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求人的结果有好有坏,明明当时为了某件事大动干戈,但多数结果他都记不得了,只觉得难受。
如果非要找一次不太难受的过程,大概就是路勉答应帮他那次。
也不是一次,先是答应让他们跟着小菜篮上线,又答应帮其他同事争取留下来的机会。
路勉这个人虽然凶,但是有他很好的地方,答应了就会做到,不为难人,不出尔反尔,不拐弯抹角。
季姜寰漫无目的地总结着已经不太新的老板的优点,心不在焉地冲着身上的泡沫。
他在北方干燥的冬天里有些茫然若失,一点一点地列出心里的念头。
路勉是个很好的人。
他好像对我挺好的,季姜寰生出一点不太清晰地依赖。
他好像有点喜欢我。
季姜寰把自己吓了一跳,被“他喜欢我才对我这么好”、“还是他对我好是另有所图”诸如此类的逻辑关系里困住,直到热水把耳根都烫红。
“季姜寰!”磨砂门外传来路勉语气不太好的喊声。
季姜寰从自认为无情的分析里缓过神:“怎么了!”
“你没事吧?”路勉的语气软了一点,能听得出点关心的意思。
“没、没事。”季姜寰听他好声好气就会有点结巴。
等他吹干头发出浴室的时候,路勉已经把房间的顶灯关了。
他开着床头一盏小灯,穿着睡衣戴着眼镜,手里拿着陈何园平时带着的平板,很放松地靠在床头,看一些季姜寰看不懂的东西。
路勉听见声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季姜寰琢磨得太久,有点心虚地爬上自己的床,窸窸窣窣地发出几声动静,背对着路勉躺下。
白色的棉被团成一个小球,在路勉目光左侧挪动了几下。
他的头绪被很短地夺走了一会。
季姜寰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事实上床垫软得他很快就犯起了迷糊。
“季姜寰。”
将睡未睡的时候,他听见路勉叫了他一声。
路勉的语气莫名有让人安心的能力,季姜寰在意识到之前,转过身去,还是像只困倦的虾米般勾着脚,变成了一团正对着路勉的白色棉球。
季姜寰呆呆看着路勉,好像有点困惑。
路勉眼色晦暗,隔着眼镜镜片看了他一会,不经意扫过季姜寰露出来的一小节锁骨。
他心里很快速地跑过一些问题,像是热闹街头的荧光色霓虹灯。
过了一会,路勉抬起手摘下眼镜,又把床头灯关掉。
整个房间陷入了沉寂的黑暗,季姜寰听见他很低的声音:“晚安。”
滨海集团的总部距离他们约见的地点大约有二十公里。
陈何园向滨海集团确认了两次,才在手机里记下这家酒楼的名称,有点犹疑地皱起眉头,看着点评系统里关于这家酒楼的评价。
服务生领着几人进了包厢,金灿灿的装潢差点闪瞎季姜寰的眼睛。
他睡得不算太好,又做了类似先前和路勉有关的梦,不过好在没什么丢人的事。
叶俊重轻声问他:“我怎么觉得这儿不太正经啊?”
季姜寰愣了愣,认真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大圆桌上乌泱泱地坐了二十来个人,全都是男性,看起来气势汹汹,吴景根坐在主位上,示意了一下,留了最靠里的五个位置给他们。
李泉音犹豫着,拎着包往里走。
路勉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在正对着吴景根的位置上坐下,然后给了陈何园一个眼神。
“我来。”陈何园压低声音,从李泉音的手里接过那个满满当当的资料袋,把项目书一份一份抽出来,沿着大圆桌逆时针走,一边走,一边给每个人的面前放上。
“路总迟到了啊!”吴景根瞥了眼那沓彩印的资料,笑得不带一点好意。
路勉笑不出来,只说:“抱歉,久等。”
季姜寰在他左边坐下,抿紧了嘴,转过头看了看路勉。
路勉看起来并不紧张,低下头划开了自己的平板。
“总不能说句对不起就完了吧?”吴景根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壮汉操着浓重的口音说,抬起手摸了摸脑袋,手臂上是同样的大片刺青,“老弟,没诚意啊!”
桌上安静下来,玻璃转盘慢悠悠地转着,擦出让人不适的响声。
路勉打量着对面簇拥着吴景根、气质类似打手般的人,扯了扯嘴角,很客气地问:“那吴总想要什么诚意?”
吴景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下巴朝人,点了点他面前的东西。
一个木质的小碟,一盏玻璃分酒器,装了大半白酒,透明质地的液体挂在杯壁上,面前是一个小玻璃杯。
“那怎么也要自罚三杯。”吴景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包厢里进入了更冗长的沉默,这场见面的意图突然显露出来。
“谁喝啊?”旁边的人有点油腔滑调地问。
陈何园有点焦灼,看了眼旁边表情有点阴的路勉,还有看起来一触即发的、脸绷得很紧的季姜寰,他犹豫了一会,伸手去拿那个小小的玻璃杯。
路勉的手抢先越过了他,很利落地往杯子里倒满了酒,没什么迟疑地一口饮尽。
季姜寰绷着的表情动了动,脸上有藏不住的惊愕。
“先赔一杯。”路勉很镇定地笑了下,“剩下的等聊完。”
吴景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过了会才说:“成啊。”
陈何园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路勉,很没有职业素养地停顿了一会,李泉音先他一步反应过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从容地开口:“各位感兴趣可以先看看资料,前三页是小菜篮的介绍,第四页开始是已经合作的蔬果品牌。”
金碧辉煌的包厢忽然变得热络,仿佛刚才的张弓拔弩是错觉。
季姜寰花了点时间平复心情,从那种黏腻的、无力的难受里抽离,侧过头偷偷看路勉。
路勉没什么表情,注意力放在了李泉音的介绍上。
他有点不理解,又有点难受,垂着头看面前同样金灿灿的餐具,直到对面满身刺青的平头问:“那我有问题了,你们当时为什么想做这样一个软件啊?”
李泉音停下来,很自然地看向季姜寰。
季姜寰抬起眼睛,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我不懂啊,我是搞机电的,不懂你们这些。”吴景根的口气很随意。
“一开始是为了帮助一些有信息差的普通农民。”季姜寰面无表情地说出两年前就准备好的答案,“因为没有中间的收购商,他们能拿到的钱更多,后来软件成熟之后,也有很多农产品品牌加入。”
“不不不。”吴景根挥挥手,“不扯这些,你想要什么呢?”
季姜寰愣了,没反应过来。
“我瞅这介绍上,你是项目的发起人,别说什么想帮助别人,你坚持做这个,为了什么?”吴景根咧着嘴,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像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季姜寰没说话,脸色变得有点茫然,路勉能听见他低低的呼吸声。
“这次合作,滨海想要什么?”路勉很流畅地打断他,是很熟稔的、带着谈判态度的语气。
吴景根笑了,把没点的烟丢进盘子里:“你们想装屏幕,直接给我智能冰箱整成kindle了,一个两百块,目量给我们分多少?”
路勉的问题没有任何预兆,把整个合作沟通快进到了最后一步。
“吴总想要多少。”路勉问。
吴景根哈哈笑了两声,桌上的气氛又陡然紧张起来。
“那要看路总的诚意。”吴景根说,看了看路勉面前的东西。
季姜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路勉面前的玻璃杯,一种很难控制的愤怒扬了起来。
他的表情变得疏离又漠然,在全场混乱而暧昧的态度里,气势十足地把那个小木碟从路勉的面前夺过来,在错杂的目光里倒酒喝酒,仰着头把小半瓶白酒喝干净。
余光里路勉有点诧异,试图拦他。
白酒除了直冲脑门的酒精味,口感和他平时喝的、带甜度的饮料没什么区别。
季姜寰从喉咙的位置感受到了浓烈的刺痛,他缓了几秒,声音比平时哑了一点:“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你想要什么就直接说?绕来绕去耍人好玩吗?”
悠悠转动的玻璃转盘停了下来,吴景根错愕地看他,周围坐着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听错了。
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像潮水一样朝着最靠里的五个位置涌来。
路勉的表情冷得有些阴森,瞥了眼距离包厢门的位置。
半晌,吴景根叹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平头,说:“具体的,明天去公司聊吧。”
这句话宛如一个让解压阀开始工作的信号,包厢里焦灼的高压气氛忽然散去。
“明天下午两点,到厂里看看,我让人在门口接你们。”吴景根啪地按下打火机,又把丢进碗里的那支烟点燃。
七座的商务车在没什么人气的街道上飞快穿梭。
李泉音坐在副驾驶上,很忧虑地回过头,手里抓着矿泉水和纸巾,语气很轻:“小季,难受的话吭声。”
叶俊重在最后排坐着,探着头问:“想吐吗?”
季姜寰被环绕着坐在第二排正中间,很迟钝地摇了摇头。
路勉皱着眉看他,控制着没有发作。
季姜寰平时的脸色就带着缺乏运动的苍白,喝了酒变成了更不健康的潮红,连带着眼睛也是红的。
路勉替他接过李泉音手里的东西,又很轻地碰了碰他:“季姜寰。”
季姜寰立刻啊了一声,扭过头看他。
他的眼神像是很费解,辨认了半分钟,才有点不满地喃喃:“好傻x啊。”
路勉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会,抬起手揉了揉季姜寰的脑袋。
不太用力,看起来像是摸了一下。
叶俊重愣了愣,在昏暗的车厢里朝身旁坐着的陈何园投去疑惑的目光。
陈何园避开他炯炯有神的困惑,转头看向窗外。
商务车变慢了一些,不疾不徐地拐进了洲际酒店的内部道路,月色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投下盈盈波光,静谧得让人失神。
季姜寰坐得很正,脸颊气鼓鼓的,忽然转过身,有点委屈地对路勉说:“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
声音不大,被季姜寰拖成了某种撒娇的味道。
路勉又微微皱起眉,好像失去最后那点耐心,伸手把季姜寰的脑袋按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季姜寰很顺从地把脸埋在他的外套上,不说话了。
还没进电梯,叶俊重就诚恳表态,要肩负起照顾小季的责任。
季姜寰脚步不太明显地晃了晃,很乖巧地跟在路勉的身后。
余下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叶俊重,直接把他丢在了最后。
当地的天气预报显示,明天是个完完全全的晴天,夜空很干净,不带一点尘,连月亮的轮廓都清晰了许多。
季姜寰喝醉的时候还算安静。
路勉最后还是没让人帮忙,拽着人回了房间,季姜寰很配合的脱鞋脱外套,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很红,像是哭了一场似的。
“季姜寰。”路勉不太放心地叫他。
季姜寰抬起眼睛看他,目光又呆又直。
路勉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不能喝酒以后就不要喝了。”
季姜寰没说话,仰着头的样子有点可怜。
“我去拿个毛巾。”路勉有点乱,他大概知道季姜寰现在并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没话找话,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老板。”季姜寰的鼻尖也是红的,声音很轻,好像心虚一样地说。
“干嘛?”路勉停下来,站在床边看他。
“谢谢你啊。”季姜寰垂着眼说,眼睫微微地颤着。
路勉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转了身想往盥洗室去。
季姜寰伸手拽住他的衣角,眼疾手快得完全不像是喝醉了。
路勉回过头,瞥了眼被他攥成一团的衬衫一角。
“老板。”季姜寰表情有点无措,还是拽得很紧。
路勉的眼神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又移开:“怎么了?”
“谢谢你啊。”季姜寰有点傻地又说了一遍。
衬衫没有什么弹性,被扯得很凌乱,路勉又感觉到那种很焦灼的难捱,是陌生而让人害怕的躁动,他像个木偶般站着,全身很僵硬。
“老板。”季姜寰表情有点游离,对他的有点难堪的状态毫无所知,“对不起啊。”
路勉很冷淡地说:“还有吗?”忽然被迫接受感谢和道歉的人看着他。
季姜寰仰起头,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会,松开了路勉已经遭殃的衬衫,继而抓住路勉的手腕。
他的手心很烫,说不上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紧张,抓得路勉全身的血热了起来。
路勉感觉像是被困在了过高温度的浴室里,有点不太明显的晕眩,他垂着眼睛看季姜寰有点紧张的手,忽然捕捉到了一些很轻的喘息。
季姜寰像是很艰难地在尝试什么,胸口起伏了几下,还是没有开口。
路勉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很轻易地挣脱了,反而握住他的手腕,把人压在了床上。
纯白色的棉被往下凹陷了一些。
季姜寰挣扎得要命的表情消失了,整张脸很安静地看着他,眼尾和鼻尖很红,很配合地被路勉压得一动不动。
时间凝固了一小段,路勉哑着嗓子问:“还有要说的吗?”
季姜寰的眼睛很亮,黑沉沉地看他,突然往前扬了扬脸,用同样滚烫的嘴唇贴了贴路勉的下巴。
他的嘴唇和看起来那样柔软。
路勉犹豫了半秒,没再给他太多时间和机会,低头吻住季姜寰。
没什么经验和技巧可言,路勉亲得缓慢又激烈,很控制地用齿尖摩擦着对方的下唇,室内灯在他的身上裹了层温柔而朦胧的光晕。
季姜寰静静地躺在他遮挡出的阴影里,依从地闭上眼。
作者有话说:
有人出差偷偷谈恋爱
第40章 过年也要打工-5
路勉最终是在一片漆黑里摸到洗手间里拿的毛巾,有几个蓝色的荧光色小点作为信号,一路指引他。
季姜寰睡得有点沉,体温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格外高,让路勉恍惚以为发烧了。
他不太沉稳地把热水开到最大,接着被浸了开水的毛巾烫了一下。
季姜寰被亲的时候很乖,不像平时脾气那么大,一会吃不到好吃的不高兴,一会因为早起有起床气。
路勉在昏暗中感觉到手指被烫得有些严重,心底那些不太真实消散了一点。
季姜寰很真实地抱着他,但是什么都没说,只留给路勉两句简单的道歉和感谢,疑惑阻拦了路勉像是野草一样疯长的念头,不确定性从一种很微小的形态开始分裂,变成了堵住其它念头的东西:这到底是算不算有了一个答案?
路勉进入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措手不及的时刻。
他很想把人从床上摇醒,按照INF启动后每一次收购那样,在纸上列好各个条件,强调季姜寰主动亲路勉是因为喜欢他这一事实,然后逼着他签字画押。
路勉很僵硬地拿着那块烫得要命的毛巾,全身紧绷着,胡乱地思考着不着边际的东西,然后顿了顿,有点混乱地毛巾丢回水池里。
——他察觉到了自己身体上的反应。
路勉很克制地压抑着呼吸,在已经完全黝黑的环境里闭了闭眼,接着想起来季姜寰主动贴着他的样子。
奇异的感觉让他感觉有点渴,甚至有种痛苦的、煎熬的错觉,路勉微张着嘴,试图让呼吸平缓下去,然后顺应本能反应,伸手往下握住自己。
天气很好,空中澄澈得像是一泊湖水。
属于海边的、冬季的风畅通无阻,一旦刮起来,哨响就往四面八方灌去。
季姜寰在头疼欲裂中挣扎着醒过来,有点茫然地坐起来,发现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薄款毛衣和牛仔裤,脸和脖颈都很干爽,被暖气烘得很干燥。
脑袋里的神经一下一下地跳着,如同一把有些延迟的遥控器,一幕一幕地往前调着发生过的画面。
季姜寰吸了口气,彻底醒过来,扭头对上在沙发上坐着的路勉。
他的脸色有点严肃,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路勉有点反常地没穿西服,外头套了间很挺括的灰蓝色风衣,显得肩背很利落,衬衣被束进了裤子,从季姜寰坐着的地方看过去,能看见被勾勒得很明显的、好看的腰身轮廓。
季姜寰的脸短促地红了一下,然后变得有点窘迫。
路勉若有所思地看他,好像在等他先开口。
季姜寰直直地看他,说:“几点了。”
室内温暖但枯燥的空气变得放松而平和。
他像是每一次要搭车,每一次问路勉要不要喝奶茶吃夜宵那样,轻而易举地打破了某种吊诡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