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寰准备推掉新天地办公室这件事只用了半天就传回了家。
先给他打来电话的是父亲，语气一如往常，有点讽刺地说：“怎么，你那小破公司终于倒了？”
季姜寰忍了两秒，没说话。
毕竟小元科技确实倒了，而春雨小菜篮并不是他的东西。
“听你妈说办公室都不要了。”父亲换了一种奚落的方式，“连租金都给不起，我看也别开了。”
季姜寰语气凉凉的：“谢谢啊，不用你操心。”
“哼，这个手机上搞来搞去的，能有什么好东西？”父亲好像是终于找到由头，霸占着听筒不打算放过他。
季姜寰有点忍不下去：“到底什么事？”
姜馥真在离听筒有些远的地方骂了他一句，接着拿过电话，语气柔和地问：“寰寰。”
“……什么事啊？”季姜寰没冲她发火。
“你没事吧？”姜馥真语气实实在在有些担忧，“怎么忽然退办公室了。”
“搬家了。”季姜寰言简意赅。
姜馥真愣了下，问：“那你现在还有钱吗？你还住在公寓吧？”
季姜寰有点头大，解释：“有钱，没什么事我挂了。”
“等等。”姜馥真叫住他，犹犹豫豫地问：“我看新闻说，目量给你们换了个老板，叫路勉。”
季姜寰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条新闻是姜馥真杜撰出来的，大约是听说小元科技退租的事情，四处打听来的。
“小元科技没了。”季姜寰有点无奈地解释，“刘维元以后不是我们老板了，路勉挺好的，你别担心了。”
姜馥真在电话那端停了一会，轻声问：“寰寰，有个问题啊。”
“还有什么问题？”季姜寰一听见他爹在那头时有时无的冷哼声就心烦。
“这个路勉怎么住在你边上啊？”姜馥真很直接地开口，脑子里过来八百种季姜寰被监控的情况：“他一开始知道你住在那里吗？”
“……”季姜寰无语，顿了顿说：“凑巧。”
“哦……”
“我挂了。”季姜寰有点烦躁地摁下挂断，像个翻滚的鲤鱼一样转了个身，摸到茶几上的小音箱，很没有素质地开始大音量公放网络歌曲。
他厌恶被干涉，憎恨被注视，春雨小菜篮是他休憩的地方，却好像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走进来。
事实上，路勉自觉对春雨小菜篮并没有过分参与。
INF的收购计划已经形成了自有的风格和流程，路勉来到海城之前，已经完成了另外两个项目的工作，并且十分顺畅地交接给了其他同事。
目量集团和他本人一样，规律得没有缺口。
但这也不代表他没有困扰，比如现在。
路勉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回了公寓，车子里有种诡异的肃穆，冷清得要命，他想了一会，觉得季姜寰平时蹭车时候放的那些短视频和垃圾音乐影响了他的习惯。
车灯照在停车场入口的金属栏杆上，散发出阴森森的冷光。
站在一侧的门卫敬了一个很标准的礼，在后视镜里目送路勉。
路勉停好车，坐在驾驶座上，不可避免地想起陈何园发来的资料。
他又点开那封没什么内容价值的邮件，速度很慢地往下划，直到季姜寰傻乎乎的证件照露出来一个角。
路勉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又觉得自己有些古怪。
关掉邮箱，打开日常放在手机屏幕上的备忘录，长达两年的工作计划按照轻重缓急，逐条被安放好，下方还有细项备注。
最上方的两个大项已经打好了钩，正好轮到了第三行，下方的备注是小元科技和美加科技。
起码要把季姜寰和他的人留到春雨小菜篮上线，一开始路勉是这么计划的，但小菜篮上线之后，这个只有自己知道的计划又变了，变成了能不能把季姜寰留在春雨小菜篮里。
伴随着这个计划的更多问题，还有春雨小菜篮究竟能活多久，路勉对它所能产生的效益根本没有任何把握。
路勉凝视着手机里的计划表，表情有点沉。
通道里缓缓地驶过几辆车，拐弯的时候光束扫过前窗玻璃，留下几个利落的光圈。
第25章 我有个问题-4
“姐，你别动，我来。”季姜寰从茶水间冒出个头，喊住了正往外抱咖啡机的人。
李泉音看起来很吃力，干脆地把机器放了下来，砰地一声落在空空荡荡的前台。
季姜寰身上背着挎包，不锈钢水杯从里面露出个头。
他很热心地丢三落四，把怀里装满了硬盘的收纳盒一丢，轻车熟路地绕开桌子，抱起有点笨重的机器，头也不回地往电梯走。
电梯叮了一声，季姜寰不太有力量的、牢牢抱着机器的身影消失在门里。
“诶？”李泉音瞥了眼被他丢在桌子上的盒子，犹豫了几秒，还是走了过去。
一只手掠过她的眼前，很利落地拿起盒子。
硬盘在塑料材质的盒子滚了几下，发出闷响，路勉把东西攥在手里，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李泉音愣了愣，余光瞥见路勉手腕上的表，看起来很贵。
春雨工作室搬出新天地的阵仗不大，但物业的工作人员还是在正门外列队相送。
路勉的东西早早被陈何园取走，手里只有一只盒子，顺着观景电梯到一楼，正对上翘首以盼的物业经理。
物业经理目光闪了闪，又归于失落，勉强维持着礼貌，朝路勉点点头。
路勉忽然有种不太确定的想法，面不改色地开口：“你们在等着送谁？”
物业经理没料到他的直接，顿了一会，才说：“之前跟我们直接签约的是季先生。”
“他已经走了。”路勉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期待，“地下停车场跟着货车走的。”
他捏着塑料盒的手掌微微用力，顺势停下脚步。
“为什么是由他直接和你们签约？”路勉很轻地瞥了眼对方，“小元科技的办公室怎么是私人名义签约？”
“这……”穿着黑色套装的物业工作人员面面相觑，摸不准路勉的意思。
路勉扬了下眉毛，等着他们开口。
气氛僵持了几秒，大概是物业经理看出了路勉的来头，含糊着解释：“我们只知道这里是季先生租下来的，至于他是做什么用的，我们不太清楚，也无权过问。”
路勉看了她一会，表情没什么变化，说：“好的。”
乌泱泱站了一片的工作人员很有默契地垂着头，像是等着路勉发火的样子。
“去忙吧，辛苦了。”路勉笑了笑，语气平静。
大抵是因为对集团总部的敬畏，春雨工作室被安排在了目量园区的黄金地带。
位于园区最西边的两层小独栋，四面都是落地玻璃，出门右拐三分钟就是园区食堂，小独栋的正门对着景观喷泉池，门外还架了几张户外椅。
季姜寰给自己抢占了一楼拐角的自闭工位，被一个家用咖啡机耗尽了所有力气，抱着不锈钢水杯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拐角的发财树替他遮掉了大片日光，屋外是冬天里难得的、暖洋洋的干燥。
周围的人还在窸窸窣窣忙碌着，笔记本电脑忽然响了几声，提示他有新的工作信息。
“季姜寰。”路勉在对话框里直呼他的大名。
“干嘛？”
“上来一下。”路勉很自如地切换办公室的位置。
季姜寰撇了撇嘴，放下手里的东西，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上二楼。
颠了一路的小腿有点酸胀，季姜寰有气无力地爬上楼。
路勉的工作台布置和在新天地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大小和质感变成了老板该有的样子。
季姜寰抿着嘴看了一会，忽然想起了电视剧里演的那种霸道总裁。
“东西不要了？”路勉推了个白色的收纳盒过来。
季姜寰靠了一声，有点尴尬地把东西拿过来，余光里是路勉的似笑非笑。
路勉来海城的几个月里其实不太小，更别说用这种语气把东西还给他。
根据季姜寰的认知，如果路勉发现他丢了硬盘，大概率会冷着脸让陈何园把东西给他，再毫无人性地补充一条：再丢一次别干了。
季姜寰很奇怪地看他：“老板。”
路勉的手搭在桌上，接近零下的温度也没有影响他只穿西服套装的习惯。
季姜寰又瞥了眼他的表，温润的银色表带看起来有点冷：“你心情很好啊？”
“……”路勉有点无语。
“随便猜的。”季姜寰赶紧补充，垂着眼皮避开他的目光：“没什么事我下去了。”
路勉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莫名其妙，稍稍想了几秒，也没找到什么在他和季姜寰看来都算作有事的事。
“你走吧。”路勉说。
季姜寰抱着盒子下楼去，脚步很欢快。
路勉有片刻的失神，他忽然想让季姜寰回个头，也不是忽然有了什么事，只是他有些古怪的需要。
但季姜寰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路勉挪了挪椅子的位置，滚轮在地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响声，从新位置往斜下方看，正好是楼梯口的发财树，树影背后有一个不锈钢水杯，上面有让路勉觉得很陌生的卡通人物。
季姜寰的笔记本在叶片背后露出小块边缘，像是被磨平花纹的硬币。
路勉漫无目的地盯了会叶脉，享受了片刻的放空，垂下眼睛看了眼电脑，右上角的邮箱图标跳了跳，邮件预览的文字弹了出来，是总部人事发来的员工档案，米娅给他提过的那批人，用来替换原小元科技的员工。
路勉脸色不变，点开那份详尽的文档，人名和工号像是被拧得很紧的螺丝钉，牢牢地嵌在表格里。
乔迁的奶茶在群里点到一半，半人高的快递箱先送到了。
李泉音手里还握着手机，从几棵要死不活的盆栽旁走过，看了一眼丢在门口的纸箱，上方是熟悉的商标，来自齐齐果业的产品，面单上只标注收件人是春雨小菜篮。
“这是送的，还是买的啊？”叶俊重路过，盯着快递单发呆，“买的吧？”
“谁买的？”季姜寰滑动着椅子，慢悠悠地问。
“不是我。”有声音从工区深处冒出来。
季姜寰迟疑，远远地估计着纸箱的大小：“不会送这么多吧？”
“有人认领吗？”李泉音亮出裁纸小刀，“分赃了啊。”
四下没人开口，刀片发出几声钝响。
季姜寰歪着脑袋，摸不准这间办公室里，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在齐齐果业这么买东西。
他还没思考出什么，园区的快递车又倒回来，穿着制服的快递员把一个新的盒子扔了进来，小一号的纸箱，上面还是齐齐果业。
“……”季姜寰有点震惊。
“这也是你们的。”快递员骑着三轮车一溜烟跑了，丢下最后一句话。
李泉音和他对视了几秒，干脆地手起刀落，打开两个纸箱。
大纸箱里是齐齐果业在小菜篮上卖得正当红的新品，包装连带着好评券完完整整的，小纸箱里是一些零散装着的水果，饱满鲜亮的几颗桃子，夹着几棵大得很惊人的橙子，最下面垫了一盒像是从什么小药坊里生产的补肝益肾茶。
叶俊重从红色塑料袋里掏出这盒药茶，表情很复杂：“齐齐果业进军保健品了吗？”
“……没有吧？”李泉音不太确定，“这个上架很复杂。”
“这是什么？”季姜寰同样不理解，瞥了眼包装上接地气的四个大字——补肝益肾。
季姜寰有点嫌弃地把东西塞回去：“如果齐齐说想做这个，还是劝劝他们。”
“……好。”李泉音给他一个明白的表情。
路勉立在楼梯上下的正中点，不动声色地听完议论，转身往二楼的办公室走。
合上门的动作与电话接通同时发生，路勉用一如往常没什么起伏的语调打招呼：“喂。”
“快递收到了？”对面的人声音带了点笑意。
“路勤，你最近太闲？”路勉毫不客气地单方面输出，全然不顾及对方是亲哥的事实。
路勤在另一段笑了两声：“看来是收到了。”
“有什么事吗？”路勉握着手机转身，透过玻璃看着远处的园区景色。
多日无雨，人行小道上的碎石很干燥，只有喷泉池旁边的大理石还是湿漉漉的，边沿落下水滴，发出细微的声响。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
“路勉。”对方的声音变了些，“你最近还好吧？”
路勉没回答，在窗边站得很直。
“哎呦喂，你不会是最近才知道齐齐果业在小菜篮上卖吧？”路勤不可思议，“老头子还以为你是因为这才收购的小菜篮。”
“……”路勉哑然，觉得解释收购不由他决定是件很麻烦的事。
“有个问题啊，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吧！”路勤不厌其烦，“他念了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回来。”
“过段时间。”路勉敷衍得很明显，“最近有点忙。”
“你什么时候不忙！”路勤也有点烦了，“天天上班不累啊？多喝点茶！怕你不行了。”
路勉深吸了一口气，忍了忍没骂人。
“说真的，之前老头子问我来着，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还是很操心你的个人问题的。”路勤开了个头就开始滔滔不绝，“你有什么事给哥说啊！你别自己硬撑着，那破工作不行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挂了。”路勉摁下结束通话。
目量园区从不熄灯。
路勉从新天地偶尔断电的不适里恢复过来，很自在地适应了新的办公桌，从一棵树上抛下来的大片木板，被木蜡油处理得很漂亮。
他回完最后一封邮件，下意识看了眼时间，才拎起外套下楼。
被盆栽叶子挡住的角落里坐着个人，戴着耳麦，电脑屏幕里是发着荧光的动画场景。
季姜寰抱着一袋薯片，窝在椅子里，顺着下楼的动静看向他。
路勉习以为常，在楼梯口的位置停下，动作很快地把西服的外套穿上，再抬起头，季姜寰已经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关电脑、扔垃圾、背好背包等系列动作，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很有礼貌地准备蹭车。
“老板。”季姜寰走了几步，忽然闷着声开口，“今天那个鲜果大礼包，我查了记录，是你买的。”
路勉的脚步没有停顿，嗯了一声。
“为什么啊？”季姜寰加快了步频，跟在他身侧，露出不太理解的样子：“你买了为什么还要寄到公司里？”
“……什么为什么？”路勉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这还有为什么？”
季姜寰嘿嘿笑了一下，很殷勤地替他推开门。
凛冽的风灌进脖子，季姜寰哆嗦了一下，把下巴藏进毛衣的领子里，只露出眼睛和有些红的鼻子。
路勉看了看他，又收回眼神。
“是不是小菜篮最近的表现很好？”季姜寰跟着他，自顾自地解释，“你一高兴，就买了这些。”
路勉不回答，也没否认。
“小菜篮比美加好在哪？”季姜寰有些忘形，“其实我都有用，我感觉优势不是特别明显。”
“你也知道？”路勉有点意外，“你感觉到什么了？”
季姜寰迟疑了几秒，把鼻子也藏进毛衣里，拖拖拉拉地回答：“我是在默默上看的，就是一个交流APP的论坛，你听过吗？”
又是默默。
路勉心里想着，很平静地撒谎：“没听过。”
“反正就是一个同行常用的。”季姜寰说，“有人在论坛里分析小菜篮和美加的走向，打赌目量会留下哪个。”
“哦。”路勉应付地说完，从口袋里拿出感应钥匙。
车子在远处的地面停车场叫了一声，暖黄的车灯闪了闪。
“我想听听你的评价。”季姜寰有点锲而不舍的意思，“你给我说一下嘛，这也不算作弊吧？”
路勉拉开车门，语气很生硬：“上车。”
春雨工作室搬家之后，距离公寓远了一些，得横跨整个区才能回家。
车子里的温度适宜，季姜寰大概很想得到路勉的答案，上车后就乖巧得不行，连音乐播放器都不鼓捣了。
“老板。”季姜寰又喊他，带了一点鼻音。
可能是被十二月底的冷风吹的，路勉想。
“你干嘛不说话啊。”季姜寰小声嘟囔。
“你知道美加科技在哪里吗？”路勉打着方向盘，手腕从平整而干净的袖口露出来。
季姜寰愣了：“在哪里？”
“不是在江对面的高新技术区吗？”路勉有点无奈。
“哦，对。”
路勉侧过头，眼神有点倦，扫了他一眼：“他们没有搬进目量的园区。”
季姜寰消化了几秒钟，才从路勉委婉的答案中回过神来。
“…… 谢谢。”车子里沉寂了一会，季姜寰把下半张脸都埋进毛衣里，发出很轻的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