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祁凤渊的沉默中,连瀛体会到伤人的愉悦,近乎凌迟,不仅伤了祁凤渊,也在伤他自己,这是一种自虐的快感。
连瀛恨死他了,恨他抛下连瀛,许诺不会反悔却寄了封和离书来,说不会离开却又最先走。不知祁凤渊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怎么能这么狠心,连瀛恨得剖开他一探究竟,恨不得杀了他,又恨不得和他一起去死。
“我爱过你吗?”那几个字在祁凤渊唇齿间碰撞,似乎格外难说出口,祁凤渊顿了顿,又道,“你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回答过你,我的答案从始至终未变过。”
祁凤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下了雨,发潮发闷,听得连瀛心里难受。他摸着石壁站起,朝着祁凤渊的方向摸索过去。
连瀛挨着祁凤渊小腿,顺势蹲了下来,扶着祁凤渊的膝盖,盘腿而坐。只有和祁凤渊的距离缩短一些,靠近一些,才能够安抚连瀛身上的所有疼痛。
“你入水多次后,我的回忆便有些混乱,好似许多事都对不上了。起初没想起来,后来想起‘溯洄’会令人魂魄回溯,猜想应当是你改变了某些事,导致我的记忆也被改动。”
祁凤渊仰着头看他,黑暗中只能瞧见模糊的轮廓,“我把你推进瀛川,本就是希望你想起过去,你想起来会恨我,也是理所应当。我怕魂魄滞留在过去太久,你会意识混乱,所以用仙门术法‘引魂’为你引路,可你似乎沉迷过去,总不愿醒来。”
“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回想起许多被我忽略的事,例如你某些时候显得心事重重、你私下找师兄谈话、你向我询问‘溯洄’……还有很多,太多了,可我以前完全无心细想,若我聪明些,就该猜到那些时候的你,是来自未来的你。”
他侧目,想看清连瀛的神情,替他回答道:“你是为了救我。可是连瀛,你做的这些我都不需要,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这句话像是回流的浪潮,隔了三百年光阴,终于狠狠地拍打在了连瀛脸上。连瀛做的所有事,为此付出的所有努力,忍耐下的难言苦楚,统统变成了徒劳。
“你不需要?”连瀛笑了声,又静默良久,终于承认道,“是,你并不需要我,是我需要,是我需要你。”
若这是一场交锋,那么连瀛早已一输再输,但祁凤渊还是不愿放过他。祁凤渊抽回手,交叠在一起的手尚没有传递彼此温度,就如同两人在一起也多似貌合神离,谁也无法理解谁,祁凤渊温和道:“说错了,不是我不需要你,我需要你,是你不需要我而已。”
“师兄第一次离开师门,我掌灯等他三日三夜,那几日我都在想,师兄是不是会像我娘一样不回来了,师兄会不会受伤……等得久,想得多,就会害怕,只等了三日三夜我便恐惧‘等待’的感觉。”
“连瀛,我等你,是这三百年来你离开我的无数个日夜,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次次等你回来,然后又见你一次次离开我。你总说我扔下你,究竟是谁先扔下谁?”
“连瀛,我不想和你一起了。”祁凤渊犹嫌不够伤人,又重复道,“你三年前就不该用‘留魂’留我在人世,撕裂魂魄救我代价太大,遑论你又渡半颗妖丹给我。连瀛,这不值得。”
连瀛看他,一双眼睛悄然染上赤色,质问道,“你明知我做这些是为了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气我?”
连瀛被祁凤渊的几句话打得手足无措,瞪大了眼睛,祁凤渊言辞上从未对他如此不客气过,充满攻击性的祁凤渊令连瀛顿感困惑,他脑子飞速转动,竭力剖析这些话里更深层的含义,手指在土里抓了抓,抓得满手泥巴,黏黏糊糊的,跟连瀛此时的心一般无二。
连瀛古怪地问:“你在怪我,我因‘溯洄’魂魄穿梭在各个时间,曾意识混乱,分不清楚,故而有时对你忽冷忽热,兼之失去记忆,你我重逢以来,我对你也并不算太好。我懂了,原来你对我有这么多怨言,现在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所以你的不满就全发泄在我身上?”
他剖析来去,只觉祁凤渊说话含沙射影,他坐近了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祁凤渊,你是在对我发脾气吗?”
连瀛死死盯着他,势必要看出他撒谎的迹象,祁凤渊在黑暗中低垂着头,跟无数个不愿和连瀛直面争吵的时候一样,祁凤渊选择了不解释。
见祁凤渊沉默,连瀛心中恼怒,欺身而上,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近,眼似寒冰,又更似烈焰,在无声而沉默的几个眼神里将祁凤渊燃烧殆尽。
良久,连瀛轻蔑地笑了一声,松开手,“不值得?是我为了你竭心尽力不值得?还是你为了我活下去不值得?是连累我让你心生愧疚而不值得?又或是你我之间情意统统不值得?祁凤渊,你这句话,是看轻我,还是轻贱了你自己?”
“去做最后一件你认为不值得的事,不是我做,是你与我一同去做。”连瀛按住他肩上穴道,低头对他灿然笑道,“你说得对,我为你做的事,你只能受着。”
“你上次来应该也瞧见了,槐城的天色很难看,不是因为劫云到来才如此,自古以来槐城便都是这样的天。槐城的妖魔,包括我,自幼生长的坏境……”
祁凤渊越过连瀛肩头,望见乌云拢着绵延群山,厚厚沉沉地压在连瀛上方,似巨石压顶,他听连瀛道:“是昏暗的。”
“传说不可尽信,添油加醋,不过骗骗傻子为妖魔首领卖命,瀛川在上古混战前早就存在,在那之前,瀛川本是干干净净的。”连瀛抢在祁凤渊话前头,没等他问就主动道,“上古混战中,妖魔败退,妖魔首领把伤残的、惨死的兵卒投江,见着江上泛起的血丝,捏造了这样的传说。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深信不疑继续奋战。江里泡着的死人越来越多,江是红了点,但远没到“鲜血汇成”的地步。”
连瀛步履不停,沿着岸走,“妖魔退居槐城,心有不甘,想卷土重来,却无奈人心溃散,当时的首领又想起了这个传说,但他勉强算得上仁善,不忍死去的妖魔魂魄在江中流连漂泊。槐城在妖魔占据以前是个酒城,那个首领命人搜刮城中所有颜色泛红的酒,暗地里将酒尽数倾倒在瀛川中,他此举既想染红瀛川,又想祭奠亡魂。一夜间,瀛川就成了你今时看到的这样。”
连瀛低头看他一眼,像是心里头放下了什么,于是露出了个释怀的笑容:“以前,你问上一句,我不回答,你便知趣地不再问下去,但其实你多问几句我就会告诉你了。”
“我很想告诉你,我什么都想对你说,又怕你会……”连瀛停了许久,诸多词语在脑海里转,最后只能承认道,“会认为我离你最初认识的连瀛已经相距甚远,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连瀛,我怕你会害怕不一样的我。”
“可是你不会问,我明知你不会问,又总盼着你问,你不问的话,好似就显得我在你心中没有份量。是我想错了,或许一开始就该坦诚告诉你,若是如此,你会不会也对我坦诚一些?”
连瀛抱紧他,“阿欠死后,残魂在槐城开场,场连通忘忧谷。忘忧谷会放大所有生灵的欲念,槐城常将妖魔送入忘忧谷中历练。在克制欲望上,千山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也比我好,他在忘忧谷中救过我许多次。”
“第一次历练后出谷,活着的人都很高兴,死里逃生,能离开忘忧谷谁会不高兴呢?我也不例外。”
“我们登上回城的船只,我看见我娘站在船头,你猜猜,我娘见到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连瀛回忆道,“她用绳子捆缚我的双手,将我扔进瀛川,我不通水性,她怕我淹死,又命人拽住绳子另一端把我拉起来。千山在忘忧谷救了我十七次,我便在瀛川如此沉浮了十七次。在那以后我又被送入忘忧谷历练多次,只是,再也不敢让千山帮我了。”
“从那以后,我杀人越来越利索,”连瀛放下祁凤渊,握着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把先前那句未说完的、不连贯的话说完整:
“炎星”抬起,正前方是一尊巨大的乾罗女神像。整尊女神像被一棵参天巨树贯穿,粗壮有力的树根从神像底座窜出,牢牢扎根在地。繁枝茂叶从神像眼耳处伸出,向四周延伸,交错着长在了一块儿,远看,如同神像戴着顶翠绿的华丽头冠。神像的身体也被树木洞穿,像是万千柄利剑从身体里刺出来,枝连着枝,叶搭着叶,茂密错杂。可神女像嘴角上扬,由内而外迸发着蓬勃生机。
搭箭拉弓,连瀛握着祁凤渊的手,指尖压着他的指尖,两人将弦拉到最满,箭矢对准女神像的心脏。
每一根树枝分叉处皆垂吊着一串青玉琉璃,琉璃串在叶间闪烁出碧色光芒,当风贴着地面涌起,树叶婆娑起舞时,神像发出了一阵清脆悦耳的玉器声响。
拉到极致,两人手指都在弦上划出伤口,血液顺着弓弦流淌,沁红了半条弦,因此放箭松开时,弓弦回弹,把几滴血弹到了祁凤渊脸上。
话音刚落,树上以及连瀛腰间挂着的青玉琉璃串全都炸裂开来,碎片割裂连瀛衣袖,在手臂上划出淋漓几道伤痕。
连瀛回头望,那方天地如扬落满天幽绿星子,在空中闪着细碎耀眼的光,无数被禁锢的游魂从中穿梭,向连瀛和祁凤渊呼啸而来,又齐齐分开成两道,向着更远处的瀛川飞驰而去。
在幽绿色碎光深处,迸发出一团柔和亮眼的洁白光芒,连瀛伸出手,接住了它,合拢起五指,那团柔光渐渐消融在连瀛掌心间。
连瀛摊开掌,看着错杂的掌心纹路道:“虞真和宋天章命中注定会再次回到锦衣城,没想到我也一样,若我不到锦衣城,便拿不到‘炎星’,没有‘炎星’,也就无法击碎神树了。”
游魂飞掠过,扬起连瀛发丝,他侧耳倾听游魂们夹在风声中的低语,眸色柔和点头应和道:“是,你们下一世,永生永世,都自由了,不必再做槐城杀人的剑。”
连瀛侧头看向祁凤渊,抬手抱紧了他,脸贴着脸,亲昵地挨在一块儿,“你也是自由的,想留下,想离开,想回仙门去,随你心意。”
祁凤渊环抱住连瀛,手落在腰际上越收越紧。连瀛很安静地感受他的哭泣,祁凤渊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即便是哭也是收敛的、沉默的。
“别去了,不值得,我也不想留在人世,根本没有必要,你别再使用“溯洄”了,你会回不来的。”
祁凤渊说得很急,可说的是对的,但连瀛听了很失望:“回不来就回不来,反正你也不想活了,我回来与否又有什么要紧?”
祁凤渊哭得更加厉害,连瀛搂着他,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听他道:“不是,我不是不想活了,我只是,我不想再等你了。”
连瀛扯下祁凤渊的手,退开一步,手背蹭上他的脸颊,指尖轻柔地落在眼角,摩挲几下:“是我需要你留在人世,所以这些事都不是为你做的,是为了我自己,只是因为我爱你。我可以为你而死,但我要你为我活下来。”
“别哭了,”连瀛俯身吻在祁凤渊唇上,一触即离,就着这样暧昧的姿势,望进祁凤渊眼底,“不要等我,你留在这里,万水会送你回仙门,我若能回来便去仙门找你,只是这一回,你不要再等我。”
连瀛心间震颤,久久难以回神,而后嘴角扬起笑容,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无声地笑了许久,最后也只是一声长叹息。
他好似乘着小舟,逆河流而上,长途涉水了三百年,在精疲力竭之际,才终于窥探到了一点祁凤渊的真心话。于是他避不可免地想:“若是时间能够就此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我是你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他对祁凤渊这么说道,“三年前我也是这么挽留你的,可惜你没有听:三年后你让我别走,我也做不到。这算是你我两清了?”
“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对你口出恶言,好些时候,我都以为你不想看见我了,你说什么七年之痒、不如分开之类的话,我……祁凤渊,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可你不肯说。”
“你也不想听,我说的时候,你总是不想听我说话。”祁凤渊哭道,“连瀛,我……比起我活下去,我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别再使用‘溯洄了’,连瀛……”
连瀛看了祁凤渊很久,手克制着不去触碰祁凤渊,只是太过舍不得,又伸手取下了祁凤渊别在衣襟的白玉兰揣进怀里。
脚踏入瀛川,连瀛周身立即散发出白色柔光,把他紧紧裹住,连瀛回头看了一眼祁凤渊所在的方向。风荡起他的长发,那深深的一眼隐匿在柔光之中,不消片刻,光芒散去,连瀛也随之消失在瀛川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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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城天色向来不佳,连瀛抹掉满脸雨水从地上站起,步履维艰地向槐城主殿走去,叩开大门之际,他双眼一闭,昏迷在万水面前。
如身坠寒窟,又似置入熔炉,连瀛神魂在冷热间饱受煎熬,他从床上醒来时,刚换上的干净衣裳尚贴着层潮潮的冷汗。
他陡一睁眼,与万水对望,只是一眼,万水便明白他的意思,喝退其余人后,万水坐在连瀛床头,问道:“殿主,你怎么这么虚弱了?”
万水伸手探脉,连瀛想起自己神魂异样,又怕万水探出他魂魄残缺,连忙反手扣住万水,此一番动作已用去他的力气,说话更加有气无力:“祁凤渊在哪儿?”
“估计在来槐城的路上了,”万水思索道,“你不是说要和他一起来吗?怎么自己先回来了?还弄成这副样子。”
连瀛喊了几句,才发觉自己说话说不出声,他捂着自己脖子,嘴张张合合,尝试几次,颓然摇头道:“不是。”
连瀛翻身下床,踉踉跄跄走到书案边,他抄起纸笔,写下更多未来的事情,一写出来,墨水一瞬间就从纸上消失,纸干净得像是从来没有着字一样。
万水走到他身旁,不敢出声惊扰,良久,连瀛的视线从纸上转移到万水身上,用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万水。
连瀛失去记忆那三年,常梦见过去琐事,仅是模糊片段也令连瀛困扰烦闷不已,因此对丝毫没有印象的道侣本人是困惑远远比情意多许多。既然和离,道侣也已身陨,记忆空白的连瀛断然做不到主动往祁凤渊跟前凑这种事情,这和自寻不痛快没什么两样。
祁凤渊离开仙门,是万水状似无意向他透露消息,万水没有直言,可话里话外无不在怂动连瀛去找祁凤渊。这很矛盾,毕竟万水一点儿也不想连瀛恢复往昔记忆。
在他手落下的时候,连瀛眼睛眨了一下,随着双眼阖上,有什么东西也在冥冥之间轻轻重合,连瀛抬眸,淡漠道:“原来如此。”
连瀛坐下,拾笔蘸墨,饱满的笔尖在纸上落了个黑点,他盯着这个慢慢晕开的墨点对万水道:“我写,你看。你过目不忘,记几句话对你来说不难,难的是,你看见的话不许说出口,对我,对其他人,都不许说,且要完全按照我写的这么去做。”
连瀛洋洋洒洒写下好几句话,如他所料,墨水消失的速度变快了,几乎是成字的一瞬间字迹就会完全消失,他皱紧眉峰,把要交代的事情写完。
连瀛倏地一眼看去,万水立刻噤声,忙不迭点头:“都记住了,事情也不多,就这么几件,记下太容易了,只是,我还是不敢相信。”
连瀛微点头,苍白无力道:“你不是一直想接千山回家?槐城入世,妖魔能在天底下任意地方随意出入,栖息落居,远离杀戮。这是千山未竟的心愿。我向你保证,只需要三年,他的心愿便会实现,你接千山回归故里时,他就会看见他所想要看见的槐城。”
桃花眼舒展上扬,连瀛眼里带起笑意:“我回来时一路上见着打打杀杀,胳膊大腿乱飞,险些打到我,那鞋底还黏黏糊糊,许是沾了不知什么妖的血,让我恶心。”
“你自己拿主意吧”连瀛摆手,“越干净越好,最好像人间道域一样,我看祁凤渊倒是挺喜欢人间的。”
连瀛赶走万水,又坐回书案前,他指尖触摸纸张,轻轻捧起空白的泛着浓郁墨水气息的轻薄纸张,于静谧中响起的纸声,是宿命回环、命运轮转发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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