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计划是已经投入市场运行的直播模式，核心团队又在海城，是老天爷给INF的机会，米娅在邮件里这么说。
路勉并没有对沈择安有太多印象，只是充满了对X计划的不信任。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沈择安正满脸笑容地和陈何园闲聊，洋溢着一种很明显的、胜券在握的得意，让人分不清他和陈何园究竟谁是访客。
大概是路勉的脸色不好，门推开后，会客室里的气氛就冷了下来。
沈择安收起了笑容，局促地站了起来，伸出手：“路总。”
路勉没什么表情地越过那只手，坐在他的对面，整张脸都是不耐烦。
“直接说吧。”路勉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他手里的资料。
“好的好的。”沈择安愣了愣，又很快地调整好表情，翻开面前的项目书。
“资料上有的不用说。”路勉没什么情绪，提醒道。
“哦，好的好的。”沈择安有些忐忑地又把资料合上。
季姜寰整整逃离了手机二十多个小时，在床上瞪着眼直到天亮，才终于感觉到困意，接着陷入了一个很长的梦境。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早，窗外有很轻微的响声，好像有人在用花圃用的洒水器。
他彻底清醒过来，有些懵地看着很高的米白色天花板。
有模糊的梦无声地冒了起来，季姜寰想起了一些学生时代的事，很零碎，完全无法融入的贵族中学和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交替着，时不时冒出两句父亲的批评，就这么往复地过了好久，路勉忽然开着那辆黑色的SUV出现了，脸上还戴着工作时用的那副眼镜，慢悠悠地摇下车窗，问他：“你要不要加入我们，一起做小菜篮？”
然后他就听见了花园里洒水的声音，继而想起和他说这句话的人并不是路勉，而是很缺德的刘维元。
季姜寰在松软的被子里打了几个滚，在床边的地毯上捞起手机。
手机已经进入低电量模式，红色的小点在屏幕右上方闪了几下。
季姜寰坐了起来，先是感觉到了背部一阵酸胀，大概是睡觉姿势不太好的缘故，又磨磨蹭蹭地解开手机屏幕。
默默论坛的界面还没有退出，一口气跳出了八十几个回复。
“姐妹，这是xsr，快跑。”
“跑什么啊！能不能举报啊！”
“……天真了，这能举报成功吗？”
“看楼主坐标，是哪家公司啊？曝光！”
“他亲你，你不会躲吗？”
“楼上在说什么屁话啊？受害者有罪是吧？”
“额，楼主就留了个标题啊，好像也没骂人，不会是办公室恋情吧？”
“！！！我恨我老板还来不及，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自己老板啊？”
“如果是恋爱的话，没啥好发的吧？”
“话说，现在办公室恋爱都要滚一个吧？”
“无语，越说越离谱了！楼主有没有保存证据，保存好证据，之后好好保护自己！有适合的机会一定要反击！”
季姜寰看完所有回复，耳朵红得像是要滴血。
他有点儿恍惚，盯着某条评论中恋爱两个字，进入了很迟钝的自我反省。
季姜寰关于感情的那条神经还处于大面积休眠中，最后一次生长来自于大学时候发觉自己对于男生比较感兴趣，至于其他，还没有和他的大脑挂上钩。
季姜寰在心里复述了一遍，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打开了搜索引擎，手有些抖，犹犹豫豫地打下一行字：目量集团内部可以谈恋爱吗？
打完这句话，鼓噪沸腾的气息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冒了起来，季姜寰松开捏得很紧的手指，恍惚地看向窗外。
一点点微不可见的嫩绿色缓缓地在花圃里绽开，是某种开在冬春之交的冷季型植物。
“你个人觉得，X和市面上其他的直播模式有什么优势？”路勉双腿叠交，保持着某种很鉴戒的姿势。
沈择安微微点头，很流利地解答：“首先，线上加线下是现在最新的模式，这点路总应该知晓，我就不详细说了，另外，X和其他直播最大的不同在于两点，第一是它的直播环境是海城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同时节省了直播间置景、样品仓库的费用，第二是我们合作了市面上百分之八十的娱乐公司，有最全的艺人和网红资源，像之前很火的选秀only2019出来的艺人，我们都签约了，可以邀请明星去服装城给各个品牌主带货。”
路勉的眼神从资料里抬了起来，没什么波澜，看着沈择安：“你认为这是你们的核心竞争力。”
沈择安短暂地迟疑了几秒，还是回答：“是的。”
路勉安静了一会，语气很淡：“我个人觉得，产品的核心竞争力不应该是它的资源。”
“……是么？”沈择安的表情变了变。
“如果有其他的直播产品，功能比X全，使用比X方便，愿意给明星和网红更高的佣金和返点，那他们继续选择X的原因是什么？”路勉问。
沈择安的脸色变了几次，最后趋于平静：“路总给的建议很好，我们回去多思考。”
路勉不太在意地嗯了声，隔了一会，开口：“你有用小菜篮吗？”
“有的有的。”沈择安又露出笑容，即便他根本没有买菜做饭的需求。
“可以多看看，做得不错。”路勉思忖着，自认为很客观地问：“你和季姜寰大学的时候熟悉吗？”
沈择安的表情再度变了，从客套变成了某种让路勉很不舒服的暧昧，几乎是笑着说：“我们之前大学的时候关系很好，他对我挺好的。”
路勉的脸立刻阴了点，嘴角平着，没有说话。
“也算是很好的朋友了。”沈择安在人情世故的谈话里有点得意忘形，“路总，我这边也介绍了两次，您看你什么时候可以去我们现场看一下，感受一下，不远，就在……”
“过完年再说吧。”路勉没什么表情地打断他，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今天就先到这。”
不知是不是因为靠近年关，春雨小菜篮订单暴涨，后台面板上的红色曲线一路上升，快要顶破了运营的屏幕。
两层的工作室小楼洋溢着其乐融融的氛围，和园区里其他部门要死不活的样子全然不一样。
路勉双手插着兜，表情很臭地站在玻璃门外，干脆地打破了工作室温暖的气氛。
李泉音率先反应过来，摁下开门的按钮。
“路总。”
路勉只穿了件衬衫，脸被吹得有点白，径直往楼上走，一点多余的眼神也没有。
从楼梯口那个空荡荡的座位路过时，他像是终于恢复过来，冷冷地问：“季姜寰呢？”
李泉音愣了愣，窝在工位上喝奶茶的叶俊重已经嘴快一步：“小季不是请假了吗？说提前过年。”
话音落下，整个工作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路勉站在距离楼梯只有两步的位置，不露痕迹地顶了顶腮，往楼上走去。
他坐进沙发里，冷着脸给陈何园发消息，要了季姜寰最新的员工资料。
噔一声，陈何园如同全天在线的机器人，迅速给他发来了电子档案。
路勉不自觉地咬着后槽牙，找到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听筒嘟了几声，被接起，接着传来悠扬的、广播放出来的钢琴曲，像是某个高档的百货商场里。
“季姜寰。”
对面传来季姜寰有些惊恐、不太确定的声音：“老板？”
“过完年了吗？”路勉控制着音量，尽量平和地说：“回来上班。”
第36章 过年也要打工-1
季姜寰是在某个奢侈品店接到路勉电话的，销售正在殷勤地为姜馥真替换搭配包包的饰品，就听见一句有些卑微的老板。
“……我儿子。”姜馥真也愣了半秒，扭头朝她强调，生怕季姜寰被认成自己的司机。
她手里还拿着等了两个月的东西，心思已经往儿子那头飞去。
季姜寰的表情看起来有种小心翼翼的忐忑，脸色有点发红，睫毛在商场的灯光下不太明显地颤着，眼睑处的两片阴影微微跳动着。
“……我在新天地。”季姜寰没有避开她，但是声音很轻：“大概半个小时到。”说完，有些紧张地挂了电话，侧过身就要和姜馥真道别。
姜馥真狐疑地看他：“你在和你老板打电话？”
“嗯。”季姜寰低着头，眼神瞟着光亮的水磨石地面。
姜馥真看了他一会，说：“去吧。”
季姜寰像阵风一样飘了出去，连带着鼓动了一些很淡的、带着木质气息的室内香。
他看起来稳定而平静，事实上只有茫然和混乱。
手机接通时，路勉的声音如同剂量很小的某种兴奋药物，让季姜寰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蹦到了喉咙，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他有很多疑问，但是没有办法在电话里问出来。
其实当面也不行。
季姜寰不能问，你那天是亲我了吗，还是不小心撞到了。
他不可能这么问，他问不出口。
那是什么，他想不出来。
季姜寰只下意识地求助了过往常常用来解决问题的工作论坛，在默默上发了个只有标题的求助帖，然后得到了一堆教他如何逃离恶魔上司。
但是他并不想逃离。
季姜寰最终没有得到答案，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路勉会亲他，只不过每次想起那个片刻，就像心电图里突起的尖尖，很严谨地报告着他的心动。
天色昏昏沉沉，园区里是沉寂的忙碌。
季姜寰一只脚刚踏进工作室，李泉音就把他的笔记本塞了过来，压低声音：“开会，开会。”
他被拖进一楼的小会议室，五个人坐着的小圆桌，满满当当地坐了三个人，陈何园、叶俊重一左一右地做着，像两尊门神，只剩路勉正对面的两个位置。
路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没什么温度，一贯好看的桃花眼里只剩点疏离。
季姜寰垂下头，坐在他对面。
李泉音关了门，会议室外的吵闹被有效隔绝，她往里走了几步，坐在季姜寰旁边。
陈何园很干练地给所有人发纸质资料，用很简短的句子介绍着滨海在冰箱模块的现状。
“大概就是这样。”陈何园停顿了一会，看向李泉音。
李泉音顺着他的话，继续说：“目前对方对我们最新一版的产品方案明确表达了意向，暂定是下周一见面详细沟通，机票和酒店我已经让行政帮忙订了，另外这次约的人还是智能冰箱线的项目负责人，吴景根。”
季姜寰在她的文档里见到了一个满手纹身的平头男人。
“这个人之前我和路总见过。”陈何园帮她说了下去，“目前他的态度比模糊，但是希望还是有的。”
会议桌上沉寂下来，隔了一会，路勉声音有些哑地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叶俊重的目光黏在资料上，兴致很高涨地说，“我先琢磨一下，路总。”
“散会。”路勉沉默了一会，慢腾腾地起身，出了小会议室。
季姜寰在高度紧张里反应过来，这是路勉在这场会议里说的为数不多的两句话。
他有点走神地看着屏幕里的产品方案，问：“泉音姐。”
“怎么了？”李泉音停下手里的动作，“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这个是谁做的啊？”季姜寰看着莫名熟悉的排版。
李泉音笑了：“路总啊，还能是谁，没想到大老板也会自己做PPT。”
季姜寰恍惚：“啊？”
“不然呢？”李泉音笑得眼睛眯了起来，“我先出去了，一堆事，我得在大年二十五出差之前安排完。”
晚上九点半，路勉拿着外套下楼。
季姜寰在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像是等着被安排会议室的面试者。
路勉的眉头蹙了蹙，脸上浮现一种难以形容的难受，像是有点别扭，什么也没说，只是放慢了脚步，从季姜寰的桌前路过。
季姜寰像是被触发开关那样站起来，跟在他的身后。
他的桌面很干净，没有零食的痕迹，电脑也早早被合上，满脸写着在等人。
路勉走在他前面，隔着半米的距离，只留一个背影给他，看不出什么情绪。
“老板。”季姜寰还是盯着地板，从工作室的木地板看到室外的石板路。
路勉没应，滴的一声按响了路对面停着的车子。
季姜寰见他不说话，速度很快地溜上车，有点反客为主的样子，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路勉不紧不慢地上车，坐在驾驶位上。
季姜寰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动作，有点勉强地说：“老板，我蹭个车。”
有点儿欲盖弥彰的意思。
“不打车了？”路勉语气凉凉的，没什么表情。
季姜寰怔住，双手还仓促地攥着安全带，说不出话来。
“还回公寓？”路勉又反问，态度不太好。
他说完给车子打了火，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有些僵硬的样子。
外头的温度很低，夜风猎猎，季姜寰听得有点烦躁，一些很微妙的情绪冒了起来，让他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痛。
“你跑什么？”路勉沉默了一会儿，镇定地问，好像真的想知道答案。
“我前天回我妈妈那了！”季姜寰和他同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喘，像是下定决心那样说。
路勉侧过头看他，目光很平静。
季姜寰看着他，眼睛很亮，一动不动的。
“……嗯。”路勉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好像有些纠结，几乎有些艰涩地开口：“前天。”
“老板！”季姜寰很着急地打断了他，干巴巴地要求：“以后，后面再说吧！”
路勉不说话了，沉默着把车发动了。
季姜寰歪着个脑袋看他，感觉路勉的侧影有种严厉的好看，没有表情的时候让人有点害怕，但他不太在意这些，只觉得好看。
“我前天晚上去我妈妈那里住了。”季姜寰又重复，隔了一会才继续：“她跟我说之前见过你，在公寓的时候。”
路勉挑了挑眉毛，好像在回忆。
“有一次她在门口跟你问门牌号。”季姜寰很细心地提醒他，“你可能觉得她有点怪。”
“不会。”路勉顿了顿。
“我住的房子是她买的。”车子驶出园区，季姜寰终于转过身，望着面前的道路：“不是我的，是在她名下的。”
路勉隐约觉得这些话有点奇怪，又想不出来为什么。
“我之前说如果你们不要小菜篮了，我就把它买回来。”季姜寰没有等他的反应，“我也是想和她借钱。”
“是么？”路勉笑了笑，轻声问。
“她很有钱的！”季姜寰愣了一下，有点恼羞地重复，“我知道小菜篮现在很贵。”
路勉收起了笑容，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
季姜寰大声说了两句话，大脑有点发热，甚至感觉影响到了理智。
路勉打着方向盘，似乎在思考什么，隔了一会才说：“如果你真的想要小菜篮，我也可以帮你买回来。”
他把一句疯话说得很轻松。
季姜寰呆了几秒，面颊在昏暗的车厢里缓缓变红。
路勉说话的语调让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动漫，主人公向喜欢的女生表白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季姜寰这么想着，有点失神。
海城的嘈杂喧嚣被车窗隔去大半，小小一块地方有股失真的、让人贪恋的美好。
“可能我的钱不够。”路勉犹豫了一会，又解释，想让刚才的承诺看起来可靠一点：“我没有六千万，但是我可以找到买它的人，但他们会听你的。”
他说得极其认真，好像真的准备这么做。
季姜寰听完，有种很陌生的不安，让人惊心动魄的热涌了上来，让他觉得彻底丧失了理智。
路勉说完这些，很平稳地把车拐进了小路，像季姜寰每一次蹭车那样，很准确地把车门朝着电梯厅的位置停好。
季姜寰昏头昏脑地下了车，差点给路勉敬礼：“谢谢老板。”
路勉没有停顿地把车开走，转进一个他看不见的死角里。
季姜寰沿着电梯厅的过道走着，思绪有点涣散，但眼神很认真地落在面前的通道上，很迟钝地反应过来。
不是关于路勉的。
而且关于他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季姜寰一边等电梯，一边在反光的电梯门里看见自己的手，正在不太明显地发抖。
他的确想知道某些答案，但又不想从路勉那里知道，便陷入了有些可笑的、自相矛盾的不安中。
路勉在停车场里坐了一段时间，直到手机提示有人从他的公寓门前走过。
他推开车门，双脚有些发麻，又站了几分钟。
他被毫无征兆的焦虑和担忧折磨了整整两天，用各种拙劣的、拐弯抹角的方式想要知道季姜寰是不是也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