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好像并没有。
路勉认为自己足够聪明，但这件事还是花了他不少时间。
他把自己和自己剥离开来，分析着这段时间来的极端与异动，最终得出一个很清晰的答案：他应该是很喜欢季姜寰。
或许也有迷恋他身上无畏而纯粹的特质，那些东西像是忽然蓬勃的、看不见的植物，死死地缠绕着路勉，逼迫他思考以上种种。
他遵循个人习惯，差一点就要客观地坦白，但他察觉到了季姜寰不太明显的恐惧。
所以还是差一点。
又在茶水间看到李楠楠的时候，季姜寰恍惚有种小菜篮上线前夜的错觉。
李楠楠手里拿着几个目量集团的企业周边，很安静地坐在高度舒适的沙发上，双脚一下一下地晃荡着。
季姜寰打了个哈欠，随手从冰箱里拿了个碳酸饮料。
李楠楠瞥了眼，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不要。”
“……我自己喝。”季姜寰收回半空中的手，“你妈妈呢？”
李楠楠叹气：“又和路总开会去了。”
季姜寰呛到：“你叫他路总？”
“我妈让我叫的。”李楠楠很认真地解释。
季姜寰心里装着事，又觉得有些好笑，干脆坐在她身边：“你知道路总是什么意思吗？”
沙发陷下去一小块，李楠楠很细心地给他让出一点位置：“总就是所有，合起来的，他是你们所有人合起来的。”
她抛了一个新华字典的释义给季姜寰。
“嗯。”季姜寰傻愣愣地听完。
“我妈说他是你们加起来那么厉害。”她一边说着，一边比出大拇指，带着孩子的稚气。
季姜寰捏着易拉罐，冷气聚成水珠从金属外壳上滑下来。
“喂。”李楠楠有点不满，“你干嘛不说话？”
季姜寰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说什么啊？”
“不懂你们大人。”李楠楠再度摇头。
季姜寰学着她的样子：“不懂你们小孩。”
李泉音对于小菜篮的熟悉让她接收项目管理这件事看起来顺理成章不少，陈何园接收到路勉的意思，让她单独和路勉连着参加了几个例会。
回工作室的路上，路勉有点反常地主动开口：“陈何园给你推荐的课程看了吗？”
“看了。”李泉音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还没报名。”
“下个月之前报上吧，可以赶上年中的第一次考试。”路勉停了停，“这种课程费用可以报销的，到时候你申请一下就行。”
“好的。”李泉音有点被感动的无措，“谢谢路总。”
“客气。”路勉很短促地回答，先她一步刷开了工作室的门。
小楼里已经没什么人，只有角落里传来阵阵不太明显的动画片配乐。
季姜寰抱着李楠楠坐在自己那张看起来很大的沙发椅上，脸色有点疲倦。
李楠楠专注地盯着屏幕，看起来神采奕奕。
路勉刚走过去，气氛就得有些微妙，四目相对了一会，没人说话。
李泉音有点探究地看向他们，也没开口。
“路总！”李楠楠率先打破尴尬的沉默，兴高采烈地喊人。
李泉音看看路勉，又看看季姜寰，脸上带了点不解，朝李楠楠招手：“楠楠，过来，回家了，不要老是烦人！”
李楠楠很听话地从季姜寰的腿上跳下来，顺带着帮他关了视频。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季姜寰又觉得气氛不太好。
具体是怎么样的不好，他说不出来，就如同很多时候那样，他即说不出来，也想不明白。
路勉在他桌前站了半分钟，低声说：“走吧。”
和路勉一同回家是季姜寰已有的运行流程，是不能被打破的稳定状态，他很顺从地跟着人出门。
气温已经进入了最冷的几天，一丝丝风就让人觉得刺骨。
季姜寰进入了某种待机模式，表情很空地走着，瞥见了路勉从来不戴围巾，看起来十分颀长的脖颈，蓦地回过神来，脸颊又有点发热。
“你很喜欢小孩吗？”路勉没回头，问得有点莫名其妙。
季姜寰浑浑噩噩地反问：“什么？”
“我感觉你很喜欢李泉音的女儿。”路勉用了一种很陌生的、很不客观的描述方式。
“她挺乖的。”季姜寰回答，“乖的都讨人喜欢。”
路勉听完，好一会儿没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
“你不喜欢她吗？”季姜寰下意识反问，“她挺可爱的。”
路勉看了他一眼，问：“你会想要一个小孩吗？”
季姜寰怔在原地，有种飞机降落时候的失重，许久才说：“没有想过。”
他的语气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还小，没想过这些。”
路勉没再说话，垂着眼睛，摁了一下钥匙，滴滴两声，车子在不远处开了锁。
公寓外很宁静，繁荣的城市景象被融成缤纷的灯光，倾倒在建筑玻璃上。
路勉关好公寓的门，有点茫然地在玄关里站了一会，花了一段时间才从空白的大脑里挣脱出来，察觉到很异常的悸动。
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但不能集中精神那样。
他大概能推测自己为什么问出那样的问题，如果季姜寰说他不喜欢小孩，路勉可以顺着说那正好你喜欢男的，如果季姜寰说他喜欢小孩，路勉可以问他那你喜欢男的怎么办。
可惜季姜寰给了一个他没预判到的问题，像是每一次他敷衍父亲时候那样，说自己还年轻。
其实路勉也没想过这些，但过去的生活经验让他条件反射，去推动一件应该继续的事情。
他表情很严肃地想了很久，又很刻薄地对季姜寰评价了一番，才脱了外套进门。
放在玄关柜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路勉拿起来，看见李泉音发来的消息，是明天下午飞往青岛的机票信息。
路勉看完，转身从柜子里取出飞机箱。
隔壁安静得要命，路勉觉得公寓楼的隔音似乎变得更好了，一点动静都捕捉不到。
他没听到手机的提示，也听不到季姜寰喜欢公放的那些网络歌曲，弯下腰拉开箱子上的拉链。
路勉和季姜寰一起出现在机场时，只有叶俊重露出了点诧异的表情。
李泉音手里夹着笔记本，远远地朝他们打招呼，陈何园在她身侧，也微微点头。
路勉的脸色带点灰，好像没睡好的样子。
季姜寰站在他的右边，穿着很结实的白色面包服，身上背着常用的登山包，眼神在四下游离，营造出某种和路勉不太熟悉的状态。
“……李姐。”叶俊重碰了碰李泉音的胳膊：“路总怎么天天和小季一起来啊？”
李泉音有点奇怪地看他：“有什么好奇怪的。”
叶俊重更疑惑了，张了张嘴，又被她瞪回去。
路勉先一步到他们面前，话也没说，抽出张身份证递给陈何园。
季姜寰偷偷瞥着那张证件，路勉和现在的发型一样，很冷峻地望着镜头，看起来有点凶。
他还意犹未尽，陈何园已经走进了冗长的队伍。
“小季。”李泉音叫他，“去办值机。”
季姜寰反应过来，点点头：“哦，好的。”说完，背着包也站进了缓缓移动的人流中。
李泉音似乎微微松口气，看着季姜寰的背影，有点踌躇地开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问：“路总，小季挺好的吧？”
她用陈述的语气说了个问句。
路勉顿了顿，很没有水准地回答：“嗯，是的。”
李泉音用余光打量着他的反应，路勉的脸上没有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季姜寰有点窘迫地站在过道里，看着座位正中间的路勉。
他没选座，运气不好也不坏地被安排在临窗的位置，中间是路勉，靠近通道的是陈何园。
陈何园在他背后提醒：“怎么了？”
季姜寰木然地看向路勉。
路勉的表情带了点意味不明，腿很长，支在逼仄的空间里一动不动。
封闭的机舱充斥着嘈杂，季姜寰像是下定决心那样，从他的大腿上跨了过去。
棉服的边沿擦在路勉的裤子上，发出很闷的、轻轻的沙沙声。
路勉感觉到从身前掠过的热源，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季姜寰抿着嘴，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坐在位置上，眼睛往小小的窗户外看，好像对地勤的工作很感兴趣。
路勉由着他，低着头给手机开飞行模式。
海城的天气很大，大风和雾过了整个中午都没有散去。
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颠簸一同给季姜寰带来猛烈的推力，他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睛，想要淡化起飞带来的不适。
破空的撕裂声传来，飞机很明显地左右颠簸了一阵。
季姜寰全身汗毛竖了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了右边的扶手，一把攥住了路勉的手腕，不太厚也不太薄的风衣袖子触感很好。
他愣了愣，睁开眼，立刻松了手。
路勉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前方，反手很用力地抓住他的手，有种势在必得的专注。
季姜寰呆了几秒，抽了一下，没抽出来。
路勉的手掌比他热一些，很干燥，和他自己常年凉而潮湿的手心完全不一样，季姜寰微微动了下，意志很不坚定地接受了这个握手。
飞机穿过阴沉的积云带，稳稳地开始平飞。
季姜寰看着外面成团的云，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的神经末梢上，看起来紧张得要命。
路勉脸色不变，好像自己和握着季姜寰的那只手毫不相干，只是嘴边有很不明显的弧度。
季姜寰和他手臂贴着手臂，棉服和风衣偶尔摩擦发出的细小响声让他像是被架在了火上，他不露痕迹地挪了挪位置，被路勉攥着的手保持着不动。
路勉忽然凑近了些，很有压迫感地挡在季姜寰的身前，用另一只手扯了下窗户上的遮光板。
啪一声，有些刺目的日光被挡住。
季姜寰闻见一股莫名的、让人安心的味道，属于路勉的气息萦绕着他，如同某种安全的信号。
“怕就关上。”路勉声音很低，在他耳边说。
下榻的酒店靠着一个内海港口，从迎宾处往外看能看见成片的帆船。
陈何园拿着所有人的证件，脸色很复杂地办理入住。
前台的工作人员温声细语地提醒了两次，他都还在思索刚才在飞机上的事，他跟了三年半的上司，大半个航程 里都握着他的新同事的手。
握得很紧，不像是他的幻觉。
他犹豫了两秒，开口：“三间，女士单独一间，另外，陈何园和叶俊重一间，路勉和季姜寰一间，暂时先住四天。”
陈何园不太确定地看着对方手里的证件，伸了伸手想要再说点什么，还是没开口。
几个人坐在靠近电梯的休息区，见到陈何园满脸严肃地走过来，才站了起来。
季姜寰背着登山包，肩膀微微塌着，有点闷闷的样子，背对着大家。
叶俊重拿过房卡的时候嘟囔了一声，揽过季姜寰的肩膀：“走吧，小季。”
“你和我一起。”陈何园一本正经地说。
“啊？”叶俊重莫名其妙地回过头，“为什么我和你一起啊？”
陈何园很快给出了解答：“因为明天路总要主讲嘛，我有点打呼噜，怕影响他休息。”
路勉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那你不怕影响我？”叶俊重不理解，“而且你单独给路总开一间嘛。”
李泉音笑了：“你怕什么影响？”说完，把手里的行李箱塞给叶俊重。
“预算有限。”陈何园面不改色地扯谎。
季姜寰有点迟钝地看了看手里的房卡，脑袋嗡嗡响着，好像还在晕机，跟着路勉往电梯走。
叶俊重还是不满：“诶，不是，我想和小季住嘛！”
陈何园公事公办地笑了一下，给大家按下楼层。
“诶，不对！”电梯门缓缓合上，把叶俊重回荡着的质疑锁紧轿厢里，“你打呼噜关小季什么事？我想和他一起住啊……”
房间门咔地关上，路勉把手里的行李箱放在地上，厚实的地毯吸收了所有声响，只留下近乎死寂的安静。
季姜寰回过神来，脸色有点红，眉宇间是很明显的羞怯：“啊？”
路勉脸色平静，扫了他一眼，直接往里走。
洲际酒店的标间还算宽敞，浴室连着盥洗室，对面是个洗手间，占据了靠近门的位置，两张单人床相隔一米放着，对面是张很长的沙发。
路勉把箱子靠着沙发放好，回过头问：“靠墙还是靠窗？”
“啊？”季姜寰的大脑是运行出现错误的程序，还在不断地重复处理着路勉在飞机上握着他的事。
大概是因为他看起来太恐飞了，程序匆匆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
“你要靠墙还是靠窗？”路勉看着他，脸上有很难形容的情绪，像是种很隐秘的笃定。
季姜寰愣愣地看了他几秒，说：“靠墙。”
路勉随手把箱子又拉到窗户边，拉开箱子上的拉链。
“你先还是我先？”路勉弯下腰去取东西，背对着季姜寰，问到。
季姜寰的目光落在他因为有动作显得很修长的腿上，又有点僵硬地移开：“什么？”
“你先洗澡还是我先洗澡？”路勉出奇的耐心，又问了一遍。
“你先！”季姜寰的表情像是踩到了电门，透着点不明显的惊恐。
路勉没说话，连眼神都没有留给他一个，径直进了浴室。
没一会，规律而轻巧的水声泄了出来，季姜寰才反应过来，刚才路勉的话似乎有点暧昧。
洗澡这种事情也需要问吗？季姜寰抿着嘴，心脏的跳动有点儿乱，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往后的十几分钟都变得模糊了，他很板正地坐在床尾对面的沙发上，只听见时而有时而停的水声，有些恍惚。
路勉没穿衣服，裹着条浴巾，从袅袅的白雾里走出来。
室内的灯光很柔和，照在他身上，皮肉透着很健康的光泽，肌肉分明但不瘦削，和季姜寰偶尔在广告片里看到的男艺人很像。
路勉拿着块毛巾擦头，头发多而黑，完全没有他印象里中层管理的各种毛病。
季姜寰睁圆了眼睛看他，浑身绷得很紧，很生硬地说：“你干嘛不穿衣服！”
他的脸涨红了，从路勉的视线看过去，有种处于弱势的可爱。
“你打算什么时候……”路勉的语气游刃有余。
“不打算！”季姜寰立即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出来。
路勉笑了笑，慢慢地继续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的微信加回来。”
晚饭被安排在酒店的餐厅里，李泉音和陈何园默契地带着笔记本电脑下楼，似乎还有点紧张。
路勉套了件很不符合个人风格的灰色卫衣，头发还带点湿漉漉，像是小了几岁，坐在餐桌边。
服务生走过来，陈何园刷刷地点了几个很清淡的菜，完全不管叶俊重在一侧的哀嚎。
季姜寰还穿着来时候的棉服，头发热得乱糟糟的，有点心不在焉。
李泉音推了一把他的手臂，确认季姜寰在线之后，才掀开笔记本，一处一处讲最终方案修改的细节。
季姜寰眼神有点空地看着屏幕，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
最新消息提示，路勉接受了他的好友申请，季姜寰的思绪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又恢复了先前的混乱。
嗡一声，路勉又发来一条新消息。
“认真听。”
季姜寰抬起头看他，路勉撑着一只手，神色很淡地也看着屏幕，好像发消息的人不是自己。
“方案是我写的，你是项目实际负责人。”路勉又给他发，“总不能一直帮你写作业。”
李泉音说到某页的最后一部分，顿了顿，划拉了一下屏幕，调到下一张幻灯片。
餐厅里安静得很有素质，听不见脚步声，只有细小的谈话和餐具碰撞的声音，井井有条的环境终于把季姜寰从自己的世界里扯了回来。
他有一瞬间的感动，从李泉音不紧不慢的陈述里，感受到了工作伙伴的努力。
接踵而来的是某种很微妙的愧疚，像是无缘无故抛弃了孩子的父母，季姜寰很严肃地自省，把最近的懈怠归咎于路勉。
他集中注意力听李泉音说话，想了想又低头摁了一会手机。
路勉的手机叮地响了一下，他低头瞥了眼。
“你不要再给我发消息了！！！我要认真听了！！！！”季姜寰给他发了一堆生龙活虎的感叹号。
其实季姜寰很讨厌求人。
无论是在家里和姜馥真低头，只是要一些作为孩子想要的帮助，还是和小菜篮的同事一起外出去谈商务合作，这种显而易见的不对等谈话，让他对于求人这件事几乎有了生理性反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