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薛定谔的最后一个项目-3
春雨工作室的首次加班意外的顺畅，考核邮件带来的阴霾稍微散了一些。
网页版小菜蓝正式上线是在零点，已经沟通入驻的店家反反复复地登入登出，在自家小店的页面里留了许多评论，一方小小的屏幕里透着鲜动的生活气。
屏幕里的春雨小菜蓝相比于雏形已经完全不同，从设计和功能来说都和季姜寰大学毕业时候画下的草图毫无相似的地方，他凝视着电脑，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叶俊重从他身后绕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周围的同事陆陆续续打上了车，连茶水间坐着的两尊从北京赶回来的大佛也正准备下班。
季姜寰戴着耳机窝在座位上没动，路勉握着手机从他桌前路过，一点余光都没有留给他。
陈何园小步快走追着路勉，手里还拿着一些没分类的资料。
四下忽然安静得过头，隐隐地生出一点孤独的感觉来，季姜寰摘下耳机，很犹豫地在手机上来回地摸了几下，下定决心般点开了通讯录。
通讯录里的号码很少，只占据了半页屏幕，几个同事的联系方式中夹着一个全名：姜馥真。
电话嘟了两声，对面很欣喜的女声喊了两句他的小名，季姜寰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妈。”
新天地外的城市景观灯逐渐熄灭，如同成片的焰火在空中归于死寂，他拿着手机站起来，顺手关上办公室的电源，漆黑的室内玻璃默默倒映着他的脸。
路勉在公寓底层的二十四小时简餐店吃完当天第一顿饭，胃部就传来了一阵不太舒服的感觉。
他喝了口温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去收银台付款，然后从侧门找到去往电梯厅的路。
手机里的监控正提示门前有人逗留，电梯就打开了门，一个女人穿着有点累赘的长裙，背对着电梯间，站在他和季姜寰的房间中间，像是很迷惑地来回打量。
路勉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很警觉地靠近。
女人听见脚步声便回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有点纠结地问：“先生，你是住在这里吗？”
“您有事吗？”路勉不答反问，没有要进门的意思。
“哦哦，我是来找人了，不过我忘记他是住哪一间了，不是701就是702。”女人看起来不算年轻，保养得很好得皮肤上有几丝藏不住的皱纹，路勉认出她身上衣服的牌子，和Mia在年会上穿的那套一样，不过款式稍微简洁一些。
她捏紧了手袋，犹豫了一会问：“你住哪一间啊？”
“我是702。”路勉确认了她的安全性，很直接地回答。
“啊，那应该是在这里。”姜馥真露出开心的神色，抬手要敲隔壁的门。
“你找季姜寰？”路勉语气很平地问她。
姜馥真回过头看他，眼神有些诧异：“对的，你认识他？”
“……嗯。”路勉点了点头。
姜馥真从面前这个年轻人的脸上读出了一点别扭，忽然福至心灵地懂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说：“你是季姜寰的好朋友啊？”
“……不算吧。”长久的、尴尬的沉默之后，路勉抬手握摁开了自己的密码锁。
姜馥真愣了愣，没有追问：“好吧。”
路勉态度不算好地关上门，隐入一片昏暗的黑色之中。
全身是频繁长途旅行后留下的酸痛，路勉在昏暗里站了一会，觉得疲倦袭击了全身，让他快要无法呼吸。
门外响起了属于隔壁的开门声，那个看起来很有气质的女人像是说了什么，接着又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路勉觉得关于季姜寰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难理解了，他和来到海城的规划已经越走越远，甚至有种要冲破目量INF收购计划的危险信号。
让收购的工作室内部竞争本就是他的策略，但路勉在此刻有种难以收场的焦虑。
可能是因为季姜寰太天真又太难缠了。
手机最后震动了下，电量彻底耗尽，公寓里没有一丝光亮，黑得很彻底。
路勉靠在墙边，听见隔壁总是小小地响着的洗脑神曲也消失了，生动而聒噪的气息如同路勉的手机那样，能量耗尽。
他换了拖鞋，在空旷的餐桌上找到家里用的笔记本，翻开昨天汇报用的复盘报告，又从头看了一遍，想要发现究竟是从哪里开始脱轨。
目量完成收购之前，他对季姜寰的研究是零，这三个字只作为一个拿了技术股份的员工名字出现。
但仿佛是一夜之间，季姜寰变成了这趟旅程中最大的难题。
路勉的眼皮有点沉，在随手的日志里看见了上个财年结束时候写下的新年目标，清晰明了得近乎残酷：NFT电商收购/晋升。
季姜寰把公寓潦草地收拾了一遍，把一堆零食和电子产品扔进沙发下面的抽屉，再把几件和当前季节不太相符的外套塞进洗衣机里，装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才有点忐忑地打开门。
姜馥真对公寓的整洁程度毫不在意，进来之后就盯着季姜寰看。
季姜寰像是被射线扫了一遍，有点拘束地站在自家的玄关处。
“寰寰？”姜馥真把手袋放在鞋柜上，试探地喊他小名。
“你先进来吧。”季姜寰低着头，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给姜馥真拿了一双一次性拖鞋。
姜馥真很配合地换了鞋，很谨慎地看着客厅的沙发，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季姜寰点点头，从冰箱里取了一瓶冒着白气的冰矿泉水，避开了她的眼神，放在茶几上。
矿泉水边上是一个游戏机手柄，姜馥真看了一眼被擦得很干净的手柄，朝他摆手：“你坐下说吧。”
“好。”季姜寰很端正地坐进沙发里。
长条的组合沙发很软，坐垫发出一声轻响往下陷，季姜寰晃了晃才坐稳，直截了当地开口：“我想跟你借点钱。”
姜馥真听完，脸上有点难过：“怎么又这么客气，妈妈的钱就是你的钱啊！”
“……好吧。”季姜寰叹了口气，“那你给我一点钱。”
姜馥真拿起手机，低着头准备转账。
“六千万。”季姜寰又说，脸色很平静。
姜馥真大概有一年半没有见过儿子了。
前年过年，她的丈夫和儿子在几十人的家族聚会上大闹一场，她在会客厅里帮老公说了两句话，从此失去了季姜寰公寓的密码锁号码。
季姜寰再没向她寻求过什么帮助，从小元科技的运行状况看来，大概率也不会再向她求助。
“你是碰到什么事了吗？”姜馥真小心翼翼地问，乱七八糟的猜测在心里浮起来。
季姜寰抿着嘴沉默，像是很犹豫。
“没关系，你有什么事都先跟妈妈说。”姜馥真放下手机，眼神很担忧，“妈妈会帮你解决的。”
“不是我。”季姜寰迟疑了一会，还是诚实地解释：“小元被收购了。”
“嗯，我看到了，是好事呀。”姜馥真语气很温和地回答。
季姜寰抓了一把头发：“不太好。”
“怎么呢？”姜馥真想要摸摸他的头，抬至半空的手被季姜寰不动神色地避开了：“是收购有什么问题吗？”
季姜寰想了想，省略了路勉的存在：“目量就是想看看我们做的好不好，如果做的不好，就让我们自生自灭。”
姜馥真的表情里带了点困惑，像是刚毕业时候的季姜寰那样，透露着对商业世界的不理解：“那你要这个钱做什么？”
“如果他们不要，我想把小元收回来。”季姜寰终于抬起眼睛直视她，说了那句路勉口中极其天真的话。
姜馥真看了他一会，目光里的情绪很多，最后化成了叹息：“我明白了。”
“这也是我查的，网上说把公司的盈利乘十八倍，就是收购需要的钱。”季姜寰十分老实地承认自己的业余，“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够不够。”
“寰寰。”姜馥真凭借着薄弱的逻辑，很耐心地和他解释：“收购这个事情，不是和买个房子买个包一样的事情，如果最后做的不好，你要把它收回来，除了钱也需要很多别的……”
季姜寰垂着眼睛，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姜馥真瞥了眼他的表情，语速慢了一些：“六千万不是难事，但是妈妈不能帮你解决其他问题，如果你真的想要把小元收回来，是不是可以问问你爸爸？”
季姜寰几乎立刻黑了脸，语气变得很差：“那不用了。”
“……爸爸也更了解这些。”姜馥真挣扎着说完。
“那我先做完最后一个项目吧。”季姜寰皮笑肉不笑地说，“搞不好就成了。”
姜馥真有点愁，搜肠刮肚半天，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给你叫车。”季姜寰从沙发上站起来，态度很明显地表达了送客的意思，“你以后不要大半夜出门了，不安全。”
姜馥真拦住他，声音很轻：“司机在楼下。”
“好。”季姜寰把手机扔回沙发上，在沙发上砸出一个浅坑，走到玄关边拉开了本来就未锁紧的大门。
季姜寰的态度在一夜之间变了。
起先路勉只觉得他的工作消息变得格外多，季姜寰很积极地向他实时汇报着小菜蓝网页版的动态，最后有点无话可说地问他：“你饿不饿，我请你吃夜宵吧？”
路勉读完这条消息终于觉得奇怪，摘下眼镜盯着屏幕沉思了几秒。
“或者点外卖也行！”季姜寰热切不减。
路勉回复他：“不用了，你饿了就自己吃吧。”
他对季姜寰有事没事总喜欢请人吃饭的爱好不太理解，估算过他一周的外卖消费，新天地十六号附近的消费并不低，按照人事提交的用人成本明细，季姜寰的工资应该正好负担了房租和外卖，甚至还有些超过。
季姜寰好像不太在意收入，也不太介意别人使唤他，回想起这大半个月，每天挂在嘴边的只有小菜蓝和哪家饮料更好喝。
路勉放在触控板上的手动了动，点开下一份材料，忽然想起在季姜寰门口见到的那个女人，年纪看起来确实不算轻，身上的穿戴也体现了很有实力的经济水平。
这样的人，为什么大半夜来找季姜寰？
路勉手指顿了顿，有种很陌生的、很烦躁的感觉涌起来，他很干脆地把眼镜推得更远了一些，拿起手机给季姜寰发消息：“吃什么？”
季姜寰从沙发上弹起来，放在肚子上的薯片撒了小半袋。
他看也不看，熟练地把地毯上的薯片捡起来丢进垃圾桶，一只手给路勉回消息：“你想吃什么？”
“随便。”对面回复得很快。
半个小时没到，季姜寰就拎着两袋炸鸡和汉堡，鬼鬼祟祟地站在路勉家门口。
手机监控里的季姜寰看起来像是没睡醒，头发有些乱，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敲门。
路勉觉得好笑，拿着手机看了半分钟才走到玄关开门。
季姜寰的表情仿佛刷新了，变成很欣喜的样子，献宝一样举起手里的东西，塑料袋在他的手心勒出一道不太明显的红痕，路勉看了一眼，给他让出一条路。
“好冷……”季姜寰抬起眼睛，看见中央空调面板上十七度的提示，有点无语地回头看路勉：“都快十月了。”
“不用换鞋。”路勉直接无视了他的问题。
路勉公寓里的家具不多，大多都是加宽的款式，所以看起来也不觉得空荡，季姜寰有点费力地把两袋外卖放在桌上，热情地推销起钟爱的快餐店。
“这个汉堡超好吃的，比你之前点的那家好吃。”季姜寰打开一个巨大的纸盒，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汉堡。
路勉挑了挑眉，没有对他口中的之前提出疑问。
季姜寰剥开另一堆锡纸裹着的炸鸡：“这个，不好吃我叫你爹。”
“我真的会说不好吃的。”路勉面无表情地提醒他。
“……反正就是很好吃。”季姜寰不把自己当外人，坐在路勉家的餐桌边，啪啪地开了两瓶可乐，“你坐下啊。”
路勉像是个客人一样，吃了两块油烟味很重、外壳被炸得有点硬的炸鸡，确实不好吃，不过他不打算说了。
“路总。”季姜寰没有动手，凑近了眼巴巴地看着他。
“……有事就说。”路勉不动神色地移开目光。
季姜寰的下巴抵在有点凉的大理石桌面上，像是不好意思：“我们算是邻居吧？”
路勉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略带威胁的暗示：“怎么了？”
“我们邻里乡亲就是要互帮互助，对吧！”季姜寰笑了笑，表情变得温和又暧昧。
“你还需要我帮吗？”路勉很记仇地反问。
季姜寰不跟他计较，装傻：“小菜蓝和美加他们比，上线的效果怎么样啊？”
路勉斜了他一眼，表情有点意料中的不爽。
“你们都在考核什么啊？”季姜寰沉不住气。
“很多。”路勉有了某种心理占上风的快感，动作很慢地拿起卖相不怎么样的炸鸡：“你打算一顿夜宵就套题？”
季姜寰认真地考虑几秒，表情很严肃：“那你说几顿嘛！”
路勉差点被脆皮呛到：“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我们是邻居！”季姜寰笑得很甜，“要互相帮助！”
路勉抽了张纸，表情很冷淡：“春雨挺好的，你在担心什么？”
季姜寰没说话，坐在椅子上捏自己的手。
“你不是说，输了就把他买回去吗？”路勉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刻薄地奚落他。
季姜寰的表情变得有点难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室内的灯光很柔和，把对方看起来像是要哭了的脸照得很清晰，路勉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紧了一下，季姜寰的眉头如同无形的开关，操控着周围的气氛。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信号，路勉恍惚了一下，开口打断这种气氛：“你不用这么担心，春雨现在挺有优势的。”
季姜寰抬起头看他，下意识地攥紧手。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路勉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面不改色地夸大事实：“保持就好了。”
“真的？”季姜寰不太相信地反问。
路勉拿起可乐，很嫌弃地说：“外卖真的难吃。”
季姜寰趴在自家沙发上毫无防备地又做了一个梦。
入睡的时候接近清晨，清洁车缓缓地驶过，碾过没有人迹的小区道路，发出闷闷的重响，季姜寰梦见自己买下了春雨小菜蓝，正式上线大获成功，平时他关注的论坛上都在夸赞，刘维元和路勉一起站在办公室里求他，一个求着他别把小元科技的亚克力招牌丢掉，另一个求着他加入目量集团。
手机里还有许多别人发来的祝贺，季姜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悠哉地转了个圈，然后很冷酷地拒绝了他们。
对面几乎痛哭流涕的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季姜寰就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
他的脖子有些酸，脑袋昏沉地接起来。
路勉的语气还算冷静：“出门吧，我带你去公司。”
“啊？”季姜寰有点懵。
“小菜蓝出了点问题，你看下工作群。”电话那头传来开门的声音。
季姜寰打开工作群，新消息像暴雨一样涌了进来，还夹杂着几个他没听到的电话，他看了几条，玄关处就响起了叩门声，是很符合路勉气质的敲门方式。
叶俊重在群里发了好几张截图，季姜寰一边朝着门口走，一边点开了看，表情逐渐变得僵硬。
路勉倚着门等人，抬头就看见季姜寰像是要哭了的表情，有点诧异地皱起眉：“你怎么了？”
“我们走吧！快点！”季姜寰推着他的手，声音带着点抖。
“……你换个鞋。”路勉看了看他脚上的夏季拖鞋，站在原地坚持。
照理来说，路勉不是会被这种临时事件影响情绪的人，但是季姜寰像个木头一样僵坐在他的副驾驶，情况又完全不同了。
他开得有些快，很准确地在绿灯跳转前的瞬间踩下油门。
突然的加速度把旁边的人震醒，季姜寰幽幽地转过头，表情很茫然：“路勉。”
“怎么了？”路勉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要收回小元的话。”季姜寰停了一会，语气很平静：“大概需要多少钱啊？”
路勉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顿了顿，有些忍受不了季姜寰现在的神情，只好很勉强地宽慰他：“先不用想这些。”
“整个模块都丢失了。”季姜寰很艰难地解释，“就是它不会动了，打都打不开了，还有半个月就要上线了，你懂吗？”
“我大概懂一些。”路勉打了一把方向盘，“但是你现在先不用想这些。”
“我感觉没救了。”新天地十六号高耸的身影出现，被深夜里的薄云笼罩着，季姜寰迟疑了一会，很诚实地说：“这个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