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彻大悟,他是逆着时间河流而上的人,溯洄从之,原来他一直身处河流中央,原地未动半步,如一颗微小石子,过去与未来的水流湍急地将他狠狠冲刷,他所做的误以为正在改变过去的每一件事情,其实不过是推动未来顺势流淌罢了。
可,这些并非徒劳,因为祁凤渊的生机系于他身,他是祁凤渊死亡之因,更是祁凤渊活下来延续的果。
连瀛独处一室,幽静昏暗将他包围,如同那逝去的被浪费的三百年光阴笼罩着他,他逐渐淹没在生离死别的悲欢长恨里,他又笑又哭,最后掩面伏首于书案长泣。
连瀛独自待了许久,外头传来隐约雷鸣,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看向窗外,此时天色昏暝,黑云聚集,他愣了愣,立即起身走出去。
连瀛推开门的动作却一顿,此时的连瀛会出现在长廊或书房,推开门若两人碰面反倒难以解释,为了节省不必要的麻烦,连瀛果断倒回去,推开窗子一跃而出。
见连瀛眼神恢复清明,祁凤渊要搀扶他的手伸到一半又慢慢收了回来,问:“你怎么会跳窗出来?”
连瀛说不出来,祁凤渊也不问了,他素来如此,有时候连瀛很感谢祁凤渊这份不追问的体贴,有时候又真的十分痛恨祁凤渊这种对连瀛并不感兴趣的漠然。
他确实是要走的,也许祁凤渊就是看出了连瀛要离开这里的迫切才会往后退了一步,可连瀛却因为祁凤渊避让他的这一步,心莫名被捏了一把。
往前迈步,在快要越过祁凤渊时,他停下来,堪堪停步在祁凤渊面前。猛然转身,连瀛搂着祁凤渊的腰,将人完全抵摁在墙,轻声道:“我不想看见万水,所以跳窗出来,待会儿你见到万水也别提我跳窗的事。”
“你是哪儿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差?”祁凤渊轻抬下颌,蹭了蹭他的肩,“你是不是害怕天劫了?你别怕。”
连瀛不得不走了,听得越多,待得越久,连瀛会更加舍不得走。他狠心扯开祁凤渊的手,深深地注视他的面容,把最后一刻牢牢印刻在心里,他摇头道:“我不怕,你别担心。你休息一会儿,然后……”
他不敢再听再看,像逃离一样仓促离开。只是他并未走远,一直在主殿门前等着。过了一阵,看见连瀛和祁凤渊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他戴上面具,紧随他们步入长街闹市。
闹市人影绰绰,两人间相隔半臂,时常有妖穿行过他们之间,连瀛看那对夫妻看得出神,走在前头并未留意到,祁凤渊被人撞开过,手下意识伸起要去牵连瀛的手,却只勾住一小片衣袖,那衣袖一角慢慢从祁凤渊指间滑走。
他也停了下来,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是他误会了,他误以为祁凤渊扔下他离开,没想到竟是如此。
祁凤渊原地站了一会儿,似是觉得站于路中不妥当,四处望了望,转身走到桥下,坐在台阶处,头时不时会转向来路看。祁凤渊面容平静,既没有被扔下的气恼,也没有等人的焦急,因为他已这般等待过连瀛在无数个长夜里,期待落空过万千次,希冀黯淡过许多回,祁凤渊早就习惯了。
等的间隙里,他忽而很想知道此时的祁凤渊心里在想什么,也想知道从前的祁凤渊等不到时又会想些什么。
风拂起祁凤渊的长发,渐渐地,浓浓的肃杀气息弥漫开来,他看见祁凤渊站起,向煞气最浓处匆忙奔去。他从柳树后头走了出来,没有跟上去,而是走到祁凤渊原先所在的台阶,坐了下来。
他把自己代入祁凤渊,闭眼幻想那些空等的日夜,去体悟那份独处的孤寂,他在思考,长久的等待里,祁凤渊会不会累?会不会厌倦?有没有一刹那恨过他?
他真的真的,很想了解祁凤渊,很想知道祁凤渊在想什么,很想祁凤渊不再为他难过,很想见祁凤渊,也很想拥抱祁凤渊。
他枯坐着,当天际落下第一声雷时,他动了动僵直的身子,终于有了点儿活人的反应。他心有所感,遥遥望去,紫电如柱,带着万钧之势落在城外头,随之也带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他瞪大眼睛,看清了风雨来向,猛地转身,急速向主殿掠去,主殿空无一人,他直奔寝殿,携着满身雨水跨过门槛,看见了躺倒在血泊中昏迷的连瀛。
他走进结界,手在春风过境剑柄抚过,剑光闪烁,片刻后结界消失。他蹲身在连瀛前,视线在触及断掉的命契线后,呼吸都停了一瞬,眼神呆滞而瞪大,不敢想象,不敢猜测,祁凤渊现今如何了。
他颤抖着伸手,在连瀛眉心划下一道竖线,指尖锋利地破开肌肤,竖线透着血色,有血珠从中渗出,黑色的雾气随着血液涌现。
撕裂魂魄的滋味很不好受,连瀛在昏迷中皱紧眉心,发出痛苦的长吟,双手也无意识攥紧,春风过境在他掌中造成的伤口撕扯扩大。
春风过境微微发亮,熟悉的灵力气息从剑中溢出,化成雪色的光点,融入连瀛身体里,像春风一样抚平连瀛的伤痛。
当祁凤渊留下的灵力吹拂过他的脸庞时,他的心跟被剜了个口一样,心脏处传来了迟来的钝痛,像是下雨,淅淅沥血,湿湿的。
他把连瀛的半魂装进灵囊里,悬着一颗心向城外奔去,还未见到人便先见火光冲天,草木烧得焦枯,残枝燃火,仍由大雨倾盆也浇不熄雷劫烈焰。
踏足火圈,黑雾绞缠火蛇,把火焰吞噬殆尽。他四处走动搜寻,终于在一棵倒塌的大树旁看见了祁凤渊的身影。
他脚步一顿,忽而大步奔去,几乎是站不稳地扑倒在祁凤渊身边,一双手伸出,却不敢触碰。祁凤渊的脸被凌乱的长发遮盖,露出来的一双手无完肤,满是雷电烧灼过的伤痕,焦得发黑,甚至有皮肉已经凝成焦块,全身的衣物破破烂烂。
他心中预设过这个场面,原以为自己真见着了会忍不住抱住祁凤渊大哭一场,可是并没有,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心、他的眼,他根本哭不出来,只是头脑混沌,思绪滞涩,静静地望着祁凤渊,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恍然,低垂着头解开灵囊。那团破碎的魂魄漂浮在空中,绕着祁凤渊打转,灵魂深处响起凄凄切切的哀鸣。他听不见风雨声,也听不见这阵阵哭音,他甚至也看不见祁凤渊,什么都无法思考,仅凭本能的双手结印,口中默念口诀,那团魂魄流泻出星星光点,汇聚成一条锁链,在祁凤渊手足与脖颈处反复缠绕,锁链首尾相连。
祁凤渊的魂魄从体内溢出,却被牢牢禁锢,锁链越收越紧,直至祁凤渊的魂魄缓慢地完全退回身体里,那魂魄凝成的锁链才黯淡灵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灵力竭尽,眼前一黑往前摔倒,在砸到祁凤渊前一刻倏而惊醒,手及时撑地勉力支撑自己。他笼罩在祁凤渊正上方,世上所有的风雨都被他挡在了后头。
他呼吸沉重地喘了一声,如同破败风箱般的吐息顿时卡在了喉头,他不敢动弹,因为他看见祁凤渊的一双眼睁开了,极为安静地看着他。
他坐直身子,呼吸渐渐剧烈起来,他透不过气,伸手捂住了心脏,又从轻轻捂住变成抓紧衣物,难以置信地,他又死死盯着祁凤渊,盯得酸涩,两行泪从眼里流出。
担心眼泪滴落到祁凤渊身上,他胡乱擦了擦脸,小心翼翼抱着祁凤渊站起,画过成千上万次的传送阵法画错,他努力平复呼吸,试图冷静,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击溃了他。他失力抱着祁凤渊跪倒在地,喉头发出一声哽咽,继而埋头在祁凤渊怀里大哭起来。
一声声道歉得不到祁凤渊的回应,冷漠的现实令他很快清醒,他抬起头,带着满脸苦恨与未干的泪水,咬破手指,以鲜血画出了正确的传送阵法,消失在原地。
片刻后,两人从半空摔下,他双手揽着祁凤渊,于空中互换位置,祁凤渊压着他,两人狠狠摔在了仙门长阶。
连瀛醒来时,人已出现在了祁凤渊的床榻上。他艰难起身,背部肌肉牵扯发酸发痛,一只手单撑着,他低头看向躺在他身侧的祁凤渊。
祁凤渊面容洁净,露出的皮肤和原先一样白皙而完整,一身衣裳也被净诀清理干净,看不出曾历劫失败过,唯独他胸膛没有了呼吸的起伏,很安静,不妥之处就在于他太过安静了。
连瀛握着他的手,从腕间仔细探摸,指尖抻开指缝,紧紧地和他十指相扣,手是冰冷的,失去活人的温度,手腕相抵,连瀛也未能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
说不上失望,毕竟这是连瀛预想过的最好的发展,龙神,或者是祁凤渊的师祖,确实救了祁凤渊,他们令祁凤渊离体的魂魄与肉身完美的再度融合,护住了祁凤渊的一点心脉之力,接续全身经脉,以免他肉身衰败。
祁凤渊的识海是一片无止尽的焦土,雷电燎起的将熄未熄的火焰错落分布在各个地方,连瀛站在原地向更远处眺望,天际还留有雷劫的残影,紫色的雷电时不时在云层里如游蛇窜动。
连瀛避开火焰丛,一路前行,四处搜寻祁凤渊的下落,偶尔灼热的火球会从天而降,他还得分心闪避这些毫无规律出现的危险。
一声声名字响在开满烈焰的土地上,却迟迟无人回应连瀛。他额际滚落汗珠,能明显感觉到识海里的温度持续升高,热风与烈火将他包围,他受着四周无形而来的烘烤。
识海内所有的变化都是因主人而起,这些变化对连瀛不善,却称不上是夺命,说明识海里的祁凤渊对连瀛有所防备,想逼迫连瀛离开识海。
连瀛停下脚步,不再进行无意义的寻找,他朝着前方大喊:“阿愿,是你师兄虞真让我来找你的。”
带着稚气的声音从后头响起,连瀛回头看,看见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白衣少年,比之上次识海里见的祁凤渊年纪还要轻些,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脸上、额头、手全都是烧灼造成的新伤,尚能看见翻红的肌理,伤口里正流淌着血与脓液。
连瀛看他一眼,就看出祁凤渊并不想连瀛同情怜悯他,连瀛咽下喉头想说的话,故作轻松道:“好哇,原来你一直藏在我身后。行于人后,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这是小人作派,仙门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不是。”小祁凤渊皱着脸,伤口皱成一团,惹得他发出嘶嘶叫声,额头伤口流出了更多混杂着血的黏液,直往下淌,他连忙低头,用又脏又烂的衣袖去擦拭,还没有碰到伤口,就被连瀛轻轻挡下了。
祁凤渊仰头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柔软的手帕,轻而又轻地擦掉流落脸颊的液体,很轻,可还是很痛,祁凤渊乱眨着眼,说:“好疼。”
“你认识我师兄吗?”祁凤渊后仰着脸,手指勾住他的衣袖,不让他继续擦,“可不可以让我师兄来接我,我好疼呀,我想回家。”
“那、那……”祁凤渊吸了吸鼻子,忍着哭腔道,“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些,不用你找我师兄了,我在这里等着,我想我师兄应该会来接我的。”
“我已经在你面前了,为什么你心里想的还是你师兄?”连瀛移开目光,不忍心看他哭泣,但心里酸涩泛滥,眼底盈满水光,连视线都模糊了,“祁凤渊,你好像从来都不会让我帮你,让我帮忙,让你依赖我,对你来说这么难吗?”
“祁凤渊,你在向我道哪门子歉?”连瀛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他,恶劣道,“我告诉你,没有师兄了,现在只有我,从今以后你也只有我。”
连瀛正想轻言细语哄他几句,谁知小祁凤渊抽抽搭搭说:“我师兄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把我卖给你了吗?”
祁凤渊哭得涕泗横流,脖颈绷直,脸上和脖子的伤口都绽了开来,连瀛软了心肠,搂着轻拍他的后背,轻声道:“你很乖,你也很好,虞真只是太忙了,所以让我来,我叫连瀛,我……”
他想说他们是道侣,只是祁凤渊不记得了,而后一想,祁凤渊和连瀛已经没有关系了,连瀛没有什么立场让小祁凤渊放下戒备与担忧,毕竟连瀛除了让祁凤渊更加难过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祁凤渊哭声并不大,断断续续地抽噎着,连瀛抱着他,生怕他哭得背过气去。小祁凤渊对他满怀警惕,双手轻轻搭在连瀛肩上,瞧着亲密,实际是个抗拒的动作。
连瀛眼里映着烈焰,口唇微张,半颗妖丹吐出,在半空碎裂成万千碎片,融入风里,投入焰中,飞向天际,钻入土地……
如雾似幻的灵力将这片识海轻柔覆盖,雷电渐渐停止轰鸣,火焰止熄,连热风都变得柔和起来,祁凤渊身上伤痕也在以肉眼可见的功夫痊愈。
“新人愿,愿新人,此情如新,此情如心。”连瀛抚摸过祁凤渊长发,道,“《新人愿》祝福新人心如蒲苇,爱如磐石,恩爱长久,这是祝福,也是誓言,哪怕生命终止,爱仍永恒。”
连瀛牵着小祁凤渊的手,摩挲着他并不平整的掌心手背,微微笑道:“阿愿,我要走了,你在等虞真,外头也有人在等我,不过,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的。”
祁凤渊懵懵懂懂,擦了擦眼泪,听见连瀛说酒,悄悄凑近连瀛,瓮声瓮气道:“师兄说,我还小,不可以喝酒,不过你要是带来了,我可以陪你喝一点点。”
“我说带酒来,可我没说让你也喝。”连瀛抱了抱他,只觉他小小的,可爱非常,心想若是两人自小相识就好了,也许能顶替虞真在小祁凤渊心里的地位,好让成年的祁凤渊也事事依赖着他。
连瀛道:“你若是很想喝,我的酒可以分你一点,我还可以替你瞒着虞真,不教他发现你偷偷喝酒,怎么样?”
闻言,小祁凤渊眉头轻轻皱起,连瀛克制住笑意道:“嗯,这个,那这样,你帮我个忙,下回我带酒来,我就千央万求请你陪我喝酒,绝不是你想喝,是我求你喝的,好不好?”
连瀛松开他,唇畔笑意收敛,伸出手,两指并拢抵着太阳穴,从魂魄里抽出了两段记忆光团,放在了祁凤渊手上,平静道:“下回若见到我,你便把这两团记忆给我看。”
“我要走了,祁凤渊,”连瀛望着他,有一种很想把什么都告诉他的冲动,他克制道,“祁凤渊,你现在有能力修复这片识海了,不要因为疼就不做,也不要因为没人陪你,觉得孤独便自暴自弃。外头有人等你,像你等着虞真一般,那人心心念念都是你,你要快点好起来,别让人担心。”
连瀛抬手抚摸他的脸庞:“不会再有人抛下你的,祁凤渊。你想哭便哭,想问便问,想喝酒便承认,不想同人分开的时候要说,不要事事都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好,对我来说,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人了,你可以再任性一些的,祁凤渊。”
连瀛伏在祁凤渊身上剧烈咳嗽,一口血喷薄在祁凤渊颈间、衣襟上,连瀛缓了缓,掐了个净诀为他清理干净,顺势取走他怀中的灵囊,低声道:“事不过三,不会再有第四次吐到你身上了。”
他越过祁凤渊,翻身下床,走至书案旁,打开灵囊,取出那封被妥帖安放的书信,提笔仿照祁凤渊的字迹,在信封上提了三个字——和离书。
又从自己怀里取出记载了“留魂”的书册,二者叠放,摆在了书案中心。这是留给连洲的,连洲会明白他的意思。
连瀛回到床前坐下,低头凝视祁凤渊,看着看着,突然伸手整理他的头发,仔细捋顺了,然后整理衣领,端详一会儿,又去摆弄祁凤渊的手,把两只手塞回被褥里,被子拉高遮住脖子,只露出一张脸来。
最后,连瀛低头亲在祁凤渊唇上,轻轻咬了下唇一下,分开一点儿,唇仍贴着唇,他轻轻道:“祁凤渊。”
他迈出门时遇见了连洲,把连洲嚎啕的哭声抛诸脑后,他混混沉沉地走出院门,巧遇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虞真,他把要交代的事说完,
他戴上帷帽,向山下走去,在山脚时,他转身向着蜿蜒无尽的三千长阶抬手施礼,即是感念相助之情,同时也是道别。
妖丹俱失,连瀛身上灵力全无,他不知能做些什么、能去向何处,也不知该如何回到现世的祁凤渊身边,他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浑浑噩噩地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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