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寰热血天真得有点可笑，不过也不算一无是处，路勉这么想着，如同被攻击后露出了破绽、接受了更低数值的系统。
总部的会议照常被安排在月末的周四下午，路勉在书桌前坐到了凌晨三点，犹豫了一会还是订了清晨的机票去北京，准备抵达后休息两个小时再回总部。
关上灯的瞬间，隔壁隐隐传来了一阵音乐声，在黑暗的情况下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倒不是什么缠绵诡异的曲子，是某种小学时候才能听到的动画的片尾曲，路勉闭上眼睛，感觉到一阵倦意。
飞机落地的时候，他的耳边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洗脑的外语歌，路勉定了定神，戴上耳机，从手机里挑了个最新的财经报告。
温婉的解读声从耳机里缓缓传出来，路勉站在过道里，抬起手取飞机箱。
边上站了很久的空姐很热络地越过他，踮起脚帮他取下行李：“先生，您的包。”
路勉不动声色地皱起眉，有种安全距离被打破的不适感。
Mia和她的司机已经在出口等着，颇有点屈尊纡贵的意思，司机很麻利地替他拿过行李，一头钻进驾驶室里等着。
路勉朝她点了点头算作招呼，没多说一句话。
Mia特地穿了套红色西装，偏光的黑色墨镜遮住半张脸，已经掩藏不住准备吹响胜利号角的神态，一上车就伸手跟路勉要资料，期待地说：“昨天太迟了，没打扰你。”
路勉抬了抬眼睛，没有动作。
“今天下午的汇报，内容你还没给我呢！”Mia语气很兴奋地说了一句像是在责怪的话。
“刚发你邮箱了。”路勉迟疑了两秒，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笔记本交出去。
Mia把墨镜别到头上，垂下头盯着手机看，起先满脸的笑容渐渐地消失，最后只剩下很质疑的眼神：“这是所有了？”
“嗯。”路勉的心里没什么底，但神色还是很淡。
“这和我跟你说的不太对吧？”Mia失去耐心，“这个商业化模式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加强硬件的合作？我记得我们最后讨论的结果是以投资合作作为重心。”
“那只是你当时的建议，并不是最终的结果。”路勉像每次辩论时候一样冷静，“米娅你相信我一次，只有硬件才是壁垒，你想要在这些盘子里做得出色，就相信我一次。”
Mia的表情变得纠结，一方面路勉替她杀出来的路确实好走，但另一方面，她和路勉其实没有过任何硬件合作的经验：“你最好已经准备好，还有四个小时就开会了。”
“我有数。”路勉言简意赅。
“反正我活了快四十岁，见过所有碰实业的互联网最后都是死路一条。”Mia没忍住又说了一句，接着皱紧了眉头，指着手机屏幕里的最后几页：“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原小元科技项目组来负责上线？”
“……嗯。”路勉有点心虚地移开了眼神。
Mia抿了抿嘴，摸不准他的态度：“这个又是什么妙计？路总能稍微解释一下吗？”
路勉瞥着窗外，北方的天气已经逐渐凉爽，行人道上都是穿了长袖长裤的路人。
“一收购就解散原团队总是对我们的行业形象不太好，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路勉想了想，面不改色地说。
Mia听到形象这个词，用完全不相信的眼神看他。
路勉被看得不自在：“项目组有个单亲妈妈，想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春雨是她最后一个项目。”
“……”Mia觉得路勉仿佛换了个人。
“也是女性，职场上，能理解吧？”路勉的语调不变，没什么犹豫地抛出了另一个谈判的筹码。
Mia看了他一会，把头转向窗外，隔了好久才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春雨工作室还是延续了加班当天必须下午茶的优秀习俗，季姜寰大手一挥往群里扔团购链接，顺手给人事办公室里的新同事带了几杯热量爆炸的新品。
茶水间里静悄悄的，路勉和他的秘书整整两天没有出现。
季姜寰在距离下班还有几个小时的时候，忍不住又探出头去。
茶水间的衣架上还有停电时候路勉没带走的西装外套，岿然不动地保持了两三天。
李泉音刚在群里选好饮料，就看见工作室大群里，季姜寰大大咧咧地艾特路勉和他的秘书：“@路 @陈何园 你们俩喝什么啊？今天我请客！”
秘书很有礼貌地立刻回复：“我就不用了，谢谢季经理。”
李泉音愣了愣，听见季姜寰在对面的座位啧了 一声，劈里啪啦地打了一会字，又长按着键盘删除了。
季姜寰有点烦躁，又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路勉不来公司，他应该心情畅通，但前天看见路勉那么费心费力地给小菜蓝做汇报，又十分可信地答应他留下原团队的事，他心里又有一些其他的情绪。
说不上来是感激，但这个周五海城的天气格外的好，要是路勉也能在这里喝奶茶，就好了。
季姜寰胡思乱想了好久，差点错过奶茶的外送电话。
李泉音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无声无息地替他打开吸管，吸管插进塑料封口的时候发出啪一声轻响，与此同时季姜寰的消息框叮了一声。
路勉给他发了一条私密消息：“开会。”
季姜寰笑了，一只手接过对面递来的奶茶，一只手捞过自己的机械键盘开始打字：“今天到我请客了，你想喝什么？”
“我不在新天地。”路勉答非所问。
季姜寰很满足地咬着珍珠：“知道，你想喝什么？大发慈悲给你带回家吧！”
对话框里显示路勉打了很久的字，但没有任何新消息跳出来。
季姜寰撇撇嘴，犹犹豫豫地又给他发消息：“你不喝奶茶？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家？”
“不用了。”路勉这次回得很及时：“我不在家。”
“哦。”
季姜寰脸上已然很微弱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反反复复地点开和路勉的对话框，最后阴着脸点击彻底退出。
周五的晚霞从西边的落地窗里打了进来，粉紫色夹带着金光散落进来，映得整个办公室灿灿的。
季姜寰手边的奶茶只喝了几口，冰块融化后的水珠在桌上漫开，面前是打了一半的补丁页，他没什么耐心地写写删删。
下班之后的办公室变得很安静，只有此起彼伏的键盘声和中央空调的嗡嗡声。
不远处是市中心的钟楼，海城的标志性建筑。
八点整的钟声悠扬地传来，隔着新天地通体的落地玻璃变成了一种很醇厚的响声。
工作室正门的安全锁响了一声，季姜寰下意识地抬头，看见陈何园拎着几个硕大的外卖袋走进来，身上还是那套黑得看不清花纹的西装。
他停下删删减减打字的手指，冷着脸看了一会。
陈何园不太轻松地抵着门，朝着门外的方向微微颔首。
路勉像是动物园每天都要营业的孔雀，又换了一身季姜寰没见过的西装，还颇为正式地打了领带，背挺得很直，提着一个黑色的飞机箱走了进来。
天花板上是一盏暖色调的柔光灯，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很浅的金边，让季姜寰想到了傍晚的夕阳。
路勉进门后就环视了办公室一圈，目光不咸不淡地从他的身上扫过。
陈何园把手里的袋子逐一放到休息区的茶几上，微微笑着说：“大家今天辛苦了，手头上没事的先过来吃点东西吧。”
路勉的脸上没有表情，面前的事像是与他无光。
季姜寰移开目光，抄起手边的珍珠奶茶，用力地吸了一口，珍珠被泡得有些化了，在口中融化成了不太舒服的粉末状。
作者有话说:
今天出去玩了！回来有点迟！
第9章 薛定谔的最后一个项目-2
季姜寰嚼了几口珍珠，余光里路勉径直走向茶水间，最后消失在隔间的尽头。
新老板捎来的外卖只是看着精致，吃起来不如炸鸡火锅有滋味，李泉音给季姜寰拿了盒肠粉，顺手扯过小票看价格，忍不住咋舌。
“小季？”李泉音觉得季姜寰的心不在焉愈发夸张，严重到像是随时要灵魂出窍。
季姜寰把眼神收回来，集中注意力听对面的人说话。
“小叶在会议室喊你。”李泉音指了指一旁的小会议室。
会议室的百叶窗和得严严实实，白色的日光灯只露出一点光亮，季姜寰推开门进去，看见叶俊重戴了个黑框眼镜，表情很凝重地看着他。
叶俊重平时不太收拾，平头和格子衬衫都是最通俗的程序员款，现在看起来像是个不修边幅的村干部。
“……你什么表情？”季姜寰的心脏不安地跳了一下，“不要告诉我一会网页上线有问题？”
“不是。”叶俊重明显提着气，“网页没问题。”
季姜寰拉开椅子坐下，手里拿着一双没拆封的筷子：“到底怎么了？”
“这个路总有问题啊！”叶俊重如释重负地说完，才松了口气。
“……他一直很有问题。”季姜寰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数着筷子包装上的印花，“他就变态，你别理他！”
叶俊重听见这个古怪的形容，露出一点迷惑的表情：“什么？”
“哎，你先说他有什么问题吧！”季姜寰揉了揉头，岔开话题。
叶俊重叹了口气，像是做了一会心理准备，才开口：“你知道养蛊吗？”
“啊？”
“就是目量这次收购菜篮子也是在养蛊。”叶俊重很熟练地在电脑上打开一个网址，“路勉最近也在这个公司，你应该知道的，美加，也是做这种农村直销的。”
季姜寰看向屏幕，上面是路勉侧面的偷拍图，他在默默论坛里见到过，楼主还在帖子里疯狂地喊着新老板很帅。
“目量这次同时收了小元和美加，产品同时上线，谁运营得好就留下谁，让另一个慢慢死掉。”叶俊重表情有点哀伤地向他解释，“如果菜篮子上线的效果不好，春雨可能就是我们最后一个项目了。”
“然后会怎么样？”季姜寰拧着眉头，没有完全理解。
叶俊重说：“把春雨打进冷宫，让我们自身自灭。”
“目量有病？”季姜寰没忍住。
“只是他们惯常的办法吧。”叶俊重的脸色也不太好，“他们也有怕的，如果收了我们，结果对家的产品做起来了，岂不是要恨死，还不如都买了，把弱的先掐死。”
大量收购，让同类工作室互相残杀，帮助最后活下来的成为行业第一，俗称养蛊。
季姜寰的表情空了，有点茫然地看向屏幕上的路勉，他对这套烟灰色的西装的印象很深，路勉曾经穿着它闯进季姜寰的睡梦里，抵着门威逼利诱让他滚蛋。
小会议室里安静了很久，季姜寰有点勉强地找回自己的声音：“知道了。”
红色的低电量提示在电脑右上方冒了出来，路勉接上电源，瞥了办公桌上的时钟。
距离网页版上线还有二十八分钟，春雨的工作群里没有任何动静，一切平稳而有序地进行着。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在脑海里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什么。
陈何园给他发来了新消息，把总部两天的会议记录整理成文档传了过来，路勉看了眼疯狂跳动的聊天软件图标，忽然想起了季姜寰。
季姜寰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典型的程序员，起码在路勉的聊天软件里并不是，他有大把的时间在项目群发一些无关工作的消息，时不时还会附带几张办公室的照片。
这些照片大多看不出重点，各种杂物和人东倒西歪地出现在画面里，路勉总是很大度地点开又关上，不会发表任何不满。
路勉认为季姜寰在春雨计划里的精神领导力比刘维元卓越得多，这是在和员工的逐一谈话中得出的结论，因此对季姜寰的容忍度也更高一些，起码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季姜寰已经有四个小时没说话了，这是个不太好的信号。
路勉犹豫了几秒，打开和季姜寰的聊天框：“你在公司吗？”
“？”对面朝他弹回一个问号。
“进来一下。”路勉理所当然地下了指令。
过了三分钟，属于季姜寰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他的肩膀上披了个毯子，手里拿着不锈钢的大水杯，脸色很阴沉地看着路勉。
路勉看了他一会，问：“你身体不舒服？”
“关你什么事？”季姜寰盯着他，语气不善。
“……你又怎么了？”路勉遭受了莫名其妙的攻击，顿了顿才说。
“有什么事吗？”季姜寰没什么耐心，“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路勉抬起眼睛看着他。
“还有十分钟。”季姜寰看了看手表，语气放软了一点：“马上就上线了。”
表带是一串饱和度很低的彩虹，很服帖地绕着季姜寰有点纤瘦的手腕，路勉瞥了眼他的手表，没有像之前那样生气：“有几个问题，之前应该跟你谈谈的，五分钟。”
季姜寰抿嘴，拉开他面前的餐椅坐下，表情不太服气的样子。
路勉的眼神变得很探究，在他身上停了一会：“你到底怎么了？”
他的语气有点重，听起来严肃而具有压迫感，季姜寰歪着头，绷着脸和他僵持了一会，最后开口：“你为什么没说同时收了小元科技和美加科技的事？”
路勉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看着他不说话。
季姜寰微微地扬起下巴，像是带着某种胜利者的信号，挑了挑眉：“你说啊？”
路勉没什么好气地笑了一下：“我需要向你汇报吗？”
季姜寰愣住，像是没想到他的答案，呆呆地看了路勉一会，脸颊有些许的红，是一种很显然的、不需要判断的愤怒引发的红。
彩虹表带连着的黑色小表盘滴了一声，提示小菜蓝2.0的网页版已经完成上线。
季姜寰低下头看手表里的工作消息，很耐心地一条一条往后翻，鼻子一点一点红了。
路勉没什么表情地看他，感受到季姜寰充沛的情绪，好像是有点愤怒，又有点委屈。
“你们就不应该这么做。”季姜寰带着点鼻音指责他，很难得没有说脏话：“如果你们不相信春雨的话，为什么要收购它？”
“……”路勉觉得很为难，觉得没办法用报告里那些客观的数字来说服季姜寰。
“叶俊重说你们是在做实验。”季姜寰不太理解地看着他，“你们要做实验的话，能不能自己做，为什么要拿别人的成果做实验？”
茶水间外的公共区域变得很鼓噪，不太整齐的掌声响了起来，工作群里跳出好几句庆祝。
路勉觉得像是被压在了道德的山谷里，而季姜寰是站在制高点的赢家。
这不太符合路勉来海城的规划，特别是他在春雨计划里已经一退再退的情况下。
季姜寰抬起眼睛看他，感受到了路勉沉默里前所未有的强硬，他好像并不打算解释什么，也不会再像停电那天那样，当着面承诺什么。
“如果你们到时候不想要它了。”季姜寰吸了吸鼻子，“我会把它买回来的。”
路勉的眼神微微动了动。
“我会把它买回来的。”季姜寰的语气很笃定，让路勉几乎要相信他真的会做到。
只有一片玻璃之隔的办公区愈发地热闹起来，甚至有人走进了茶水间，从冰箱里拿了啤酒。
拉环脱离易拉罐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响声，继而是长久的沉静，带着点无可奉告的态度。
“我先走了。”季姜寰站了一会，没有等任何回复。
路勉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阴沉得要命，看起来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还在有种即将爆发的信号。
季姜寰站起来，神情很严峻地走了出去，迎面碰上了抱着个平板的陈何园，陈何园的脚步很愉悦，大概是有更好的消息要报告。
陈何园被对面的人撞了下肩膀，顺畅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看见了路勉蹙着的眉头。
作为秘书的本能让他迟疑了几秒，还是把平板放在了路勉的面前，屏幕上是一分为二的数据表，实时地展示着春雨小菜蓝和另一个网页的后台数据。
“路总。”陈何园语调很平地询问，“需要我简单说明一下吗？”
路勉的声音很低，有点心不在焉：“嗯。”
“总体看来。”陈何园朝左侧的动态表格比了个手势，“春雨的各个模块表现都更优秀。”
路勉皱着的眉心稍稍放松下来，打断了陈何园：“剩下的我自己看就行，你去忙吧。”
“好的。”陈何园指着桌面上刻了字的不锈钢水杯，“季经理的？我给他拿出去？”
路勉瞥了眼那个又高又重、几乎挡住了半张桌光线的水杯：“不用了，让他自己拿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