简陋,悬梁上吊挂着燃烧到一半熄灭了的长命香,供桌上摆着个香炉,香炉上插着三长两短的五支线香,而在供桌前有一塑像。
连瀛走到神明塑像前,细细打量这泥土塑像,塑像左下方立着块小小的方碑,上面写着“东南神君——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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