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神弑母、神明陨落、上古混战……这些苍吾君不愿提及的旧事,虞真字字句句戳在苍吾君的心上,也仅是希望动摇苍吾君的心意而已。
虽达成目的,可这些话是不该说的,虞真心里过意不去,才说了“抱歉”二字,眼前黑影一闪,虞真当机立断地阖上门,内屋传来碎裂声以及苍吾君的怒骂。
他拍打落在肩头、发梢上的细雪,一双眼淡漠非常地与天对视,灰蒙蒙的天际沉云涌动,日光穿射而下,似是要将这天与地都豁出道口子才肯罢休。
虞真误以为自己花眼,闭了闭眼睛,一睁开——“咔擦”一声,连瀛利落干脆地折断了他院里的梅花枝。
花枝挑得不好,全是小花苞,没有一朵开着的,连瀛略有些嫌弃地往后一抛,断枝挂在了树上,压落了积雪与几朵寒梅。
虞真也无心追究那一花枝,只是连瀛踢脚的动作过于明显,引得虞真走前几步。这一看,才发现连瀛脚边全是折断的梅花枝。虞真视线往后一扫,另外两棵梅花树都秃得不成样子。
这梅花树就是祁凤渊和他一起种下的,祁凤渊平日里照料有加,摘朵花都是不能,何况叫人来折断花枝?
“哎!”横亘而出的花枝挡住虞真去路,连瀛扬了扬新鲜折下的梅花枝道,“你别走,我寻你有事儿呢。”
连瀛进屋时,虞真正在煮茶,他手上那一大把梅花枝颇为刺目,虞真只是看了一眼,就赶忙把目光挪开。
“是你假借凤渊之名让我赶回仙门?”虞真吹开茶上浮沫,又好奇问,“你如何得知我的讯令,是凤渊告诉你的?”
有讯令加持的书信能通过特殊阵法即时传送,人人讯令皆不一样,这种东西虽称不上多隐秘,可毕竟有暴露自己行踪的风险,修士们素来也只会将讯令告知师长亲朋。
连瀛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字,虞真看到“阿欠”二字不由脸色一变,连瀛道:“弑神难如登天,但若仅是削弱残魂的话,我却有计策。”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也知道你要往何处去,”连瀛眸色沉沉,“纵使前路荆棘密布,尘埃满身,你仍要去吗?”
虞真从这种目光中看到了连瀛的犹疑与不忍,他率先想的不是连瀛对此事究竟知晓多少,而是想到祁凤渊。
虞真并无拉连瀛趟这趟浑水的意思,他思索片刻,手抬向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和道:“此事与你无关,还是请回吧。”
连瀛在对视中浮现出懊恼的神色,他转而把花枝抱在了怀中,即刻迈步出门,有些欲盖弥彰道:“是我失言,哈哈,我走了,别和祁凤渊提我来过。”
连瀛走得太快,虞真来不及提醒他,仙门上上下下,只有虞真的院子种有梅树。看见花枝,祁凤渊想不猜到也难。
锦衣城还有半数人存活,虞九阳走前为他们留下了许多辟谷丹,他们的生存不成问题,而宋平澜的场也足以保护这半数人不被怨灵伤害。
虞真盘算得很清楚,只要能寻得除掉阿欠的法子,度化惨死的怨灵,解开宋平澜的场,那么这半数人便能得到解救。
虞真在仙门逗留的日子,要么是和苍吾君商讨彻底杀死阿欠的法子,要么是翻阅经书典籍寻找神境线索。他尽量让自己忙起来,忙起来,便不会和祁凤渊碰面。
近日苍吾君心情好,雪早已停歇,积雪尚未消融,但已有绿意在白茫茫的山野探头。这点绿,连同祁凤渊那双清澈纯稚的眼睛一块儿映在了虞真眼里。
在虞真小的时候,祁凤渊尚未到仙门之前,虞真独自度过许多个没有春意的寒冬。祁凤渊入道以后,虞真才在仙门的冬日里瞧见生机的延续。
而虞真为了心中的人间,为了一些人的生存与死亡去奔赴,他觉得是应当的,值得的,情愿的。可是,这些都没有必要和祁凤渊细说。
果然,祁凤渊如他所料般信了,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师兄怎会躲我?连瀛胡诌,说一个人若是有心相见,再忙也会抽出空来,若是忙前忙后,那定是有意躲避。我听他说得十分有理,但又想师兄怎么会躲我?师兄一定是太忙了。”
“……”虞真走至祁凤渊面前,两人并肩走在小道上,虞真半真半假道,“是,近日太忙,竟抽不出空来见你。”
虞真认为有必要提醒祁凤渊,不由道:“你历事太少,世间有许多事是法力修为也难以解决的……”
说着,他们绕过一道弯,小道转角处出现一个黑衣身影。那人负着手,转过身,笑意吟吟地等他们走近。
虞真:“有很多,人心、真伪、谎言……这些用法力也辨别不清,识别不明,凤渊,你往后还是不要轻易相信旁人为好。”
“好啊,你也学会骗人了。”连瀛挨着祁凤渊,揪了揪他的一撮头发,“我方才见你看我好几眼,若不是心虚,你怎会那样看我?”
祁凤渊解释几句,可连瀛目光沉沉,全然没有在听的样子,他嘴型轻动,对着虞真无声地说:“三更桃溪桥见。”
他本可以不赴约,但一想到白日连瀛的异样便顿感不妥。有些话,他也想避开祁凤渊,当面问问连瀛。
本是抱怨的话,虞真听出些别样的意味,虞真微微笑道:“是,阿愿自幼便难睡得安稳,没有人在还好些,若身旁有人,他睡不好。”
月色冷清,落在虞真眼里像含着未化的霜雪,问出口的话语也很是冷硬,“我问你,合籍一事,你是否骗了凤渊?”
祁凤渊心思少,耳根子软,亲近的人说一句话,他便信以为真,多说上几句,他也会勉强自己去做不情愿的事。苍吾君深谙此点,常常以此逗弄祁凤渊,祁凤渊少时吃亏多,但下一回也还是照信不误。
“虞真,”连瀛直视他,面容沉如夜色,冷峻且严肃,“我不是来和你讨论祁凤渊的,祁凤渊如何,我自会了解,不需要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在我心里,他自有他的相处之道。”
虞真哑言,眼前的连瀛莫名与祁凤渊有些相像,不是容貌上,而是那股执拗又坚定的语气极为相似。他一时分神,想起少时祁凤渊一心扑在剑道上,两耳不闻剑外事,入道后更甚。
祁凤渊下山游历几遭,看见了人世除剑外还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楚,他虽不明白那些苦难缘由,但都看在了眼里,每每回师门都会询问虞真。
虞真明白,他是生来就在道上的人。也由此更加清楚,让祁凤渊体悟情爱,是很难的事,是不应该的;若明心动情后为情所伤,那对祁凤渊来说极为残忍。
虞真略一皱眉,正欲开口,连瀛又道:“我知你在忧虑什么,我有所求,这不是白白告诉你,你我这是在做交易,所以你不必担心牵连我。”
虞真歪头看他,奇道:“恕我直言,仙门所有术法我皆习过,没有‘留魂’这一术法。你这是听谁说的?”
虞真见他如此笃定,不禁思索是不是自己遗忘了,也许仙门真的有这种术法?虞真应承他,又问:“还有吗?”
虞真沉默不语地凝视连瀛,连瀛摊着手,有些无辜道:“除此外我都不知道了,你继续讲,我绝不打断。”
虞真想了想:“除此外也不剩什么了,这本就是传说之物,被镇于四家后,也没人用过,都是些口耳相传、佚闻记载之事,不知真假。”
虞真不明白为何连瀛如此执着‘溯洄’,他在脑海里回想了遍,终于从苍吾君吓唬人的故事里捡起些有用的话来:
“且慢,”连瀛抬手止住虞真,“我曾听闻有人身怀两块‘溯洄’,并非身处四大水域,却能短暂回溯时空,这是何故?”
“龙神境,”连瀛答得不假思索,虞真打量他,连瀛方补充道,“我听闻,那人应当是身处龙神境。”
虞真道:“若此人身怀两块‘溯洄’也能回溯时空,那龙神境内定有第三块溯洄在他附近,三块‘溯洄’间灵力纠缠碰撞,由此也许能够发挥三块的效用,除此外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连瀛的目光有些叹服和赞许,虞真不明所以,继续道:“只有一块‘溯洄’也同样要在四大水域里,不过,一块‘溯洄’仅能做到魂魄回溯。”
连瀛点头,心不在焉,虞真开始吓唬人道:“若是回溯时间久了,人会意识错乱,神魂受损,想回回不得,叫天天不应。”
“曾有人回溯到孩童时期,性情过于迥异,被家人当作精鬼俯身,活活受了好些罪;也曾有人回溯到过去,试图改变未来,但一件事情改变了,其他事情同样发生改变,改变的结果便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仍旧造成了相同的结局,那人回到现世,心灰意冷,自刎而亡;我还听闻……”
连瀛低声道:“此琴名九弦琴。九弦由八神与羲和的灵思凝聚而成,这九弦琴是阿欠的生辰礼。阿欠很爱惜这张琴,直至临死前,这张琴也与她形影不离。阿欠死时曾吐出一口血落在琴上,那口心头血引得九弦琴神力发作,竟使阿欠躯壳内的残魂在槐城开场。九弦琴辗转流离,因琴内封印着阿欠的魂魄,使用者往往没有好下场。后琴落于我母亲之手,我母亲为此琴更名,名曰‘不祥’。”
连瀛望向虞真:“彻底杀死阿欠的方法,我没有。若是想削弱残魂的话,可以将此琴置于神女大殿的白玉棺中,以封印大阵压制阿欠的魂力。”
“也不见得,”虞真思虑道,“若是重河仙人在阵中死去,封印大阵提召新的人选,白玉棺想必会自行打开。”
虞真接下连瀛递来的琴,两人擦肩之际,虞真轻声道:“我确实是有些想当然了,只是,救人不该以牺牲另一人性命作前提。”
连瀛斜睨他一眼:“你如此妇人之仁,怎么挥得出杀生之剑?莫非你每杀一人,还得给人哭爹喊娘,厚葬一番?”
虞真愣了愣,而后摇头,为自己的错觉感到些许可笑,苍吾君素来最痛恨离愁别绪这一套,又怎么会想要挽留他呢?
祁凤渊的手越来越低,伞面打到虞真头上,虞真“哎”了声,手背抵着他的手肘,又把伞抬高了些。
“不是,”虞真看不见路了,他抬手接过伞,重新撑在两人头顶,“不是压岁,但……也希望日子能别这么易走。光阴如流水,逝去,失去,有些事情,能慢些到来自然是更好的。”
“譬如死亡?”祁凤渊摇头,道:“我在山下也见证过生死,生离死别之苦,往往能让人肝肠寸断,可我每每听到看到,都只觉得茫然。生死自然,离别苦恨,都是会发生的,既然如此,又为何对此恐惧?有些事,若是无力阻止,那希冀早到晚到又有何区别?不如顺其自然。”
沧海变迁,神境入口早就不在苍吾君印象中的位置了,虞真遍寻不到,几经周折下,又推演出将有一个小秘境会在相邻村落的山头开启。
虞真不愿错失任何一个可能,索性去了相邻村落,他在今村一住,便住到了三月初三。
三月初三,上巳节。
虞真仔细回想,非常确定地说道。
小秘境开启称不上是件大事,但也引得道域来了许多人,开启那日适逢重三,今村的人在河边举办祭祀宴饮,游春的人挤满了山头。
“难道不是?”那名修士扬高了声音,“好意去慰问,这林氏呢?倒嫌我们身份低,闭门不见。这道域名门,礼数都喂狗了。”
“小声点儿,指不定有林氏的人在附近。”
“哈,不可能,林照水都死了,这林氏还哪有心思来探这小秘境。”
“那倒是,还真别说,要不是我亲眼见这林照水的尸首被抬进林家大门,你突然告诉我林照水被人害了,我肯定以为你糊弄我呢。”
虞真乍闻还真的不信,正欲问问二人详情,却忽而间心神一动,周遭灵气震荡,一个狭小的漩涡陡然出现在了山顶。
人群蜂拥奔去,虞真被推挤着进了秘境,这一入,又耽搁了数月。
虞真没有在秘境里找到虎照君神境的入口,他遇见道域的修士都会询问云水林家的情况,每一次都能得到确切的答案:林照水确实是在三月初三那日死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旁人言之凿凿,又令虞真不得不去相信这件事情。
是真的,还是假的?
虞真茫然多过哀切,因此在秘境的数月里过得恍惚。
虞真眼前光影叠叠,烈酒灼喉熏眼,他有点难受,不由得眨了眨眼,仿佛这两年来光阴随着眼睫覆下都被眨走了。
这两年,虞真记不大清,少有的印象深刻之事便是这一件,偏生祁凤渊说他记错了。
连瀛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抬起头对他们说:“七月初七,乞巧节,林照水的生辰,也就是,两年前的今天。”
连洲不听,头顶着芭蕉叶在几层梯阶间来回蹦跳,芭蕉叶上盛着一洼水,随着动作全泼到虞真衣摆上。
连洲眨巴几下眼睛,两人站在阶上阶下,无声地对峙。片刻后,连洲卷起芭蕉叶,挪着小步靠近虞真,湿漉漉的手拽人袖口,呐呐道:“九阳,我再也不敢了。”
虞真这百年来忙于穿梭各个秘境、探寻神境入口,偶尔一回首,便瞧见连洲卡在秘境入口;常常一挥剑,就抬头望见连洲坐在妖兽脑袋顶。
他们曾路过人间某个小镇,看见了一对小儿女对着老翁牵衣扯袖地撒娇要糖,从此后连洲有模有样地将此招用在了虞真身上,十试九灵。
训人训到一半,话语却戛然而止。连洲疑惑抬头,没看清虞真表情就被一把按住后脑勺,他的脸被压在了虞真腰间,整个人动弹不得。
虞真想,连瀛的这一面,估计是不情愿让连洲看到的,而虞真也不希望向连洲解释许多,毕竟连虞真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
这百年虞真鲜少回仙门,见到连瀛的次数不多,但虞真在外常能听到槐城的消息。槐城入世在即,人间人心惶惶,道域名门联盟抗衡,其中议论最盛的,当数连瀛屠杀妖魔,一把火烧掉整个宫殿的事。
虞真摇头,他花费百年时间,也只找到两个神境,可惜连通神女大殿的神境结界被倒灌的重河水冲毁,那两个神境已彻底断绝了去往神女大殿的路,虞真只能够另觅其他神境。
雨势渐小,细雨蒙蒙里连瀛朝虞真颔首,抬手放下帷帽的白纱,向下迈了一阶又一阶,两人擦肩之际,虞真才道:“且慢。”
或是风雨里,连瀛那双泛红又冰冷的眼让他太过在意;又或是这百年里不如意的事本就许多了,人人都是泡在苦缸子里过日子。
虞真私心里想成全连瀛一二,他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册递给连瀛:“里头记载了‘留魂’,不过施术危险,损身损心,慎用,最好别用。”
“多谢,我知你为我好,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了这条道便只能继续走下去了,祁……”连瀛打断他,话语一顿,继而道,“他也说过许多次,我心中有数。”
连瀛走时回望虞真一眼,隔着白纱那个眼神意味不明,他又道:“林镜被逐出林家,化名为林如鉴在道域内游走,若你遇见他,不必留情,直接杀了他。”
想了会儿,虞真倒是没想通连瀛那句“留情”是什么意思,可他终于想起这么半晌有什么不对劲——连洲太不寻常,太安静了!
虞真抱起人往山上去。石阶很长,每一块都是抑制灵气使用的特殊石块,虞真才从秘境拼杀中走出,本就力倦神疲,又抱着沉沉的连洲,这一路只好走走歇歇,走到顶时,已然日暮西沉。
果不其然,祁凤渊抱膝坐在门前石阶上,头埋在臂弯里。他发丝未束,顺势垂到了地上,落在水洼中。头发和衣摆均沾着泥点子。
很小的时候,虞真就知道祁凤渊害怕许多东西,害怕黑,害怕暗,害怕独处,害怕别离。祁凤渊入道后,抛弃了这些情感,甚至比虞真还要豁达。可是这些年,祁凤渊又会让虞真想起他的小时候,仿佛那些恐惧的情绪在他心里复苏了。
祁凤渊没有表现出来,从来没有说过害怕,但虞真就是能够感受到,虞真就是知道,正如虞真现在一眼就能看出祁凤渊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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