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勉在红灯前停下来，侧过脸问他：“还有五分钟能到公司，我们谈一下吧。”
“谈什么？”季姜寰有些离谱地在隐隐期待。
“春雨被收购之后，我还没有跟你进行员工谈话。”路勉的表情很淡，道路两侧的霓虹灯在他的脸上绘出一片几何分明的光影。
季姜寰看了看他，只觉得新上司的侧脸确实好看得惊人：“那谈吧。”
“你是项目的负责人吗？”路勉目视前方，抬起眼睛看着信号灯的方向。
“是的。”
“那李泉音和叶俊重和你的职责区别在哪里？”路勉公事公办地问。
季姜寰愣了，揣摩了一会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改口：“那可能我不是负责人，我们三个负责的是不同的地方。”
“……”路勉很大度地无视了他的小心思，“你擅长什么语言？”
“……汉语，英语，还有一点点方言？”季姜寰犹豫着回答。
信号灯上的红光跳转成绿色，路勉松开刹车，叹了口气，说：“我是问你c++、java、python，你擅长哪个？”
季姜寰尴尬地扯了个笑：“你不是文科生吗？我看你的介绍是学法的啊？但是为什么你还要比数学啊？你们数学竞赛都比什么？就是高数那样吗？”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路勉忍无可忍地用余光看他。
季姜寰侧过头看他，目光有点呆。
“你生的孩子。”路勉毫不客气地提醒，“不至于就放弃了吧？”
车子里安静了一会，季姜寰平静地解释：“我没放弃。”
“那就上去生完。”路勉解开安全带，没等旁边的人再说话，便利落地推开车门，“该上线的时候上线。”
季姜寰愣了几秒，从路勉的车上跳下来，空荡荡的挎包在身上晃了几下，他追在路勉身后，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路勉在工作场合其实不算强势，更算不上刻薄，只是相比于同龄人，去掉了大部分属于这个年纪的情绪化，冷峻得像没有人味。
他大概听懂了叶俊重对于小菜蓝模块丢失的解释，也理解了季姜寰一路上的失魂落魄，但路勉不喜欢妥协，也很讨厌已经做好的计划被打破。
几天前他刚和米娅打过一个天大的保票，于是有些意气用事地重复：“该上线的时候上线。”
季姜寰咬着嘴唇，语气和路勉一样强硬：“上就上。”
路勉瞥了他一眼，没说话，面前的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机械的女声响起，提示乘客尽快进入轿厢。
一闪而过的失重感让季姜寰仅剩不多的失落消散了，在抵达春雨工作室的楼层之前，他凑近了一点，贴着路勉说话，口气轻松得像是在商量要点什么外卖。
“路总。”电梯间里的镜面倒映着季姜寰的身影，路勉的目光落在他微微发红的脸颊，大概是在地下停车场吹了些风。
“我想了一下，要不然这样，我们做两步计划，我让叶哥先带几个人先做丢失的部分，我和另外一批人去找一下到底丢哪里了，如果我这边没找到，叶哥那边大概要需要多一个星期。”季姜寰很期待地看向他，表情乖顺得和刚认识时候判若两人。
路勉望着面前的镜子，有短暂的失神。
季姜寰等了他一会，口气放得更软了一点：“你都是老板了……”
路勉其实不太喜欢海城的口音，虽然这和乡音有点相似，婉转得有些过头，让季姜寰的语调听起来有些陌生，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黏软得近乎古怪的声音。
“到了。”路勉移开目光，紧随着电梯门打开的声音说到。
季姜寰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他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办公区内的照明灯被全部打开，负责管理前台的同事不在，没有人打开中央空调和正门的灯箱。
压缩咖啡和浸泡过久的茶包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路勉微微皱了皱眉，侧过身摁开了大厅的空调。
“好吗？”季姜寰跟在他身后，像是学生时期随叫随到的小跟班，态度良好而极有耐心。
“你先去忙吧。”路勉看了他一会，开口说。
季姜寰的脸色有点着急，挠挠头丢下一句算了，转身往已经坐满人的会议室跑去。
路勉站了一会，往没有人的茶水间走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考虑好，大概是会答应帮春雨工作室推迟上线日期，但又不想立刻告诉季姜寰。
他消化了一会没来由的胡思乱想才推开门，看见陈何园已经坐在窄得有些过分的临时办公桌边。
“路总。”陈何园抬起头跟他打招呼，放在键盘上的手没有任何停顿。
路勉点了点头算作回应，绕过同样窄的桌子，坐了下来。
半分钟后，陈何园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路总。”
“嗯？”路勉的目光聚焦了一点，转过头看他。
“您有什么事需要我现在安排的？”陈何园顿了顿，委婉地打断了上司正发着的呆。
路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你忙你的。”
流畅、轻微的打字声停了下来，陈何园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着自己的老板，像是碰见了某种全新的、未知的挑战，全身的细胞都紧张了一点。
路勉终于感受到助理过分的关注，抬手掀开面前的笔记本，桌面上是根据时间和项目分门别类好的文件夹，最新版报告和动态数据表还开着，面板上的有红绿相间的数字缓缓跳动着。
右上角跳出集团总部会议的记录邮件，照例是恭敬而生疏的周末问候，继而详尽地介绍了会议记录，路勉的发言在靠中后的位置，文字内容里清晰地标志着小菜蓝的上线时间。
路勉没什么表情地看完整封邮件，甚至眼皮都不眨。
他很熟练地打开文档，几乎没有停顿地敲下日期，在主题栏上写下小菜蓝延迟上线计划。
茶水间里安静得要命，和玻璃门外的水生火热如同隔离了一般，路勉打了几行字，写下几句冠冕堂皇的理由，又不自觉地愣了一会，目光所及处是一个巨大的、和临时办公桌格格不入的不锈钢水杯。
水杯圆滚光滑，全身上下都是柔和的线条，找不到一个凌厉的着力点，像它的主人一样。
路勉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他几乎是在一瞬间理解了那些英雄主义电影，主角在极度失衡下的逆境下仍然举重若轻的轻松。
虽然绝大部分时候他会把自己现在的行为称为无能，替春雨小菜蓝推迟上线时间也算不上什么壮举，但总体来说，还是很爽。
季姜寰毫无不甘心的好声好气，春雨工作室里即将会发出的欢呼声和所有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似乎都会带来快感，路勉想着，抽出一只手戴上一旁的眼镜，专注地打起字来。
接近晚饭时间，会议室焦急、黏着的键盘声没有任何停歇，其中还夹杂着叹息和啧声。
李泉音推开门看了一眼，抓着手机下楼，准备找点不用手进食的东西来塞饱整个会议室的人的肚子。
电梯门正好打开，陈何园穿着那身半永久的黑色西装，手臂直得像是机器人，拎着七八个大纸袋正对着她。
“……陈助理。”李泉音微微点头，反应了一会，忍不住问：“这是给他们带的吗？”
陈何园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很客气地解释：“加班期间本身就提供晚餐，只是春雨还没有搬过去，新地址有负责三餐的食堂。”
“……好的。”李泉音往后退了一步，从电梯里退了出来。
她偷偷看了一眼纸带上的品牌，又是上次那家粤菜餐厅，用季姜寰的话来说，这家餐厅做菜的时候好像是在给所有食材去味，把每道菜都做成了蜡像似的。
“下次可以让我去买的。”李泉音替他刷开工作室的玻璃门。
陈何园礼貌地笑了笑：“不必麻烦的。”
“……嗯。”李泉音接过他手里的纸袋，忍不住说：“他们可能会比较喜欢垃圾食品，下次我来就好。”
“……”陈何园的表情像是没料到，“好的。”
李泉音感到一些尴尬，说：“这个也很好。”
“是的。”陈何园和她一起从纸袋里拿餐盒，“干净，卫生，清淡，加班期间吃了不容易出问题。”
言外之意是免得影响加班，李泉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把整把一次性筷子放进公用的笔筒里，转头问：“陈助理，你和路总的我给你们拿过去？”
“不用了。”陈何园有点强迫症，把几个纸盒垒得更整齐一些。
“路总不吃饭？”李泉音有点好奇。
“吃得比较少。”陈何园难得开口，“有需要他会喊我。”
李泉音叠了几个餐盒，沉闷的大厅又凝固了一会：“陈助理，你跟路总一起工作几年了？”
“……”陈何园的表情里有瞬间的警惕，接着又想起路勉对春雨工作室的评价，“刚刚三年。”
“那挺久了哈。”李泉音拿起手机，在小群里发了一句开饭了，“你平时都帮路总做什么？做助理需要考证什么的么？”
陈何园向她投来有些怀疑的目光。
“……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李泉音解释，尴尬地笑了笑。
“助理的工作就是辅助。”陈何园想了想，记起路勉评价这儿为春雨幼儿园，笼统地回答她：“你可以简单地理解大部分工作就是整理和备忘，比如好几年前的资料，如果老板需要，要在第一时间找出来。”
会议室的门没有被推开的征兆，李泉音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聊下去：“原来如此，其实小元好多人也经常忘东忘西，我经常也给他们收集东西，小季经常说我什么垃圾都要锁起来。”
“这也是很好的习惯。”陈何园很客观地评价，转过目光看了看热火朝天的会议室，有点疑惑地问：“他们不吃晚饭吗？”
李泉音耸耸肩，表情有点无奈：“这种情况，应该没心思，我一会给他们送进去吧，估计这几天都不想回家了。”
大厅里被季姜寰强行安装上的电子钟轻轻地响了起来，时针划过正西的位置。
窗外被灯火装饰得不太真实的建筑黯淡了一些，一格格窗户里的光亮逐渐熄灭，极远处的车流如同无声电影沉静地演绎着。
陈何园看着面前女人的眉头越皱越深，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说了句毫无用处的、不符合他职业素养的风凉话：“这样的产品资料怎么会丢失呢？平时你们都在备份什么工作资料呢？”
带着卡通人物的电子钟响完最后几声，李泉音愣了一会，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转过身找到自己的储存柜里，翻了将近半分钟，才捞出两个很笨重的硬盘。
第13章 薛定谔的最后一个项目-6
深夜之后，气温忽然变得很低，窗台外结了一层白霜，会议室的门把手把李泉音冻得哆嗦了一下。
季姜寰工作时候的脾气还算好，看起来懵懵的，抬头看向她。
李泉音把硬盘递给他，脸上露出一点期待：“这是之前电脑里留下的东西，你看看有没有用？”
陈何园握着手背站在一边，虽然有些突兀，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事情说到结果就变得简单了，李泉音找来的硬盘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可以使用，并不能直接解决现在的问题，季姜寰的神情只有一瞬间的舒缓，又变成了一种复杂而纠结的样子。
叶俊重凑到他身边，一目十行地翻完了两个硬盘里的文件夹，又有些不死心地搜了好几个关键词，最后长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要不然？”季姜寰有点询问地看向他，“死马当活马医？”
“这差太多了，怎么整？”叶俊重摸了一把屁股兜，忍了忍还是没抽烟。
季姜寰不太认同：“总比重新弄好吧？”
“……行吧。”叶俊重没什么办法地答应他，顺手摘下其中一个硬盘。
季姜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路勉的工作账号在右下角给他发消息，短短的一句“你过来一下”。
大概是又要开始新一轮关于小菜篮什么时候上线的争论。
季姜寰心里烦得像是碎纸机里纸片乱飞的样子，拉开椅子站起来，揉着脑袋往茶水间的位置走，熬夜让他的自来卷更明显了一点。
小隔间里很安静，路勉没有一边工作一边听音乐的习惯，整个空间里只有轻微的键盘声。
“你的。”路勉看了他一会，指了指桌子上的不锈钢水杯，很贴心地把刻字的位置正对着季姜寰。
“……”季姜寰捞过水杯，里面还有半杯水，有些沉。
路勉戴眼睛的时候看起来更不近人情了一点，镜框的轮廓偏方，和这个人说话的时候一样硬梆梆的。
“路总。”季姜寰讨好上司的习惯已经逐渐养成，用一种自己都没想过的口气和他商量：“刚才说的那个事。”
“什么事？”路勉心情好似不错，明知故问。
季姜寰瘪嘴：“就是延迟上线，你能帮忙吗？”
他的语气严峻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软绵绵地喊他路总，表情也诚恳了许多，季姜寰微微地抬着眼睛看他，露出一点期待的表情。
路勉缄默几秒，在空白的安静里想了很多事，该从什么角度才能说服米娅，或者直接让美加也推迟上线，反应过来有些卑鄙之余，又感受到季姜寰的轻松。
好像有的人天生如此，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只要他要往前走，总会有人帮他开路。
“我试试。”路勉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又说：“应该可以。”
季姜寰笑起来，带了点天真无忧的味道，路勉很少在成年人的脸上见到，也可能这种表情不适合存在于目量集团。
“谢谢路总！你先忙哈，我走了！”季姜寰笑了之后，又变得殷勤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很礼貌地给路勉带上门。
长久待机的电脑屏幕黑下来，清楚地倒映着路勉轮廓很好看的脸，他摘了眼镜，无可奈何地看向小隔间开门的位置，入口的左手侧有一排很窄的边桌，上面是季姜寰关门时候顺手放着的不锈钢水杯。
路勉盯着那个只位移了不到三米的水杯，擦了擦手里的眼镜，很轻地笑了笑。
季姜寰丢三落四的恶习在李泉音提供的硬盘里可见一斑。
小菜篮最早版本的核心模块基本上由他一个人完成，季姜寰保存文件的习惯很差，十几个阿拉伯数字和未命名漂浮在最近更新的列表里。
叶俊重拉着三个人折腾了大半宿，在天亮之前找出了几块可以补救的碎片，有些热血沸腾地去找季姜寰。
季姜寰正在座位上打哈欠，眼皮耷拉着，手指仿佛不受控制，在键盘上方像是痉挛一样打着字，目光失焦地看着面前的屏幕。
叶俊重感动了一瞬，立刻发现他只是在写写删删。
“小季。”叶俊重从背后喊他。
季姜寰哆嗦了一下，回过头的时候表情还在神游：“啊？”
“用这个改吧。”叶俊重从他手里抢过触控板，打开季姜寰的工作对话框，拉到了自己的名字上，对话框里是三个整理好的压缩包，很贴心地标好了顺序。
“嗯，好。”季姜寰满嘴答应，脸色很茫然，是平时还没睡醒的表现。
叶俊重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还行吗？要不然睡一下，明天再说？”
“今天，今天。”季姜寰揉了揉头，又捏了一把脸蛋，自欺欺人地瞪大眼睛，从叶俊重手里接过了电脑，有点虚浮地点开压缩包。
路勉披着外套往外走时正对上季姜寰像是玩什么廉价发泄玩具那样揉着自己的脸，脚步顿了一下。
陈何园拎着公文包跟在他后面，一起刹了个车，差点撞上路勉的背。
“……”路勉很拙劣地咳嗽了几声，表达了自己的存在。
还有六个小时是总部的周一例会，路勉准备回家洗个澡，顺便换套衣服，在线上会议里和米娅周旋一番。
“路总，你还在啊？”叶俊重愣了一会，情商不算高地打了个招呼。
季姜寰眼神朦胧，沉迷在小小的屏幕前，没有抬头的意思。
“……挺晚的。”路勉面不改色，把凌晨四点说得像普通的工作日晚上，“你们先回家休息一下？”
叶俊重迟疑了一会，眼神飘向浑身写着头悬梁、锥刺股的季姜寰，试探着说：“是吧，小季？”
季姜寰很迟钝地抬头，啊了一声，又缓缓地看向路勉的位置。
路勉的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太认可，微微皱着眉，又松开，然后很强势地对着工作区零星几个加班的员工说：“都先回去休息，收拾好了再过来。”
两个塌着背在季姜寰对面码字的男生面面相觑，瞄了一眼快进入梦想的组长，利索地合上电脑屏幕，一溜烟出了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