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晋此番干脆将门帘掀开挂起,露出一个俯视一楼的洞口来。
曲斯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是前来唱曲的一对母女。
妇人眼盲,腿也有些跛,背着把琵琶,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女孩则换上了新衣,但下裙也是破旧不堪,走在前面给母亲带路,举动小心翼翼,又礼数周到,看了在场众人会先熟稔地问好,有着超乎年纪的懂事。
看样子,这对母女该是长期这般出来卖艺。
在场的众人都是书生,正是心怀济世、仗义疏财的年纪,见状也不管曲唱得如何,先就给了不少银两,还有的直接给了自己腰间玉佩。
妇人和女孩一一谢过,一刻钟后才得以到台上开始唱曲。
众人也各自落座,边听曲,边谈笑。
“随这对母女前后脚进来的客人里,有你的人。”曲斯远毫不顾及地指出。
孟怀晋也不否认,并道:“你看,这戏还没唱,便已经让在场的这群书生有所动容了,所以有时候,戏外和戏内同样重要不是吗?”
曲斯远手指轻轻敲着桌沿,看着楼下台上的母女,没说话。
母女唱的第一曲,是平湖秋月。
本来,在场听惯名曲的书生们并不抱希望,只当是施舍钱财做个善事,但随着醇厚熟稔的女声开腔,纷纷侧耳恭听,不由陶醉其中,周围奇迹般安静下来。
待一曲毕,先是静了片刻,随即掌声不断,更有上前竭力打赏者。
“妾身万谢诸位。”
妇人起身,对众人一一道谢,而后又在女孩搀扶下坐回去,开始弹唱下一曲。
曲斯远注意到,旁边一直安静的女孩也上了前,看样子是要一起。
“古有周老,明唤莱子,至孝至纯,天地感之。”
妇人边念唱,边手弹琵琶,女孩则跃身上前,扮作曲中莱子。
曲斯远听到这里,便大致明白孟怀晋要做什么了,不由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莱子乃是戏彩娱亲中人物,生于周朝,性情纯良,乃是典范孝子。
传言,莱子伺候双亲极尽所能,饭菜无不美味可口,举止无不事事躬亲,且虽年过古稀,却从不在双亲面前称老,常着一身彩衣仿做婴儿,以此来逗弄双亲高兴。
曲斯远再次抬眼看向台面时,女孩正挥动着自己衣裳,对着妇人舞动,动作刻意笨拙,反而能起到逗笑之意,与曲中的莱子着彩衣娱亲如出一辙。
好一个借古讽今,指桑骂槐。曲斯远不由心里叹气。
“此雅间内,可是孟怀晋孟大人?”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曲斯远当即回神过来,但面上波澜不惊。
“就说宸王苏洛屿早闻你家大人博闻强记,通晓古今大师,故而心生仰慕,想要一见。”
过了会儿,等侍卫交涉完,苏洛屿还是坚持不屑。
“想见吗?”孟怀晋呡唇一笑,问曲斯远。
曲斯远反问:“师父带我来此,不就是想用我牵制住他吗?”
作者有话说:
昨天欠大家的一章俺明天再补吧,因为还要上班,不能熬夜太久,在这给大家鞠躬道歉,感谢大家理解
(明天偷偷摸鱼也会把补更写完的T^T)
“本王看上的,自然与众不同。”
门帘被侍卫大幅挑开, 身量颀长的苏洛屿走进雅间,与绕过屏风迎接的孟怀晋碰面。
“参见宸王殿下。”孟怀晋含笑做礼。
不过苏洛屿没工夫理会他,目光直直落在孟怀晋身后的曲斯远身上, 但也不知是刻意收敛还是什么, 眼中波澜不惊, 与平日无异。
“本王府中的幕僚, 怎么会在孟大人处?”苏洛屿开始明知故问。
孟怀晋道:“故人小聚而已,王爷勿疑。”
苏洛屿捻捻手指, 不再追问,径直绕过屏风, 观察了一番桌上摆设,然后准确坐到了刚才曲斯远坐过的位置。
“孟大人和梅公子坐吧, 有缘于此碰间, 今日茶水钱都算本王的, 随意就好。”
苏洛屿边说边打量起这间雅间, 发现只要稍微低头, 从屏风下的镂雕空隙往外看,目光便能穿过卷起门帘, 纵观整个一楼。
再往右侧, 便是一扇暂且关闭的窗户, 苏洛屿记的,这个方向正对万方河, 若是有画舫夜游,或是岸河间人员来往,一应动静皆可从此处观望。
曲斯远刚坐下, 余光瞥过苏洛屿时, 苏洛屿正拿起方才他用的茶杯, 正要阻止,苏洛屿却已经将那杯茶水送到了唇边,呡了口。
整套动作非常之快,不知道的还以为宸王殿下三日未曾饮水。
孟怀晋见状微不可查地笑笑,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游走在两人之间,苏洛屿倒是一副无意之举的模样,曲斯远眼底则明显起了丝厌恶,但被极力压制着。
“今日除夕,王爷怎么会有空来此处消遣了?”孟怀晋主动为苏洛屿添茶,借机起了话头。
苏洛屿毫不掩饰地看着曲斯远,意有所指道:“家里的猫儿被家妹放走了,故而追随至此。”
孟怀晋笑笑:“弄月坊在城南,镇远帅府在城东,又值冰天雪地,王爷家的猫儿真是好生能跑。”
苏洛屿端茶朝曲斯远一举,呡了口,道:“本王看上的,自然与众不同。”
孟怀晋又问:“看来王爷今日不找到这猫儿带回去,是誓不罢休了?”
“不然呢?”
苏洛屿神色悠闲,话语含笑,但不会有人怀疑他的决心和坚持。
曲斯远自是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忘我模样,孟怀晋会心一笑,起了别的话头:“王爷平日可喜欢看戏?”
“不常看。”苏洛屿手指轻轻敲着桌沿,抬头直视孟怀晋,道,“因为这些个凭嘴编出来的故事不够精彩,但是如果孟大人肯唱上一出,那必然是精妙绝伦,令人回味无穷。”
孟怀晋不由摇头笑道:“王爷可真会开玩笑,下官哪里会唱戏?”
苏洛屿但笑不语,抬手往一楼台上正在唱曲的母女一指。
孟怀晋神色有微弱变化,但转瞬即逝。
斜对面雅间,高轶正在给新上的一盘点心用银针试毒,对面元景帝看他一丝不苟的模样,不由发笑:“我年年来此,怎么就今年需要这般谨慎?连你也要跟着来。”
高轶没抬头,仔细观察着银针变化,直言:“九妹亲自来报的信,必定是宸王府察觉到了什么,更何况,孟怀晋现在就在你斜对面。”
元景帝于是想了想,不由啧了声,道:“如今你这般说,我倒是想起一桩旧案。”
高轶问:“你是想说远景七年的紫毫案?”
元景帝以帕掩面咳了好几声,点头道:“其实在紫毫案前,还有一桩北境军饷的案子,彼时仲默和我面上水火不容,故而冯太后想要推波助澜,不曾想是专门用来做障眼法的,但此法终归还是有漏洞的,我也是事后才发觉暖阁伺候的太监有冯太后的细作。”
“但巧合的是,那名细作意外死了。”
高轶给元景帝倒了杯热茶,回想一番,皱眉道:“我当年又庆幸又疑惑,却没查到任何头绪,如今看来,出了孟怀晋还能是谁?他看似是冯太后的人,又自己早有立场,也只有他的身份能知道那个细作身份,并及时清除。”
“他是一个城府不在我之下的人。”
元景帝半眯了眼,喝了口热茶,又接过一块高轶递上来点心。
“只可惜,此人虽能洞察时局,运筹帷幄,但实在胆大妄为,心无敬畏,注定是大楚之祸。”
“好比现在,他就想弄死我。”
高轶闻言一惊,皱眉道:“宫变时,他就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自己,现在还要刺杀皇帝,怕不是嫌死得太慢?”
“做大事者,苟且惜命,往往会错过很多良机。”元景帝哼笑一声,“不过他还真是胸有成竹,毕竟眼下我们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
高轶眉头锁得更紧,看了眼一楼台上唱曲的母女,没好气道:“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这些把戏,底下那群酸儒听得还挺来劲!”
元景帝没有立即说什么,而是静静听了会儿,直言:“戏彩娱亲,孝感天地,楚高祖自开国来,以忠孝治天下,我又怎么能违背呢?”
高轶闻言不由愤懑:“那群儒生懂个屁,冯氏逼你做傀儡,往里饭菜里下毒,甚至要杀你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是你的母亲?你……”
“高大人还请慎言。”元景帝截口打断,皱眉看着高轶,几乎是瞬间敛去笑意。
高轶自是知道眼前人是为自己好,以防有心人某天利用,所以宫变时,那怕自己临时起意要杀了冯太后,他也并没有怪罪。
但自己内心更知道,元景帝永远不可能会动手去杀冯太后,如果当时自己动手成功,他们现在是万不可能还坐在这里一同品茶的。
两人之间顿时陷入沉默,直到楼下母女此曲唱罢,整个一楼响起掌声称赞声。
“真正的好戏要开场了。”元景帝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来。
高轶暂时收起心思,望向一楼,同时警惕更甚。
“我前年背井离乡来此,已经足有两年未归,也不知家里生病的老母如何。”
书生中不免有人开始触景伤怀。
“兄台何故苦恼?待科举高中,光耀门楣,岂不是更好?”
“非也,双亲在世本不远游,该是近前尽孝才是,若是错过,纵使日后腰缠万贯,又有何挽回之计?”
“此话确实在理,作为人子,孝顺乃是天经地义,我大楚更是将忠孝作为治国之策。”
“你们这般说,我倒也想念起家母来了,虽她身体康健,但我离家也有半年,其间几封家书虽未道明思念,只让我天冷注意加衣,早晚犹记膳食,但我岂能不明白她想团圆的心思?”
“正是,母亲往往操持家里一生,不就盼子女承欢膝下吗?只是你我往往各有宏志,她们只得放行,然后日日等在家门,盼着回家团圆。”
众人越说越愁苦,不约而同地相酌把盏,以稍减思亲之情。
“话说,冯太后失踪已久,陛下一直在全力寻找,也不知如今可有消息。”众人谈论间,有人适时地提了一嘴。
旁的人忙提醒:“你谈论这些,不怕掉脑袋?”
那人无所谓道:“怕什么?现在陛下搁宫里好端端坐着,官差们也一门心思过年,谁会有功夫搭理我们这些穷酸书生?”
“倒也是,不过冯太后一事关乎宫变,我们还是不要谈得太深。”
“怕什么?那些太学的公子们成天胡说八道,也没见他们怎么样,再说了,法不责众,还能把我们这几百人全都抓了去?”
“好!还是这位兄台敢说,如此我倒觉得谈一谈无妨。”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又自诩聪慧的酸儒。”高轶半眯眼看着下面众人,不由再次嫌弃。
元景帝看高轶气恼的模样,不禁一笑,道:“天下终归是需要有人畅所欲言的,你们这群武官可不要逼死文官啊。”
高轶叹了口气,直言:“有时候看起来是畅所欲言,直言不讳,但往往也能被利用,成为一把看不见的利剑。”
元景帝意味不明道:“母后回京,不是迟早的事吗?”
高轶闻言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
是啊,眼前这出戏外戏,可不就是冯太后在为自己归来造势?
“诸位皆知,宫变之时,整个帝都拢入血色之中,人人自危,待冯太后失踪,金丞相倒台,我们才知道了点风声。”
众人中,有一名灰袍书生站出来,率先提出质疑。
“可是诸位可曾想过,金文焕是罪有应得,那冯太后呢,陛下年少继位,若非冯太后相辅佐,怎么能稳定局势那么多年?”
“你说这话我可就不同意了。”话音方落,立马就有人开始反驳,“冯太后垂帘听政多年,大权独握,专横霸道,只顾发展壮大自己一党,致使多有得官不正,才能匮乏而无法胜任职务的情况出现,这难道是为了稳定局势吗?倒是陛下,身为皇帝却要忍辱负重,但侥是如此,依然能善任六部官员,多促利国利民之举,这岂是牝鸡司晨之辈可比拟的?”
“这位兄台似乎有些言语过激了,冯太后垂帘听政,之前是因陛下年幼,后来则是因为陛下体弱,都不过是无奈之举,何曾令陛下折辱伏低?”
“那你可有证据说明?不过是妄加推测!而且不管你如何狡辩,冯太后培养党羽是事实,加剧贪墨腐败也是事实,她难辞其咎!”
“我看兄台才是毫无证据,臆测过多,你可别忘了,金文焕在相位三十余年,乃是最大权臣,冯太后和陛下皆曾受制于他。”
“是啊,根据刑部布告,不难看出金文焕这些年如何朝堂弄权,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且不论冯太后功过如何,且看这些,你将大楚如今弊病归结到冯太后一人之身上,是否过于苛责?”
一时间,上一刻还因思乡思亲聊以慰藉的众人,下一刻便已经各持一词,谁也不让谁,争得脸红脖子粗。
“梅公子,你觉得这群书生说的可在礼?”苏洛屿直接越过孟怀晋,饶有兴致地问曲斯远。
一直沉默不语的曲斯远闻言,似乎想都没想便道:“梅某愚钝,并无看法。”
苏洛屿似乎一开始就料定了曲斯远的态度,并没表现出不悦,反而一笑置之,道:“有时候,也许没有看法才是最好的看法,梅公子好见解。”
一旁孟怀晋见状,不禁笑了笑,问:“王爷似乎对梅公子颇有赏识?”
苏洛屿一挑眉头,反问:“孟大人似乎对此事有些看法?”
孟怀晋心思百转,一时摸不透苏洛屿话外意,不由起了警觉,试探道:“确有一些拙见,如果王爷想听,下官自当献丑。”
不料苏洛屿悠悠喝了口茶,只道:“不必,本王不想听。”
整个一楼还在激烈争执中,甚至有人撸起袖子大声辩驳,出了一头汗,可谓热火朝天。
直到那名灰袍书生一跃上了台上,取过旁边锣鼓,用一声邦响将众人吸引,暂时止了声息。
“诸位且安,容听在下一言。”
灰袍书生放下锣鼓,对众人躬身做了一礼。
“冯太后之功过自有陛下百官定夺,自有黎民苍生定夺,更有后世公正评判,我等所言不仅只是一家之言,更是作为臣子作为子民不该有的妄言,故而不如暂且停止争辩,更何况,在下以为,今日诸位所争,其实本不在于太后功过。”
“那你且说,我们争了半天,是要争出个什么来?”底下有人不耐烦发问。
“是啊,你倒是说说看。”
灰袍书生从容一笑,道:“依在下所见,诸位今日因这戏彩娱亲的故事触景生情,才联想到冯太后失踪,不过也是忧虑陛下与之不能团圆而已,所以真正想要问的,是陛下是否会寻找冯太后,并接回宫吧?”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反驳:“冯太后乃是陛下生母,我大楚又是以忠孝治天下,陛下怎么可能不接回冯太后?”
“正是,更何况冯太后曾一手扶持过陛下,母子之情岂非外人能理论?”
灰袍书生却是笑着摇头,长叹一气道:“非也,非也!”
“你我绝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更不会对帝都有关宫变的流言置入罔闻,所以诸位定然知晓,在冯太后失踪一事上,诸方各持一词。”
“其中有一类言论,认为冯太后不贤,祸乱朝纲,所以陛下才发动宫变夺权,甚至连冯太后的失踪也与陛下有关。”
“散播此谣言者,其心可诛!”灰袍书生话音方落,便又有人站了出来,厉声呵责。
“冯太后乃是一国之母,纵使有错,怎可刑罚?更何况,陛下年幼登基,罪相金文焕专权,祸乱朝纲,若非冯太后,大楚江山现在是否姓苏可都不好说,此番伟功,可不是我等配论是非的。”
“诸位试想,当年陛下登基,群狼环伺,不就是孤立无援的母亲带着幼子,举步维艰吗?试想,一个女子,方经历悲痛丧夫,又要时刻担心母子性命,要经历多少才能走到今日?”
“是啊,更何况眼下陛下正全力寻找冯太后,可见流言终究是流言,陛下怎会行不孝之举?”
只瞬息,争执不下的众人又重新达成了统一,或是因为那首婉转哀戚的曲调,或是
因为真心实意将冯太后和元景帝代入了患难与共的母子,或是自己本就身在权力中心外,知之甚少,听到这般言论,开始对自己所知生疑。
总之,在这个背井离乡,无法回家团聚的除夕,众人思乡思亲之情格外浓厚,连带着对冯太后失踪一事,也蒙上了强烈的感情色彩。
更何况,忠孝二字乃是大楚传承二百余年的治国之策,早已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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