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倒出来的热水实在有些烫，他尝了一口，皱着眉头又放了回去，口中辛辣带来的痛感更甚。
“没度数的，像水。”叶俊重手把手地拉开一罐啤酒，好像在新手教学，当着季姜寰的面痛饮小半瓶。
季姜寰在忽闪忽闪的气氛灯下，认真地辨别啤酒罐上的度数，半信半疑地开始解辣，成功地在散场的时候晕成了不倒翁。
李泉音结了账，聚会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她没好气地看着叶俊重。
叶俊重有点理亏，立刻点头：“我送他回去。”
李泉音拿出手机打车，还是担心：“你一个人可以吗？”
“当然！”叶俊重信誓旦旦地保证。
季姜寰住在离公司很近的高档公寓，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叶俊重也很震惊，但转念又记起最初小元科技的办公室就是季姜寰解决的，又不太意外了。
叶俊重隔着棉衣把人架住，一边吐槽季姜寰的酒量，一边觉得他有点营养不良。
距离自己门口还有几步的时候，季姜寰忽然像是醒过来，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外不动了。
叶俊重有点懵：“怎么了？”
季姜寰双眼和脸颊通红，眼睛瞪得很圆，趴在隔壁邻居家门外，不太有素质地敲了两下门。
叶俊重迟疑了两秒，指着尽头的门：“小季，家在这。”
“……”季姜寰没理他，兀自又敲了一会702的门。
叶俊重还算温和地拉了他一把，只觉得季姜寰喝了酒，蛮得要命。
“小季？”叶俊重疑惑地问他。
季姜寰眼神没动，对着灰褐色的门板开始碎碎念：“嗯？老板怎么不来啊？嗯？老板怎么不来啊？”
“不来什么？”叶俊重把人拖上七楼，累得出了汗。
“嗯？老板怎么不来唱歌啊？”季姜寰神神叨叨的，像是在念经。
“什么老板？”叶俊重觉得有点邪门，抬起手扒拉季姜寰的肩膀。
季姜寰这次愿意动了，很顺从地抿着嘴，理了理被自己挣得乱七八糟的棉服，像是军训那样向右转，回到了701，麻利地扫指纹，把叶俊重关在了门外。
叶俊重纳闷地观察他的动作，即便因为喝酒有些迟缓，看出来季姜寰眼神里的失落。
他站在门边听了会，701没什么大动静，叶俊重自我安慰了几句，没什么负担地往电梯走。
电梯里已经站了几个人，他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春雨工作室原先有一个叫做刘维元的老板，不由也悠悠叹气。
路勉和陈何园没有在总部多停留，搭了深夜航班飞往青岛。
陈何园对这趟行程一无所知，目量在青岛并没有设置分部，而路勉对霸占了秘书的周末毫无愧疚之心，连份新的工作资料都没有交给他。
要不是自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体力劳动价值，陈何园甚至怀疑路勉在拐卖人口。
深夜十二点，妆容仍旧一丝不苟的空姐俯身提示他们，关闭手机及其他电子产品。
路勉很利落地从西装内侧拿出手机，接着听见了一阵像是警报的铃声。
陈何园被突兀而刺耳的铃声吸引眼神，看见路勉面不改色地点进桌面上的一个软件图标。
看名称大概是家用的监控系统，主页面里分室内和门口两个窗口，门口的图标变成了深红色，前方有一个红色的铃铛图标。
路勉放大了画面，抬手碰了碰右耳的耳机。
画面里是脸蛋红扑扑的季姜寰，嘴巴张了几下，一张脸往前倾了点，占据了整个画面。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路勉的脸色动了动，变成了一种很陌生的表情，陈何园只觉后脊冰凉，头发发麻。
季姜寰的棉服被扯得很歪，毛衣里露出一部分锁骨，被红色的警告遮住。
路勉抬了下眉毛，伸手点掉“有人敲门二十秒”、“有人长时间在门口逗留”两句警告，垂着眸看了一会。
空姐从后方踱回来，耐心而礼貌地再次提醒他。
陈何园看向他，路勉神态自若地把页面关闭，把状态划成飞行模式。
替路勉办理入住的时候，陈何园还陷在久久的震惊里。
虽然在收购的内部资料里，季姜寰确实属于不太好处理的老员工之一，但是喝醉酒上门闹事的个人行为，还是突破了陈何园对于收购难度的想象。
他把身份证递给路勉，发现对方正在刷新春雨小菜篮的页面。
首页最好的广告位上有几个很饱满的橘子，用很可爱的花体字打了齐齐果业几个字，路勉蹙着眉点进去，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
“这是合作最密切的商家之一。”陈何园很自然地接上。
路勉翻了几款水果，眉头更紧了。
“算是svip级别的合作对象。”陈何园继续说，“这几天的销量非常好，之前和网页版小菜篮也有合作，关系维护得不错，现在还是最低价。”
路勉的目光很专注，在几颗桃子、几颗杨梅和几颗橘子之间来回跳跃。
“路总？”陈何园忍不住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路勉接过自己的身份证，随手塞进了口袋，拿起自己的行李箱。
陈何园一侧是万年不变的公文包，另一侧是和路勉同款的行李箱，心底有点疑惑，快步地跟上他。
路勉先摁了电梯，电梯门倒映的脸上像是斟酌了一会，说：“春雨工作室要是申请团建费用，邮件抄给我，我来通过。”
“团建？”陈何园努力搜索着这个很少出现在路勉嘴里的词汇。
“就当庆祝上线。”路勉不知道向谁解释，抬腿跨进电梯里。
商务酒店装潢很简洁，透着点北方城市冬季的冷硬，路勉走进去的瞬间莫名觉得有些冷清，大约是在海城呆了近两个月的原因。
春雨工作室的风格偏暖色调，到处点缀着莫名其妙的糖果色，路勉立在过分整洁的床边回忆了一会，觉得那个茶水间和季姜寰一样吵。
他突然有种很诡异的情绪，暂且可以归为惆怅。
春雨小菜篮的页面上有几个鹅黄色的广告球，很有规律地跳动着，路勉想了想，还是点了进去。
是一个推荐齐齐果园当季特产的漂浮球，路勉很轻地笑了下，选择了购买键，找到春雨工作室新的办公地址，才付了款。
周五的总部会议如同过往的每一次那样冗长枯燥，路勉绷着神经听了四个多小时，表面上还是漫不经心的，从其他业务负责人口中那些不太熟悉的词汇里，琢磨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再抛给米娅。
他忽然想到了努力适应陆地生活的水生生物，觉得有点像这时候的自己。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五，路勉都累得要命，想着有一天把这个本来适合消费和狂欢的日子剔出生活。
直到季姜寰在他家门口的监控前发酒疯，他都没有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周五，应该是这样。
季姜寰在周六下午羞愧万分地清醒过来，春雨工作室私下的聊天群里充斥着他的昨日风采。
起先是几张目光呆滞的照片，后面是一些发表豪言壮志的小视频。
“小菜篮明年登顶排行榜第一，懂？”
“没关系，刘维元没良心，我有！我罩你们，好不好？”
“我季姜寰，对着宇宙发誓，我肯定会带着小菜篮冲向2028的。”季姜寰在昏暗的流光里做着祈祷的手势。
李泉音和叶俊重坐在他的两侧，时不时地拽他一把，免得季姜寰忍不住爬到茶几上发表宣言。
季姜寰面不红心不跳地看完所有视频，很厚脸皮地把群聊删干净，完成了极有信心的自我欺骗。
他敲了敲李泉音：“昨天谁付的钱？”
李泉音过了好久才回复：“我。”
“我转给你，多少？”季姜寰说。
李泉音发了个疑惑的表情，说：“路总让我走报销了呀，已经把水单和发票给陈助理了。”
季姜寰愣了愣，下意识地发了个问号过去。
“不是你说的吗？”李泉音狐疑，“我以为是你和路总说了，陈助理大晚上找我的，我本来想周一走的，但是他说他手边有电脑，就让我发给他了。”
“哦。”季姜寰木木地回答。
“不是你吗？除了你还有谁？”李泉音还是怀疑，“全工作室只有你和路总关系好，还有谁会去要团建费……”
季姜寰的视线聚焦在关系好三个字上，盯了半天又反复地排列组合关系和好两个词汇，支着脑袋趴在沙发上发呆，直到觉得脖子有些僵硬，才从胸腔猛跳的回声中醒过来。
“才没有。”季姜寰换了个姿势，仰躺着看手机，小声地对自己说。
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已经点开了路勉的微信朋友圈。
路勉的朋友圈和他本人一样无趣，最新的记录已经是十个月前的年初，不带任何表情和文案，转发了一条目量集团相关的公关稿件。
季姜寰面露不屑，手指还是点开了那篇文章。
文章和路勉的朋友圈一样无趣，无非是夸赞目量集团过往一年的成果，夹带着对公益事业、教育事业的支持，末尾稍稍提及了来年的INF计划，上面并没有路勉的名字，倒是有那个很爱穿红色衣服的、花枝招展的女老板，被排在了最末尾的名字，看起来可有可无。
季姜寰有点短暂的失神，甚至有种路勉是凭空出现的荒谬想法。
他看向右上角明显是网络图片的头像，冷灰色的夜空，有几颗不太明显的星星，对比路勉的年纪，总觉得有些老气横秋。
“无聊。”季姜寰枕着沙发上的靠垫，又轻轻吐槽。
他刚说完，又自然而然地点进论坛，想要扒拉出一点路勉的资料，可惜所有消息都是近半年才出现的，寥寥几个采访，在收购公司被偷拍的照片，帅哥排名投票，还有不知哪里流露出的INF计划书上的证件照。
季姜寰一目十行扫完，才感觉自己和路勉的朋友圈一样无趣。
他呆了两秒，忽然有个想法悄悄地闪过去，靠着抱枕的后脑勺恰到好处的微麻，让季姜寰激灵了一下。
季姜寰觉得自己似乎对路勉很感兴趣，字面意义上的，撇开收购时期产生的矛盾，产生了直接而纯粹的了解的渴望。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停顿，用一只手捏了捏另一只手的虎口，才冷却下来。
季姜寰握着自己的手腕，察觉到脉搏渐渐稳定，才继续在微信朋友圈冲浪。
他很有耐心地强迫自己点开每一篇类似推广的微信，顺便把巡逻了一圈微信好友的周末，然后看见了刘维元发的照片。
是一组在海边的照片。
接近两个月没见的人似乎没太大变化，只是被热带的阳光晒黑了一些。
季姜寰两分钟前还在发烫的脸冷却下来，点开刘维元的朋友圈内容。
几张不属于华人的面孔围绕着他，手里拿着五彩缤纷的冷饮，刘维元坐在靠近中间的位置，面前是一碟水果切盘，白瓷衬得那些水果很新鲜。
季姜寰瞥了眼评论区，有个同校的学长调侃他：“刘老板，什么时候带我们飞啊？”
不过是句没有意义、没有营养的闲话，季姜寰却觉得刺眼。
刘维元大概是还没有看过正式上线的春雨小菜篮，小菜篮里面暂时也没有这些热带水果。
季姜寰仔细地思考了一会，还是没有向刘维元发出什么消息，犹豫着把他的朋友圈屏蔽了。
被特地点开朋友圈的路勉位于聊天框的最上方，季姜寰有些逃避地把页面关掉。
中断播放的网络歌曲又响起，藏在沙发背后的环绕音响很尽责地震动着，连带着他的胸腔一起莫名鼓动。
季姜寰握着拳，捶了一下沙发上的保证，一个不太明显的凹陷闪过，枕套上的布料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好像某个平静的湖面泛起微弱的涟漪。
路勉在聊天框里其实很冷漠，大多数时候只会重复好的和嗯两个字，是个不太智能的落后机器人。
季姜寰毫无目的地在心里编排新老板，胡乱地摸了摸脸，感受到一些异于平时的热。
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冬天，北风肆意地刮着，吹得写字楼高层的窗户呼呼作响。
季姜寰凭着本能冷静了一个周末，大清早地就往新天地跑，地铁很挤，厚重的衣服互相摩擦着，是一只在他胸腔上搔刮的手指。
李泉音比他到得还早，正在各个位置上发快递，开着的门边还有几个被灰黑色塑料袋裹着的盒子。
“早。”季姜寰脸色有点灰，有气无力地打招呼。
李泉音有点惊讶：“怎么这么早？”
“醒得早。”季姜寰坐在座位上发呆，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去开机。
“这也太早了。”李泉音看了眼前台的电子钟，“你没睡好？”
季姜寰鼻音很重地嗯了声，偏过头去看窗外，外头的天色有点灰，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底层沿街的便利店透着光，成为纵横交错道路上最明亮的地方。
他没有睡好，好像也没有睡着，意识里好像做了大半个晚上的梦，但记不清具体是什么，只记得自己好像被掐住了喉咙，不断地往前走。
“小季。”李泉音叫他，“过几天要搬家了。”
季姜寰昏沉地点点头，喉咙有点发干：“好。”
“在三区。”李泉音想了想说，“是目量园区的新楼，我去看过了。”
季姜寰愣了愣，抬头看她：“什么时候啊？”
“前几天。”李泉音不知怎么，心里像是没有底，“我想着先过去看看，离楠楠的托儿所还蛮近的。”
她推了个快递过来，纸箱在桌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表情很安静。
季姜寰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沉默地拿过自己东西，隔了一会才说：“那很好啊，那很方便了。”
他的声音有点飘，心里也有点慌，但还是很轻松地看出了李泉音的不安，想起了地铁通道里灌进衣领里的晨风，冷飕飕的。
季姜寰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垂下眼睛，用美工刀拆快递，里面是两罐用泡沫纸包得很结实的橘子酱，瓶口用纸封包着，上面写着书法体的齐齐。
季姜寰很少像现在这样期待着每周一的晨会，路勉总是坐在大会议厅的顶端，面前偶尔是自己的笔记本，偶尔是陈何园递过去的平板和资料。
他思考了一会对于和路勉开会病态的依赖感，大概是因为路勉看起来比刘维元可靠。
答应的事情都会做到。
目前为止是这样的，季姜寰没什么目的性地想着，好像这样想着，确实可以缓解一些对于项目里未知的恐惧。
李泉音的动作很麻利，在大部分工作室同事还没来之前，完成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清洁工作。
项目流程的内容已经被陈何园全权接手，她表面上平静，但总是闲不住，看得季姜寰有点难受。
他听了一会歌，问她：“什么时候开会啊？”
李泉音看向他，有点疑惑：“什么会？”
“周会啊。”季姜寰愣了几秒。
李泉音说：“今天不开啊，推到周二了，路总他们还在总部。”
季姜寰刚缓和的心情又不平静了：“还在总部？那视频会议吧！”
李泉音也愣了，没过一会，看见工作群里季姜寰连续艾特了三遍全员，嚷嚷着要开视频会议。
有几个人在群里冒泡，连续刷了几个痴呆的表情包，又隔了几分钟，路勉才回复：OK。
季姜寰盯着那个英文字母，撇了撇嘴，有点高兴又有点不舒服，他想开会，又讨厌路勉这股老男人作派，好像家族企业里强行加入群聊的长辈。
他想得很多，满脸神思不属。
李泉音坐在他对面，轻叹了口气，整理好视频会议的链接，扔进群里。
与雾蒙蒙的海城不同，路勉视频里的天气很好，身后是蓝得很清透的天空，在一众粘稠的灰色里格外出挑。
他露了大半张脸，脸色淡淡的。
季姜寰看了他一会，打开和路勉的私聊：“你不在北京啊。”
路勉的视频窗口里噔了一声，季姜寰下意识地又看过去，收到了路勉的回复：“不在。”
“你不是在总部吗？”季姜寰有点疑惑，“你去青岛干嘛？”
路勉挑了挑眉，嘴角扯了下，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青岛？”
“你背后是教堂。”季姜寰很直接，“著名景点。”
视频里的人往身后的看了看，露出复古装潢的咖啡厅，背后是往远处延绵的灰色地砖，尽头有一座华丽繁复的教堂。
路勉看了看身后，把笔记本放到腿上，遮住了大部分背景。
季姜寰通过文字对他装死表达了不满：“你去青岛干嘛？目量在那边没业务诶？”
路勉支着手，看着屏幕，没有要打字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