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前，春雨工作室便走得干干净净，连陈何园都顶着个黑眼圈离开了。
除了路勉。
季姜寰偶尔会觉得路勉像是仿生人，不需要吃喝或者汽油，只需要在白天吸收了光照，就可以无休无止地给目量集团工作，要不是最近几次聚餐他也动了筷子，季姜寰真的会认为他只是某种技术很超前的工具人。
他习惯熬夜，到了后半夜也不困，剥了袋零食，时不时看着茶水间的方向。
路勉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穿好了风衣，很平常地看着只穿着毛衣、在工位上翘脚吃零食的季姜寰。
好像他本来就应该在这里那样。
路勉抬手把茶水间的灯摁灭，说：“走吧。”
季姜寰捏着一袋开了封的薯片爬上车，带着一股很淡的芥末味道。
路勉像往常一样沉默，只是把车开了出去。
“季姜寰。”挡风玻璃上有几滴冰水，像路勉的口气一样冷。
季姜寰扭头看他。
“你每天等着，就是为了蹭新老板的车？”路勉没什么情绪地问。
“啊……”季姜寰不太理解地看着他，有点迷茫。
路勉看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你每天等我做什么？”路勉问得很严肃，没有一点其他意味。
季姜寰感觉自己忽然被置于某种很诡异的境地，五花八门的思绪隐秘地炸开。
他想了几秒，没有想明白，于是张了张嘴：“是啊。”
距离公寓不到三公里的地下停车场里，季姜寰以节省了二十元计程车费为理由，向他的新老板撒了第一次谎。
路勉像是没有听见，时不时从后视镜里查看情况，直到驶入公寓楼的大门，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季姜寰呆呆地坐着，手里的薯片袋敞着口，随着缓冲带颠簸了一下。
路勉反常地没有让人提前下车，一路流畅地驶入自己的车位。
冷硬的商务suv停稳，发动机仍旧沉闷地运行着，宛如正在低喘的猛兽。
季姜寰如梦初醒，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和每次下车的地方完全不同。
“下车。”路勉毫不友善地提醒他。
电梯嘟了几声，缓缓合上门。
季姜寰从电梯的仪容镜里偷偷看路勉，才想起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坐电梯。
路勉没什么表情，甚至看不出疲惫与否。
季姜寰思索了一会，还是没有打破安静。
按键上方的广告牌不间断地播着画面很热闹但没有声音的断片，其中有两个品牌还带着目量集团的标志。
季姜寰看了一会，没忍住问：“小菜篮以后会投这种广告吗？”
路勉有点无奈：“不会那么快。”
“那是什么时候？”季姜寰锲而不舍，“过年前会有吗？”
路勉愣了愣，过了一会才回答：“正式的营销要等过年之后了。”
季姜寰有点惋惜地叹气：“好吧，那只好等到过年之后了。”
电梯嘟了一声，机械声提示七楼已到达。
路勉顿了顿，没有接上他的话。
“只好过年后再发了。”季姜寰沉浸在春雨小菜篮大放异彩的未来里，语气很轻快。
仪容镜里，路勉越过了他，一身黑色的大衣把气氛压得很低迷，什么也没说地走了出去。
季姜寰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小截的人，忽然有种难以形容的心情。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路勉没有回答，在电梯口不远的位置停下来，露出一个等他的表情。
路勉其实没有生气，只是有种无法排解的烦躁。
他觉得自己在瞒一些很没有必要的事，比如季姜寰没有能力买回小元科技，也可能没有机会作为主创看到小菜篮的广告片。
但是他觉得这些事情即便不告诉季姜寰，也不会影响自己新一年的计划，所以理直气壮地选择沉默。
接近黎明的公寓很沉静，偶尔有清洁车作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季姜寰终于有点困了，眼睛带着点红。
过道里的灯光很暖活，把人照得更困倦了。
“季姜寰。”路勉今天叫他的次数有点多。
季姜寰的鼻音很重：“嗯？”
路勉迟疑了半秒，还是开口：“你还想做什么？除了小菜篮。”
季姜寰又露出那种很不信任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让路勉开价，隔天就要把春雨工作室给买回来。
路勉意识到了，咳了两声，又改口：“我的意思是，除了小菜篮，你还会想做什么类型的软件，目量别的业务也可以，随便探讨一下。”
他难得这么耐心，季姜寰困倦的眼睛又亮了一下：“很多啊，有意思的都可以。”
“什么是有意思的？”路勉问。
通道的尽头里是静静伫立的701和702，距离两人只有几米的距离，季姜寰只思考了一小会：“我大学的时候，很想做的是应对老龄化的产品，毕业论文也是这个，不过不是优秀论文哈。”
路勉有点意外，偏过头看了看他。
“还有我毕业那阵，人工智能也很火，但是我感觉我学艺不精，就没掺和了，做点别的吧。”季姜寰笑了一下，“比如那种可以给你推荐菜谱的冰箱，连接你的体重器或者是手机的运动系统，冰箱就会分析你的身体状态，给你推荐今天适合的菜。”
“不错。”路勉挑了挑眉毛，表示认可。
“还有那种适合我们的迷你微波炉，可以放在工位上的，买二十袋预制菜和自热米饭送一个迷你微波炉，中午就不用去地下一层排号吃饭了。”季姜寰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想象中的微波炉大小。
两个人走得不算快，话音刚落，路勉已经站在自家公寓门外。
“嗯。”他沉沉地应了一声，没有对季姜寰的想法提出任何看法。
季姜寰瞥了他一眼，忽然有种心跳加快的感觉，如同小学英语课课前的上台发言，小小的紧张，小小的得意。
水洗大理石地面被顶灯照出一圈鹅黄色的光晕，路勉和季姜寰立在同一片巨大的优质地砖上，细小的砖缝像是隐秘的河流，把两个人隔绝在四四方方的小岛上。
隔了一会，季姜寰开口：“那路总拜拜。”
他低着头，声音轻得有些模糊，和平日里跟自己打招呼的前台同事一样，明明是打招呼，却又静悄悄的。
路勉这么想着，伸手打开了面前的指纹锁：“晚安。”
季姜寰愣了愣，对上悄无声息关上的、写着702的门。
他觉得路勉温和得有些过分，但又好像没有什么，季姜寰挠了挠头，推开自家大门，一边摸出手机，兴高采烈地在默默论坛上发出新帖子：《xdm，我新老板问我创业项目建议，智能冰箱和上班族迷你微波炉各位怎么看？》
第18章 他是我新老板-4
默默论坛上对于智能冰箱和背去上班的微波炉并不看好，纷纷吐槽软硬件结合的项目都是在说梦话，气得季姜寰连澡都没洗，就坐在沙发上和人舌战三百回合。
天将将亮的时候，他终于有些熬不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701在姜馥真的名下，装修的时候就装了地暖水机，十二月中就早早地通上了点，烘得整个起居室很暖，季姜寰早早养成了在客厅睡觉不盖被子的恶习，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十二点。
小元科技被收购之后，李泉音私下替他统计过迟到时长，大概是加班的两倍。
季姜寰不紧不慢地从沙发上起床，从阳台扯了块浴巾，毫不心虚地准备洗了澡再去上班。
小元科技变成了春雨工作室，但似乎依然是他的托儿所。
等待热水器速热的三十秒里，季姜寰发挥了优秀互联网人的精神，争分夺秒地浏览着默默论坛上的新消息。
春雨小菜篮上线似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讨论，几栋高楼带着热门的标志在他眼前飘过，其中有一条标题关联着美加，季姜寰顿了顿，停下不断滑动界面的手指。
“目量养蛊到底是想要谁啊？美加上线三天数据不如春雨小菜篮首发当日，什么情况？”
“楼主，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你现在看起来很像春雨的水军。”
季姜寰翻了个白眼，把浴巾往肩膀上一扔，开始回复：“说句数据好就是水军？小菜篮的实用性就是好很明显吧？”
他兴冲冲地回完二楼，接着把帖子往下拉，又在评论里看到路勉接受采访时的截图，评论人是个顶着动漫头像的女生，口气很期待：“这么看还是好帅，不知道会在哪家做新老板，有没有知情的舅舅，告诉我现在投美加还是春雨的简历？”
季姜寰垂着眼睛看那张截图，才觉得被浴室的暖气熏得脸颊发烫，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有些隐秘的小得意，是我的新老板了。
路勉是和米娅一起飞回总部的，期间还接到了来自老家的电话。
父亲、哥哥还有刚上小学的侄女，把一通亲情电话打成了家族聚会。
路勉一只手拉着箱子，另一只手夹着手机和登机牌，语气很平淡，完全没有熬夜的疲惫：“我回北京了。”
“啊？”电话那头不可置信。
“后天过来。”路勉很迅速地汇报自己的行程，“过去开个会。”
“会会会，就有那么多会。”哥哥抢过父亲的发言权，很嫌弃地说：“不是我说，你到海城一个多月，就没想着回来看看？怎么是驾照被吊销了还是被通缉买不了火车票啊？记不清家里地址我可以给你发定位啊。”
路勉顿了顿，没回答。
米娅在他左前方的位置，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裸露在空气里的脚背有些发红。
路勉不自觉地抬起眼睛观察，有些警惕而介意地压低了声音：“登机了，落地再给你们说。”
“哼。”对方明显不信，“你到了会打电话过来我跟村口的猪舌吻，路勉你现在敷衍能力真的一流，你是不是自闭啊……要不要去看看，有病就治，哥们不会笑话你的。”
路勉忍无可忍，按下挂断键。
米娅的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起码不像是前几次采访那样，需要很厚重的粉底盖住眼圈，她点了两杯咖啡，放了一个小小的纸杯在路勉手边。
贵宾室里很安静，连带着服务人员都无声地微笑，充斥着莫名压抑的气氛。
路勉垂着眼睛摆弄手机，低声说了句谢谢。
米娅没回答，转身刷起了手机，从他的角度能瞥见一个有些模糊的默默界面。
“你也看这些。”路勉有些意外。
米娅嗯了一声，不太在意手机屏幕被偷窥：“这里面讨论的，比我们开会真实一点。”
路勉笑了一下，没有否定：“也有很多废话。”
“废话也比开会有意思。”米娅评价，丝毫没有作为上级的自觉：“起码有人说真话。”
“嗯。”路勉移开目光，不再继续话题。
“感觉网友对小菜篮评价不错。”米娅点开了内容，“你怎么想的？”
路勉停了几秒，抛出很笼统的回答：“美加和小菜篮都挺好的。”
“……”米娅有点无奈地看他，“我说，私下里就不用这么严肃吧？”
“还好吧？”路勉把手机塞进外套口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们作为朋友聊聊天。”米娅把态度放得很低，和平时在公司里的样子截然不同，“美加和小菜篮，你更看好哪个？”
路勉握着咖啡的手指动了动，没有回答她。
“如果你是网友，你会怎么评价？”米娅循循善诱，“你去默默发个贴也可以吧？”
“都挺好的。”路勉很客观地说，“你也说了，美加是正规军，但是小菜篮是靠产品进入到INF计划里来的。”
“嗯。”米娅赞同地点头。
“但是我们不需要正规。”路勉语调很平，拐了个弯表明自己的态度：“大陆已经没有比目量更正规、更完善的了。”
米娅勾了勾嘴角，过了一会才点头：“我懂你意思了。”
“春雨工作室没有公关部，你在网上看到的更多是真实情况，但是美加不一定。”路勉很隐晦地评价。
“我准备回这个帖子。”米娅把页面切到回复的状态，认真地给一条来自两天前的评论回复：“我有点人脉，新老板奶小菜篮，可以投春雨了。”
做了美甲的指尖敲在手机的玻璃屏上很清脆，米娅回复完，收起了友好而亲切的微笑，瞬间恢复了工作模式：“我还有个事跟你明确。”
路勉脸上的表情也消失了，变成了总部会议里的工具脸。
“你说。”
“春雨工作室你还有什么别的需求，最好早点跟我提。”米娅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这两个月提了多少额外的事自己有算过吗？先是要让小元的人维护到上线，又不让总部的人在年前接手，你别最后跟我说不想把这些人解决了。”
她说解决这两个字的时候，眉头拧了一把，让路勉想到了某次聚餐时候，给季姜寰现场切虾滑的餐刀。
“……”路勉很反常地停顿了几秒，有些慢地说：“暂时没有了。”
米娅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抿了口咖啡，继续翻阅没什么营养的默默论坛。
圣诞节前的周五，春雨工作室很自觉地进行了月度团建，李泉音很习惯地往公司工作台上申请费用，却发现费用申请单的流程又发生了变化，连报销的按钮都变灰了。
她迟疑了两秒，还是截图发给了季姜寰。
季姜寰刚坐进工位，耳机里的音乐还没打开，看见李泉音的消息就啧了声，打字说：“还是去吧，找我报销。”
“……”李泉音有点无语，“还是跟他们说一下吧，以后这习惯养成了。”
季姜寰满不在乎：“这有什么。”
李泉音从屏幕后向他看过来，眼神有一些掩藏不住的忧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才回复：“现在毕竟是新工作室了，大家也要适应新的工作环境。”
季姜寰点开今日热门的网络歌曲，工业化的通俗节奏传进耳朵。
他不太乐意谈论这些，有些逃避地结束了对话。
李泉音看着屏幕后头已经闪起彩色流光的耳机，还是继续打字：“小季，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季姜寰抿了抿嘴，还是回复了一个表情，一只正在敬礼的猪。
春雨小菜篮上线之后还算稳定，整整两天他都没有太多事要忙，除了在网上自发为小菜篮做水军，就是在和各个果蔬商家闲聊。
刘维元没有组织商务组的意识，早些时候的商家都是李泉音和季姜寰一个个聊来的，李泉音有耐心，季姜寰自来熟，早早积累一批海城周边的优质商家。
临近过年，季姜寰又是大手大脚做派地要准备礼物。
李泉音拦了一次，没有成功，无可奈何地去订新年礼盒，转头就看见季姜寰毫不遮掩地跟商家要求：“老板，你收了礼物，就不能入驻别家了啊！明年桃子只能在我们这里卖。”
“……”李泉音踌躇半天，还是没有阻止他继续聊天。
“你要卖也行嘛，在我们这里的价格要最低。”季姜寰继续斤斤计较。
“我们流量超好的，给你大广告牌好吧！”季姜寰对着屏幕，噼里啪啦地敲字，“发出去的货要好一点啊，不然广告牌没有了。”
李泉音攥着一叠报销单，摇着头继续繁琐的走款流程。
季姜寰身处小元科技老板之一的地位跟人四处做完了承诺，笑容满面地抬头问：“晚上吃饭的地方定了吗？”
“定好啦！”前台扬声回答，好像距离一年前什么都没有变。
季姜寰像是想起什么，摘下耳机，探出头压低了声音：“路勉呢？”
李泉音看着他：“路总今天没来。”
所以由着你做大老板了，她笑了笑。
季姜寰歪了歪头，才觉得不对劲，路勉居然在周五翘班，还整整一天不给他发消息。
“去总部开会了。”李泉音瞥见他变幻莫测的表情，提醒道。
第19章 他是我新老板-5
季姜寰扎进练歌房的时候，歌单已经被点了三页半，沙发背后的台球打到一半，他想了想，还是坐到茶几边上，拿了个碟子准备吃烤鱼。
身边的人递了双筷子过来，他顺手接过，很自然地夹起一块被酱汁浸透的鱼肉。
练歌房的灯光很暗，咸而辛辣的鱼把他呛出两滴眼泪。
对方又递过来一个冰凉的易拉罐，季姜寰看也没看地仰头喝了一口。
“……咳咳。”季姜寰满眼震惊，“怎么是啤酒啊？”
叶俊重一脸无辜：“只有酒啊。”
李泉音取了个玻璃杯，倒了半杯热水：“我点饮料了，等一会，你们别喝多了。”
季姜寰不太能喝酒，整个小元科技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