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随着祁凤渊下去,大道宽敞辽阔,眼前高挂着黑漆红底的牌匾,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大字——槐城。
人熙熙攘攘来往,店铺生意热闹不绝,闹市深处传来吆喝叫卖声、欢笑声,隔着帷帽,连瀛听见祁凤渊在一旁道:“槐城一点儿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吓人,这和人间、和道域没有什么区别。”
祁凤渊让连瀛带路,连瀛也不知带什么路,这和连瀛印象中的槐城有天壤之别,他熟悉的槐城该是胳膊大腿乱飞,鲜血溅满整条街道,人人露出本相,青面獠牙,额间长角。
两人傻傻站着,不一会儿长街尽头出现一个黑衣人影,青玉琉璃在他腰间碰撞出琳琳琅琅声,清清脆脆,嘈杂的闹市声都没能掩盖住。
在祁凤渊歇息的时候,连瀛总算找到与万水单独相处的机会,两人站在长廊,万水朝连瀛比了个大拇指,眉飞色舞道:“殿主,我都按你的吩咐安排妥当了,是不是看起来和人间、道域没什么两样?那些不听话的都关押起来,绝对碍不着你的眼。”
连瀛没有记忆,但这个主意实在太过愚蠢,难以相信是他吩咐的。祁凤渊又不是小孩儿,也不是没有见过血腥,此番布置委实多余,见万水眉眼耷拉,他只好糊弄道:“你说是就是吧。”
连瀛走去书房,万水跟在后头,不满道:“什么叫我说是就是?不是我说呀,殿主,你身手真快,明明才在槐城见你,一转眼,你又从城外回来了。你在槐城里头等殿君也是一样的,何必跑城外头去接他。”
“万水,你是不是没睡醒?我不是去接他,我一直与祁凤渊一起,没有离开过半步,何时出现在槐城了?你老眼昏花,回去歇着吧。”
此间书房是连瀛母亲的,自连瀛母亲走后,从未有人踏足过此地,但却被人用术法保存得很好。许久没人翻动过的典籍,未蒙上一粒尘灰。
连瀛在书房里呆了许久,直到光线昏暗到他无法视物时,连瀛才肯放下手中书册,他心事重重推开门,一抬头就和祁凤渊撞了个满怀。
祁凤渊点头应允,两人沉默地走到街上。连瀛煞气重,不好靠祁凤渊太近,这一路,连瀛始终和祁凤渊保持半臂的距离。
一对花妖夫妻走在他们前头,这两人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是夫妻一样,走路不肯好好走,贴在一块儿,搂搂抱抱不成体统,尤其是两人对视的目光含情脉脉,看了真叫人牙酸。
那对花妖夫妻牵着手消失在街头转角,等完全看不见了,连瀛才回味过来,自己竟是有点羡慕这对夫妻的相处。
反观他们,祁凤渊没有话对连瀛说,连瀛也不知能对祁凤渊说些什么。连瀛知道了,这就是祁凤渊说过的,两人无话可说的时候。
听祁凤渊说是一回事,真尝到了“无话可说”的滋味时,连瀛难受极了,盼着祁凤渊能够说些什么,可自己却不知还能够回应什么。
连瀛瞳孔骤缩,像是踏空了一步,人忽然惊醒,他拨开密集的人群寻找,被他惊扰的人骂骂咧咧,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妖还推了连瀛一把,连瀛顾不上,步子大迈,往来时路找去。
周遭人来人往,可穿白衣的人少之又少。连瀛步子越来越快,呼吸渐促,他一路寻去,开始大喊祁凤渊的名字。
连瀛站立原地,茫然地看着那个白衣背影。脸色苍白好多,一滴汗从额头滑过眼尾,他强撑着不眨眼,生怕就这么一瞬间会错失祁凤渊的踪影。
连瀛恨然转身,祁凤渊正站在他身后隔着五步距离。他怒气冲冲走去,一把抓住祁凤渊手腕,眼神带着怨恨与愤怒,这是充满杀意的眼神。
他猛地一拉,把祁凤渊拉近怀里,头却埋在了祁凤渊颈间。良久,祁凤渊抬手回抱连瀛,不知所措地问道:“连瀛,你怎么了?”
连瀛极力缓和自己的呼吸,可是根本做不到,他无法控制心神,身形也维持不住,浓重的煞气在空气中飘荡,钻进祁凤渊衣领、袖口中。
连瀛抱着祁凤渊不肯松手,双手箍得死紧,可祁凤渊双手垂下,根本不屑施舍他一个怀抱或一句安慰,连瀛不可抑制地哭泣着,哭音破碎,一声声里全然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反而是走到尽头的心慌。
连瀛发狠,一口咬在祁凤渊肩上,黑雾越来越浓重,直到口腔充斥着铁锈味,连瀛才松口,带着点儿怜惜地吻在了咬破的地方。
连瀛舌尖舔过伤口,闻言又重重咬了下去,祁凤渊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溢出疼痛的字音,吻轻而又轻地落在祁凤渊肩上,连瀛问:“想离开这里,还是想离开我?”
风吹雾散,雷光闪了几下便都消失了。连瀛眼睛微眯起,视线内鲜红一片,模糊难辨,连祁凤渊面容也看不真切,他一直对祁凤渊笑着。
连瀛的眼睛出了问题,眼里充斥着血色,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显得妖异非常,万水找来鬼医也没探出病因。他不耐烦,挥退所有人,万水走了又倒回来,脑袋探出:“殿主,你的天劫要来了。”
穿过连廊,灯火通明,下人们退得慌乱,连灯也忘了挑熄。连瀛推开门,寝殿里却一片昏暗,唯独桌前一盏灯,散发幽幽光芒。
祁凤渊埋头伏案,正写着什么。连瀛放轻脚步靠近,祁凤渊过于专注,并未发现连瀛到来。他将一张纸对叠,小心翼翼地放进信封里。
他没看见纸上写了什么字,但这封书信对连瀛来说熟悉得很。连瀛养伤三年,这封书信便放在了他的床头三年,他反复看,日夜看,以至不必看字迹,只要闭上眼,那几行字也会浮现在连瀛眼前。
连瀛看清祁凤渊的眼,视线下移,认清祁凤渊的鼻,目光扫过他紧抿局促的唇峰,把他这副难过又坚定的神情牢牢刻在了心里。
他低下头,得不到回应,又仰头对连瀛笑了笑:“就像这样,我总是惹你不高兴,所以,你也,常常不理我。”
连瀛的眼睛又疼起来,他也不想在这时埋怨祁凤渊的,他只是渴求祁凤渊能够对他好一些,能问一问他的眼睛,能不用这副表情对他说话,连瀛只想祁凤渊做到这些,其他都不敢奢求了。
祁凤渊没有再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他的食指有规律地敲击剑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偏偏不开口。
祁凤渊走出来,和连瀛的距离越来越近,连瀛挡住他的出路,笑得苍白无力道:“再留两天吧,你要真的不喜欢槐城,过两天我们就回仙门。”
说完后,连瀛抱紧祁凤渊,头又埋在了他肩颈,亲昵地蹭了几下,“祁凤渊,你再留两天,就两天可以吗?”
连瀛以往在祁凤渊面前都是为了博取同情而假哭,少有哭得这般汹涌的时候,但即便他在如何哭,祁凤渊都不会再哄他了。
“是我不好。”祁凤渊手指蜷起,摸了摸连瀛的脸,像是过往一样没有和连瀛辩驳,态度很好地认了错,“这是最后一回。”
“连瀛,睡一觉吧,”手顺着脸颊滑到颈侧,指尖按在他的脉搏上,祁凤渊有些出神道,“睡一觉就好了,什么都不会发生,不会有天劫,也不会再有……我。”
话音刚落,祁凤渊手指微动,可比他更快的是连瀛,连瀛一手搂着祁凤渊的腰,另一手并掌拍向祁凤渊心间。
两人距离之近,祁凤渊根本避无可避,是春风过境自发出鞘,逼得连瀛退后三步,使那一掌掌力减了七分。
“咳。”祁凤渊受了这一掌,体内灵力激荡,他收回剑,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你竟要废我修为?”
“不过是修为而已,”连瀛拇指擦过脖子,低头看上面沾染的血,声音冷了下来,“你想要的可是我的命。”
“我反悔了,先前竟有一丝想放你回仙门的念头,”连瀛朝祁凤渊走近,漫不经心笑道,“我就该废了你的修为,把你关起来,让你哪儿也去不了,日日夜夜只能看我一个人。”
祁凤渊握着剑缓缓抬起,剑尖朝着连瀛。连瀛抬手握着剑尖,让它精准地抵在自己心口上,困惑问道:“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会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不再想要离开?”
黑雾滔滔,像是无边无际的深海,祁凤渊浸在雾里,被牢牢钉在了原地,双足动弹不得。煞气攀着脚腕上爬,透过衣物,渗透祁凤渊的肌肤,一寸一寸蚕食他的灵力。
春风过境在昏暗的屋里闪耀灵光,祁凤渊咬着牙,看了连瀛一眼,忽而猛地收回手,剑带出的鲜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点点滴滴洒在了黑雾中。
连瀛张开手,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掌心,掌心划破,伤口深得见骨,红色的肌理翻出,面上还有祁凤渊的灵力残余,货真价实地告诉连瀛:这一道伤,确确实实是祁凤渊所为。
连瀛转身,看不见祁凤渊神情,但当第二掌再次落到祁凤渊后背时,连瀛迟钝地想,或许祁凤渊也是痛的。
祁凤渊躺倒在地,扭头吐了一口血。见祁凤渊的手还想握剑,连瀛一脚踩在了他的手腕上,本来很轻,可祁凤渊挣扎了下,连瀛渐渐加大力度,直到那一掌在祁凤渊体内发挥作用,星星点点的灵力从他的经脉散出。
祁凤渊头发散开,发丝被血黏在了脖颈、前襟间,他另一手支撑在地,慢慢仰起上半身,靠近连瀛,手抓着连瀛的衣摆,抬起头看他。
祁凤渊没有说话,可那双眼睛在与连瀛对视间,逐渐红了眼眶。他好像在竭力忍耐着,因此抓着连瀛的手有些颤抖,一张脸也紧绷着。
连瀛蹲下身,和祁凤渊面对面,他打量祁凤渊的神情,除了仇视以外什么也没看出来,他问:“你向我挥剑的时候,心会疼吗?”
连瀛脑子疼得要裂开似的,但在此刻却奇妙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向祁凤渊生气。他像是要告诉祁凤渊一个秘密一样,凑近在祁凤渊耳边轻轻说道:“伤你的每一下,我的心脏都会很疼。”
连瀛耳侧有些湿润,他侧头看,看到祁凤渊脸颊有眼泪蜿蜒而下,他顿了顿,手抚向祁凤渊脸颊,奇怪道:“你为什么哭?”
外头雷声作响,电光照亮了屋内一刹,连瀛心里异常平静,既没有为祁凤渊抛下他而伤怀愤恨,也没有天劫在即的紧迫。他只是不解,不明白祁凤渊为什么哭了,好似弄清楚这一点是他目前最为要紧的大事,其他一切都可抛在脑后。
祁凤渊喷出一口血,有些落在了连瀛的半张脸上,耳廓与颈侧温热,那是祁凤渊血液的温度,一点儿也不似祁凤渊这般冷淡。
连瀛贴近,搂住祁凤渊滑落的上半身,轻轻地把他放平在地上,仍是用那种深情的目光凝视祁凤渊,微微笑道:“这样,你就不会走了。”
连瀛反应迟钝,祁凤渊说完过了一会儿,连瀛才反应过来是祁凤渊在说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连瀛听了这句话,终于放下心来。
“我真的很想留下你,”连瀛站起来,“不管是活着的你,还是死了的你,只要你能留下来,都可以。”
外头雷打得越来越急,在雷落下的间隙里,连瀛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身后轻柔的剑风,他甫一转身。
祁凤渊眼神冷漠,手往前,将那一剑刺得更深,剑气顺延连瀛四肢百骸,化作万千利刃,封住了连瀛周身穴道,同时,也在消解连瀛体内的每一分煞气。
剑气碰撞,连瀛浑身抽筋拔髓的疼。祁凤渊用力抽出剑,连瀛当空呕出一大口血,随后慢慢瘫倒在地上。
祁凤渊收剑往外走,连瀛拼尽最后气力抓住他的脚腕,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一样,仍是不解地追问道:“这一剑,是要杀我吗?”
“我的心脏好疼啊,祁凤渊,”连瀛爬起,又跌倒在血泊里,自言自语道,“你是不是刺进我心口了,为什么我的心脏这么疼?”
连瀛抬头想看祁凤渊表情,看不到,赤红的眼睛很是失望:“是我不好吗?你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
祁凤渊手腕转动,连瀛看见祁凤渊回过头来,可是迸发的灵光太过耀眼,他眼睛一闭,察觉到光芒黯淡的下一刹那,剑没入连瀛手背,连瀛手掌慢慢松开。
祁凤渊目光和连瀛对上,祁凤渊还是在哭,连瀛不明白,素来爱哭的自己都已经不哭了,为什么祁凤渊还有这么多眼泪要流,何况,现在的连瀛比祁凤渊疼多了。
祁凤渊移开脚,应该是最后一次哄连瀛了,他道,“你很好,你只是煞气过重,心神难以自控,”停顿了片刻,又说,“睡吧,睡醒就会好起来的。”
祁凤渊下颌有眼泪滴落,滴在了连瀛脸上,连瀛想为他擦眼泪,可是起不来,做不到,心里是怜惜他的,毕竟祁凤渊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泪,可下一秒就不了,因为祁凤渊真的很不会说话。
他的眼睛瞪大,目光追随着祁凤渊的背影,祁凤渊没有回头,离开得很决绝,背影拐了个弯,连瀛看不见他了。
外头乌云聚拢,雷声势浩大,每一下都像是要把天空劈开成两半,连瀛瞧着瞧着,什么东西落在眼里都变得十分模糊。
雨声嘈杂错乱,春风过境也附和起难听的嗡鸣,听得连瀛心内烦躁。有光团从剑身里析出,飘到连瀛脸旁,春风一样柔和地抚过连瀛眉眼,轻柔温暖,慢慢地,那团光没入连瀛眉心,如同羽毛挠过,挠平了连瀛的烦躁。
连瀛眼帘渐垂,头脑发沉,意识仍在勉力强撑,他心里想:外头雨这么大,祁凤渊会不会被淋湿呢。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绣着银线的黑色衣摆荡过门槛,一双黑色长靴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连瀛眼前。
浸湿的衣物紧贴身体,水流顺着脊骨下滑,水珠滚动如同有间隔规律爬行的蚁虫,让人浑身发麻发痒。
连瀛意识混沌,头像是被人重击过,剑穿透过的胸膛、被长剑钉穿的手掌……还有更多的部位,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感,不算疼,连瀛尚能忍耐。令他最难受的,是鼻腔里那梅雨天晾晒许久仍旧晒不散的霉味,形容得更准确些,那是尸体长久泡在水里散发的陈旧的腐朽的气味。
在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中,连瀛闻到了清淡的花香,只是一瞬间,很快就闻不到了,随之闻到的是香火气,如有形般,推动着连瀛往前走。
连瀛脚步踉跄,跟着香火指引一路前行,忽而,一脚踏空,连瀛的意识仿佛被人猛地提起,又狠狠被抛下,他的意识在坠落……
连瀛睁开眼,头猛力后仰,一下子砸到了石壁上,发出沉闷又响亮的一声。他擦了把脸,还未从失重感中回神,心有余悸般剧烈喘息。
他伸出手,鼻子闻了闻指尖,好像被泡了很久,那股恶心的尸臭味已经钻进皮肉,深入肺腑,因此不管连瀛闻哪里,他的身体都带有这股味道。
他没有回答,紧绷的背部却放松下来,完全靠在了潮湿黏滑的石壁上,目光望向正前方的一个猩红小点儿,石洞里散发着香火味,那个红点在黑暗中位置渐渐降低,很快,那根线香就烧到了底,光芒黯淡,最后完全熄灭了。
连瀛浑身都疼,那不是简单的皮肉疼痛,而是从经脉深处传来的痛感,连瀛不再动作,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望着黑暗中的某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祁凤渊说话声音很轻,听起来虚弱无力,连瀛从话里听出了一点儿希冀,可连瀛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他不敢对祁凤渊再有什么错误的猜测,更不敢对祁凤渊有什么不该有的期待。
祁凤渊得不到回答,没有再问出第三句话,两人静静对坐着,谁也不出声,谁也不动作,谁也……不理谁。
不知过了多久,连瀛的疼痛稍微缓解,他坐直一些,头转向左边,突然问道:“这种情形,这种我不理会你的感觉,熟悉吗?”
祁凤渊的剑法高超,可连瀛的话语从来都比他的剑术更伤人,这是对祁凤渊才会有效的独有的伤害。
“我方才不理你,你是不是不太好受?”连瀛继续逼问道,“以前不理会你,是我担心控制不住自己会伤害到你,你把溯洄放进我体内清除掉我所有煞气,我如今心神可自控,又回忆起所有前尘,醒来了,可我还是不愿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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