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真入秘境都会带上连洲,三百年来一贯如此,但道域风云诡谲,越到后头,秘境越来越危险了,这危险一层面是秘境本身带来的,另一层面却是人带来的。
虞真准备进入虎照君神境的那段日子,心中隐约有了预感,他把连洲留在仙门,孤身一人前往神境。
神境结界松动许多,入神境让虞真想起象山秘境开启那日,也是这般人潮涌动,不同的是,人群里混杂了妖魔的气息。
虞真在虎照君神境里寻找洛神山,这一路,虞真是踏着无数尸骸走过的,“风雨如晦”沾着血,从未有过干净的时候。
虞真淌过重河水与血液混杂相融的水泊,整身白衣晕着血色,他一步一步向西行,走进了神女大殿中。
神女大殿被摧毁得很厉害,视野内皆是断壁残垣,四周能看到被青厌火焰焚烧过的痕迹,好在水银河融入了重河水,倒方便了虞真行事。
虞真凭借着印象寻神女大殿主墓穴,坍塌严重,墓道毁去好几条,虞真费了好一番功夫,等进到主墓穴时,白玉棺前站了一个人。
尘埃尚未落尽,空气弥漫着腐朽的神魂味道,虞真往前一步,粘腻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他低头看去,模糊难辨部位的一团肉块被他踩得变形。
不仅杀了,楼祖叶死状还十分惨烈,□□四分五裂,更甚至是直接燃成了骨灰,空气中飘荡着他被撕碎的神魂。
虞真顿时明悟,林镜在为楼林行事,这么多年来槐城打压重河宫,连瀛的目标并不是要活捉楼林开棺,而是林镜!
“九阳,咳,”身后传来刺入血肉的声音,林镜闷咳一声,语气却很轻快,“九阳,封印大阵早就启动了,你猜,天雷落下了几道,是谁在渡劫?”
剑势停下,剑尖停在林镜左眼前一寸距离,林镜空手握紧“风雨如晦”,血液汩汩从他手掌心冒出。
语毕,林镜松开手,指尖轻弹剑身。霎时间,流淌在地的血液汇聚成线,升至空中纵横交错,丝丝缕缕鲜血而成的线形成了细密的网,将虞真困在其中。
满室热烈的红花瓣飞舞,一小片落在了虞真的肩上,很轻,很轻,虞真的话也轻极了,仿佛声儿稍大些会用尽他所有的气力,他小心翼翼问:“你,是林家的何人?”
“风雨如晦”凝着风雨之势,一剑砍断空中所有红线,虞真握着剑,心中风雨将来,他咬着牙不管不顾继续追问:“你是谁?我一定认识你,你是林……”
林如鉴唇角溢出血,垂眸看着闪烁的阵法,似惋似叹道:“你我今日在此相见是偶然,也是必然,天命难违,逆行者必定斧钺加身,我如此,连瀛亦然。虞真,去做你该做的事,封印大阵降下天雷,提召连瀛,连瀛不会死,可凤渊就不一定了。”
语音刚落,林如鉴身形如花雾散开,“风雨如晦”去势被林如鉴身旁之人阻挡,尽管那人模样衰老年迈,可虞真还是看出了那个花瓣凝聚而成的人就是楼林。
林如鉴伤势很重,虞真本可拦下他,但虞真心神已乱,不论是林如鉴还是楼林,他都已无心再关注。
虞真转身至白玉棺前,大开的白玉棺中有具尸骸。虞真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侧身,楼林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轻手轻脚地接过那具尸骸。
虞真取出九弦琴放置在馆内,微微发光的阵法陡然大亮起来,整个暗室发出剧烈的颤动,白玉棺中升腾起缕缕白色轻烟,仿佛有吸力般,白玉棺棺盖从地上翻转而起,“嘭”一声,严丝合缝地盖在棺上。
“肉白骨”凝成的人皆是早已死去的人,可楼林语气、动作是那般鲜活,就像是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那具骨骸被震得散架,楼林抖开破烂得不成样子的紫袍,一根一根地把骨头捡回来,擦干净,轻轻地放在紫袍上。
地上鲜血淋漓,肉块分布,骨灰与红花四处皆是,白骨滚着滚着,便埋没其中,看不见,寻不着了。
楼林布满斑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指骨,那指骨却被鲜血浸润得怎么也擦不干净。楼林就那样抱着那根指骨,跪坐在地,嚎啕大哭。
死人没有眼泪,楼林只能张大着嘴,嘶声恸哭,他趴伏在紫袍上,手握着指骨,揪着衣袍,声声句句喊道:“对不起、对不起啊……”
虞真在离开神境前做了最后一件事,他封了神女大殿,从今以后,除非虞真亡故,否则世间再无任何人能找到这个地方。
连瀛走前对虞真说:“虞真,‘炎星’的弦是龙筋,我本不欲告诉你,可是,每个人都有该走的路,世事难违。”
他又道:“你去到锦衣城后,要等我,只有我能拉动‘炎星’,彻底杀死阿欠。接下来我说的话你需记清楚,你若在锦衣城见到我,务必把这些话转达给当时的我。”
连瀛的口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声音,忽而,连瀛身形摇晃,向前一跌,虞真连忙扶住他,虞真听他低声说了句:“果真世事难违。”
连瀛推开虞真,站直道:“你把封印大阵是九弦琴在维系的事告诉我,提醒我一定要将九弦琴交给你便可。”
那是首次,虞真与连瀛站得如此近。虞真一直觉得,连瀛是不喜欢他的,甚至是讨厌的,这种讨厌似乎是因连瀛对凤渊喜欢太过,所以对凤渊亲近的人产生了敌对的情绪。
但这一次,虞真突然明白连瀛对祁凤渊的所有情感。除了祁凤渊陪着的时候,连瀛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有亲朋,没有好友,他只有一个祁凤渊,故而握住了,便不会再想放开。
连洲跌跌撞撞冲出来,抱紧虞真大腿,哭喊道:“呜呜,九阳,你怎么才回来啊,你都不知道,凤渊被雷劈了,现在躺着不省人事呜呜~”
在仙门呆了几天,祁凤渊依旧没有醒过来。虞真反复为他探脉,他的经脉已经被人接续过,灵力修为全失,但好在识海神魂完整,花些时日便能醒来。
期间虞真找了苍吾君,讲了自己要前往龙神境和锦衣城的事,说完怕惹苍吾君伤怀,没敢多留就走了。
虞真怕迟则生变,留了封书信放在祁凤渊的书案上,没料到,他在案头看见给连瀛的那本记载了“留魂”的书册,他沉思片刻,将书信和书册摆在了一块儿。
放好书信后,虞真坐在祁凤渊床头,千思万绪压在心底,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却只字不提别离。
虞真问祁凤渊,回答的是连洲,连洲盘腿坐在床上,拿着小木梳为祁凤渊打理头发,抬头道:“不知道,回来的时候就没看见那把剑。”
“剑随主人,何况是渡劫这种事,‘春风过境’怎么可能会不在凤渊身边,是不是掉在仙门其他地方了?我们好好找找?”
虞真见他兜兜转转,等他转进看不见的厢房,虞真从床头站起,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只是脚才刚迈出一步,身后就传来连洲的哭声:“九阳,你不要扔下我!”
“不好不好,”连洲哽咽道,“凤渊也说很快就会回来,结果回来就变成这样了,你不可以走,不可以扔下我,呜呜,九阳,你不要扔下我,九阳啊九阳,不要走。”
虞真轻抚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替他平缓呼吸,目光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祁凤渊,道:“人人都有应当走的道,连洲,我是一定要走的。”
两人在祁凤渊床头又是一番道别,多数是连洲在哭。连洲趴在祁凤渊身上,眼泪都落在了祁凤渊颈窝和衣襟间,虞真俯身为他擦干净,瞧着祁凤渊的脸,心中既是怜惜又是不舍。
在龙神境,两人遍寻不到第三层,后来连洲惊扰一只大妖渡劫,在这只大妖的回忆中,虞真看见了祁凤渊、连瀛、林照水和江逐火的身影,只是一些片段,恍如隔世。
虞真在那一刻醒悟,人或许有许多个时间节点可以改变命运,但他人是无法作出干涉的,自己的命途,只能够自己去抉择。是对,是错,决定了,那便只能往下走。
虞真默念这句话,可还是遵循本心在大妖身上下了“聚灵”。若有朝一日大妖身死魂消,“聚灵”能让它重聚神魂,留下一线生机。只不过要真有这么一天,大妖是彻彻底底与成仙成神无缘,只能做个普通生灵了。
虞真取了龙筋,费了好一番功夫。只是他没料到,连洲在离开时竟然偷走人家好大一棵千瓣幽梦桃树。
虞真一时无话,教训连洲许久,试图让他明白什么叫“不问自取,视为贼也”。偏偏连洲硬气不肯低头,他道:“我不是偷,是桃树说要跟我们走的,我们是好朋友了,桃树想跟我们去玩儿,很正常的呀。”
虞真被气笑,拍了连洲手心一下,结果直至入锦衣城前,连洲都不肯理睬虞真,虞真怎么哄都哄不好。
锦衣城门前有两尊天鬼像,石像雕得青面獠牙、凶神恶煞,虞真早就见过,但这两尊天鬼像并未见过连洲,因此一碰面便神神叨叨、喊打喊杀。
虞真特意让他们说完,他负手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站得仿佛入定,等连洲实在打不过,喊了一句“九阳救我”后,虞真才上前制止了这场不伦不类的斗争。
天鬼像和连洲闹着玩儿,没有下杀手,长戟不轻不重拍了连洲屁股一下,引得连洲怒目而视,又因打不过,他羞恼地埋首在虞真颈间。
第二次进入锦衣城,虞真察觉出锦衣城有些异样,可具体有什么不同,虞真瞧不出来。他不放心连洲一人,于是带着连洲一同入场,没想到锦衣城内场叠着场,连虞真也很难寻到出场的路。
林家的门生低头入内,他取下灯罩,挑了挑烛心,火焰顿时大亮。没多久,一只飞蛾撞向焰心,噗呲呲一声,散发出烧焦的气味。
门生屈指弹走死掉的飞蛾,朝内恭敬道:“公子,镜先生领人在前头,说是三更便能破阵,请公子三更后再动身。”
门生等不及,正准备再喊,里头终于传来声音,音色似流淌过的水般柔和,那人问道:“什么事?”
门生侧身张望,青纱幔帐后,林照水俯着身正替江逐火擦脸,室内静默片刻,门生看得出神,等林照水说了好几句话,门生才回过神来。
门生当即松了口气,躬身行礼,就在直起腰,转身迈出一步之际,门生脖颈以极其古怪扭曲的姿势歪斜,他嘴微张,只发出了“呃”的一声。
空中挂着一抹红,饱满的血珠沿着红线往下滴落,恰恰滴到门生死不瞑目的面容上,他的眼角绽开血花,鲜血顺着脸颊蜿蜒流淌出几条血路。
林照水掀起青纱帐,缓步走出,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几下,隐在空中的红线如有生命般向他游来,温顺地缠绕在手腕好几圈。
他大步跨过门生的躯体,外头早有人候着,林照水交代道:“不必跟着我,若是天亮前我没回来,你们便带着逐火撤离此地,往横天去。”
林照水抬头望月那一瞬,眼前闪过许多人的脸,江逐火的,祁凤渊的,虞九阳的,连瀛的,甚至是……江落华的,那些面容或喜或怒,或嗔或怨,看似近在眼前,实际远如天边那弯弦月。
人的救赎之道只能自己亲身踏过,祈求他人的帮助是不切实际的,因此林照水决意孤身涉险,但在此孤寂的长夜里,林照水仍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亲人好友。
人世悲欢离合,似月阴晴圆缺,林照水劝自己看开点,可忧思过重,即便是在赴一场死局的路上,他心中也还是有许多放不下。
林照水志不在大道,他幼时心生魔障,一头撞进障里,经年日久,不想解脱,不愿解脱,心中的执念是他的障,也是他的道,林照水求的是心中的执。
他不似虞九阳修杀生道,虞九阳每杀一人,则离道更近一分;林照水每杀一人,执着更重,离道便远一寸。
在没有认识祁凤渊以前,林照水执剑是为了自保,可认识祁凤渊以后,林照水便放下了杀人的剑,学着祁凤渊那样,出剑留情,出剑救命。
这已然成了林照水的原则,林照水很庆幸,今夜也依旧如此,起码,在他心里有什么是不可打破的。
林照水想着想着,笑了笑,指尖轻弹,红线如毒蛇窜出,林间沙沙作响,间隙里传来骨骼错位的“咔咔”脆音。
他猛地拉拽一下,红线拖着一人收回。林海里传来忙乱的步伐声,林照水侧耳倾听,约莫估算还有十来人藏于林间。
红线圈着那人脖子,紧紧勒入皮肉,林照水没有松开红线,由得它继续收紧,不一会儿,那人脸色涨得青紫,口唇微张,意识将抽离之际,红线骤然松开了。
数道人影从火焰丛里滚出,撞上林照水的目光,各个神色惊惧。林照水稳步向前走,那双眼眸里映照着滔天烈焰,又深邃如深海。
八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啐了口血,恨声道:“犹豫什么,都到这个份上了,不杀他,还指望他能放咱们不成?”
空中银光闪过,锵声乍响,泛着铁锈色的红线如同横扫的长鞭将所有利剑一一打下,剑的方向调转,急速破风直直扎进了八个人的心口。
八人唇角溢出鲜血,手势变化,嘴张张合合,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在地面汇集,又诡异地向四面蜿蜒流淌。
数条红线拧成一股,如巨斧向其中一人劈去,排山倒海的杀意在中途逼停,空气里似乎生成了无形的屏障,阻挡住林照水所有攻势。
红线缩回林照水手中的瞬间,爆裂成千滴万滴血珠,似刀锋刮过林照水的掌间、指缝、手背、腕骨,只是一个呼吸,林照水整条右臂血染似的,淋漓淌血。
林照水低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眼前血色一片,模糊难辨,他轻微地动了动手指,指腹传来刺痛感,有什么钻进左手中,顺着经脉,深入骨肉,缠绕在神魂之上。
他颤抖抬起右手,一把紧抓那些东西用力拉拽,细小的血肉粘黏在线上,数条经脉被割断,完整的神魂也被分裂,林照水重重地咳了一声,咳出一大口魂气。
林照水右手虚空一握,阵中平地起风,风刃破开血烟向林镜席卷而去,却又在离林镜一指距离凭空消失。
林镜唇角扬起,问道:“五行相生相克,你在阵内的所有攻击,都会尽数落在你自己身上。这个杀阵厉害么?这可是你的父亲,林秋阁精心为你准备的,可惜他死得太早,我拿到的阵图不全,否则你早死在阵中了。”
“你不恨吗?你的父亲居然想要杀你?”林镜俯低身子,剑往前更近一寸,林照水前襟漫开一大片血花,血渗透衣料,往下沥着血水。
林镜拔出长剑,蹲下身,扯着林照水的头发,被迫他仰高头来,面对面,林镜细细打量他,“林秋阁在世时总是和我说,你天资聪颖,风仪绝佳,就像你的母亲江落华。而我,我的母亲野惯了,没有半点世家小姐作态,因此也教养不出我什么公子习性,他怎么说我来着,哦,对了,圆滑狡狯,市井小儿作态。”
“他看不起我母亲,因而看不起我。”林镜歪头笑看他,“可你知道为何林秋阁还对我青眼有加么?他说,你气焰太盛,恐有夺权之心,人心多向着你一日,他便睡不安稳一天。”
“他疑心你仍在嫉恨你母亲旧事,若权柄在握,忧你必定不会让他好过。作为人父,他欣赏你,作为家主,他又忌惮你。林照水,我真替你不值,我看见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你与权无争,可惜呀,林秋阁看不出来。”
未尽之语吞没在口唇中,林镜低头,冷冽锋利的尖端露出,一柄长剑穿透了他的胸膛,不偏不倚,恰好和林照水的伤势同一个位置。
红线掠过高空,林照水捂着伤口站起身,红光映在那波澜不惊的眉目上,眼睫覆盖下来那刻,执剑的林家修士散落成无数红花,如洪水像林镜奔涌而去。
林镜一剑劈下,红花瓣分成两股,回旋在林镜四周,汇聚于他身后,身形重组的林家修士一剑刺出,堪堪扎入林镜腰腹,又被林镜一掌拍碎成千万花雨。
林镜啐出口血,缓声道:“林公子,是林秋阁想要杀你,我无杀你之意,林秋阁已死,如今林家又怎会拥我坐上家主之位,你不咄咄相逼,我也不会设此杀阵害你,你我本可以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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