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云的状态来看,想必是发现事关皇帝性命的异样,可即便如此,也不可声张。
若是皇帝殡天,后宫的嫔妃恐性命难保。
安圆见她如此,不敢松开她,生怕她一时情急断送了脑袋,只压低声问道:“我且问你一事,陛下如今可还召见过皇子?”
雪云摇头,含糊不清唔了下。
安圆又问:“燕王这几日觐见陛下无果,是谁传达的命令?”
说着她把掌心伸出来,示意雪云在上方写字。
直到雪云写出“裴”字,安圆瞬间恍然大悟,明白大事不妙。
她将雪云松开,迅速转身朝宫外而去,但走出几步后突然停下,回首说道:“每日酉时到西边宫门闲散,若有意外,我会出现带你离开。”
事到如今,赵或清楚时机将到,遂向谢文邺看去。
“有关世家派的官吏,幸仁在出事前便一一安排妥当,如今魏都有陈大人他们已足够,明日还请舅舅入宫,带着孟连峰的供词面圣,届时我会押着孟连峰跟随前往,无论发生何事,还请舅舅以性命为重。”赵或肃然交代一切。
谢文邺欣然点了点头。
赵或转而又提醒道:“另外,免死金牌务必贴身佩戴,倘若此次横生意外,舅舅千万不可放松警惕,我定会派人护......”
“惊临。”谢文邺突然打断道。
他看着赵或时,眼中倍感欣慰,目光带着怅然,话语间尽是难掩的心满意足,“无论发生何事,你和沈幸仁都要活下去,切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虽无万分把握,但璟王与前朝人勾结一事毋庸置疑。清流派被他们蒙蔽了双眼,可真相终究会大白于天下,倘若来日他们知晓,今日所作所为是光复前朝,那时候的你们,必将势不可挡。”
他认真看着赵或续道:“所以,大事当前,绝不可优柔寡断,一旦怀有仁心,那样只会让你瞻前顾后,最终一事无成。”
赵或抿唇少顷,明白他的言外之意,随后起身,和陈写一同朝他深深作揖。
“惊临切记舅舅所言。”他行礼说道。
谢文邺的视线落在他手握的吞山啸,走到他的面前,抬手用力握紧他的手腕,压低声道:“惊临,记住当年谢家赠你此剑所言。”
执三尺宝剑,问鼎天下王。
笙歌婉转,执剑人如痴如醉,万古千秋随四季布景而唱,沉醉在戏台的虚伪梦幻之中。
孰不知,花开花落,草长莺飞。
璟王府的戏台上,只见沈凭手握长剑,在戏曲中挥舞。
台下唯有赵抑一人端坐,双手交叠在腹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如那世间令人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却无人知晓深藏其中的卑鄙无耻。
赵抑把沈凭从厢房中放出,派人盯着,闲来无事命沈凭上台舞剑消遣,做了一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模样,实际却在各种威胁,逼迫沈凭供自己玩赏。
他时而命沈凭上台,时而隔着屏风,命沈凭为他和姜挽助兴。
沈凭被迫看尽令人面红耳赤之事,短短数日,他在赵抑的折磨中,如行尸走肉,如断肠之人。
他不断告诉自己,那无名血迹,绝不是赵或的。
他相信赵或还活着,而他会在此,提剑等待时机的出现。
天空逐渐飘起绵绵细雨,深秋的风雨来去匆匆,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朝着地面砸下,开起一朵转瞬即逝的雨花,
姜挽撑着伞走到赵抑身边,为他遮风挡雨,低声问道:“王爷,可要先到廊下避雨?”
赵抑目不转睛看着台上淋雨之人,随后缓缓起身道:“让他继续舞。”
“是。”姜挽垂头应声,举着油纸伞,撑着赵抑朝后方走去。
雨滴砸得沈凭的眼帘难以睁开,但他的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
剑身平劈风雨,白皙的手腕旋转回环,殷红的流苏滑过掌心,长剑在雨幕中画圆,剑花绽放在暴雨之中,逐渐叫人瞧不起雨中人,唯有一道洒脱的红色身影,和如银蛇的长剑映入眼中。
翩若游龙,潇洒写意。
沈凭沉醉在剑舞之中,阖眼游走在偌大的戏台上,随着一曲毕,他如醉倒般朝着台面坠落,以为会有一双长臂接住自己,却后知后觉自己倒在雨泊里。
当赵抑看见他朝后倒之际,身子前倾,脚下的动作下意识跨出半步,似乎想去接住这抹身影,却又在眨眼间收回了脚。
这一点变化全然落在姜挽的眼底,令他内心生起一股强烈的嫉恨。
沈凭倒在冷雨中,面朝上天,不断急喘着气,享受着如溺亡的快感。
直至良久过后,他才偏头看向握剑的手腕,那处系着惊临的平安扣。
他的心脏一紧,全身如跌入深海。
记起赵或救起每一个溺水的自己。
长廊下,只见一抹身影快步跑过,直到来至赵抑的跟前。
赵抑眼角的余光瞥见来人,偏头看去,朝杨礼问道:“如何了?”
杨礼回道:“禀王爷,马继详从启州和中州调兵入京,明日将抵达魏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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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 沈凭风寒受病,翌日卧床不起。
他在高烧中变得迷糊,分不清自己在喃喃些什么, 朦胧的双眼总能瞧见榻边有身影, 扰得他心烦意乱。
恍惚间, 他在病中听见有人谈论赵或,下意识喊了句“惊临”。
但并未有人出现在身边,唯有脚步声还在耳边响起, 嘈嘈杂杂。
后来他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搂在怀中, 随后药汤慢慢灌进了嘴里, 很快苦涩为他带来几分清醒。
沈凭抬起手找到对方的掌心, 轻轻捏了下指尖, 停顿须臾,又在眨眼松开。
这个动作让赵抑愣了下, 他试图让沈凭继续这个行为, 但发现对方躲开了。
他无奈叹了声,抱紧怀里人哄道:“幸仁, 把药喝了, 本王便不再碰你。”
沈凭听清楚这句话, 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丝念头,待他把嘴边递来的汤药喝下后, 虚弱无力问道:“王爷,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的声音虽小, 但能让旁边的人都听清楚。
恰逢姜挽站在一侧, 闻言率先怔愣, 眼底揣着紧张, 连握着漆盘的手都收紧,指尖因用力发白。
赵抑稳稳捏着勺子,低声说道:“若你愿意,本王能一直陪着你。”
得到答案后,沈凭乖乖把药喝完。
他所问,不过想让姜挽看明白,真情于赵抑而言毫无价值可言。
而姜挽见状脸色渐沉,紧咬着牙关,站在原地目视着他们。
雨水顺着房檐落下,如珠帘般悬挂眼前。
赵抑从厢房出,姜挽紧随其后将房门关上,一直沉默不语跟随在他身侧。
望着这场瓢泼大雨,赵抑平静问道:“宫中可有消息传来?”
姜挽上前半步说:“今早裴姬娘娘派人前来,说陛下昨夜从昏迷中转醒,但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赵抑沉思少顷,朝着廊下缓步走去,道:“陛下醒来后,若是燕王要去拜见,便无需阻拦了。”
他偏头看了眼沈凭的厢房,续道:“既然陛下对立储之事都动摇,那就在他临死前,好好看一场戏吧。”
自曹晋死后,裴姬便近身伺候皇帝,如今能靠近寝殿者,皆是裴姬宫中之人。
皇后得知赵或不能拜见皇帝,派人调查发现竟是裴姬暗中作祟,连忙带人前去皇帝寝殿。
恰好今日赵渊民转醒,闻言皇后前来,遂允了进殿。
有皇命在,裴姬眼下不敢轻举妄动,见皇后前来,她也很识趣地带人退下,站在殿外候着。
谢望桦和赵渊民地夫妻情份,早在党争中消失殆尽,她和赵渊民的情深意重,皆停留在长公主出生时。
当年赵睦之名,乃是赵渊民所赐,寓意着夫妻和睦,同坐江山。
世人的爱会在柴米油盐中转移,而帝王的爱会争权夺利中消失。
朝堂多年的波诡云谲中,欲念消磨的瞬息万变里,莫说夫妻情份了,帝王看似的宠爱之下都带满算计。
帝王所爱,唯有自己和皇位。
如今病入膏肓,人之将死,时隔多年,赵渊民终于集中注意,学会打量携手多年的正妻。
可谢望桦却不甚在意。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盼着赵渊民死去。
她对赵渊民的情,随着时间一并消逝在尘埃中。
若论何处值得史官书写一笔,唯有他们表面的相敬如宾,而这一切,都基于他们的身份罢了。
谢望桦安静端坐榻边,漫不经心听着赵渊民袒露心声。
于皇后而言,此刻皇帝的愧疚显得过于多余,若非能加速他的性命流逝,谢望桦根本毫无耐心陪聊。
待赵渊民反问她的心意时,她只道:“谢家都记挂陛下的龙体。”
闻言,赵渊民眸光蹙动,回想起那位情同兄弟的权臣,往事历历在目,他们对弈半生,用一局棋敲定他们的结局。
以谢文邺认输,了结帝王心中多年的猜忌。
曹晋之死仿佛在昨日,赵渊民依稀记得前朝东宫之景,从百花齐放到尸横遍野,如今旧宫里的一花一草,都是赵氏兄弟互相残杀的鲜血所浇灌。
赵渊民每每梦回东宫,都是数不清的森森白骨将他掩埋,从此梦魇便和谢文邺息息相关。
帝王忌惮权臣的同时,也畏惧这把因自己出鞘的刀,再挥向自己。
可却万万没想到,谢文邺最后一次提刀,竟还是为了自己。
君疑臣忠,臣弃君重。
从前即便自觉有错,帝王也不容许自己向臣民认错。
眼下性命垂危之际,哪怕赵渊民的内心坚如磐石,也难免感慨万千。
他沉默良久后,才慢慢开口说道:“召他入宫吧。”
赵或得知皇帝愿召见谢文邺后,立即去百花街提孟连峰入宫。
此时百花街的暗室中,满头白发,苍老憔悴的老人躺在地上,当房门被打开之际,秋季的狂风暴雨迎面刮了进来。
他看清来人是赵或后,匍匐前行来到对方脚边,苦苦哀求道:“殿下,殿下,只要能保住贱民的老命,贱民什么都愿意说,什么都愿意......”
自两人在越州一见,孟连峰原本想借出卖曹晋等人换取一线生机,不想赵或只想取他的命。
赵或不曾打听半分,而是将他秘密扣押上京,沿途的路上,他年迈的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不堪重负之下主动把事情告知。
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要他面圣指认。
孟连峰一生都在金银珠宝里摸爬滚打,怎会不明白赵或的打算。
倘若命好,他也许能在圣前换得苟且偷生。
若是不好,他又将鹿死谁手?
赵或带他入血雨腥风的漩涡中,让他自生自灭,他怎能不怕?
可即便磕头如捣蒜,赵或仍旧不为所动,而是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冷冷道:“且看你能否换本王心上人一命吧。”
若没有,死不足惜。
赵或将他丢上马车,随着暴雨中一声扬鞭,马车风驰电掣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璟王府,厢房中。
姜挽为赵抑换上一袭夺目的衣袍,屋内听见脚步声缓缓靠近,最后停在屏风前方。
赵抑问道:“马继祥那厢如何?”
杨礼道:“准备好了,但方才宫门传来消息。”
赵抑穿衣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问道:“出了意外?”
只见杨礼踌躇道:“谢文邺似乎带了证词面圣,禁卫军收了马大人的命令,将人拦在宫门不敢轻易放走,孔相也无能为力,还在僵持着。”
赵抑给了个眼神姜挽,随后走出内间,朝着屋外而去,“燕王府眼下有何动静?”
杨礼紧随其后,回道:“燕王朝着昌盛大街的方向而去,听闻准备押人入宫。”
“押了人?”赵抑脚步停顿了下,偏头看他,声音渐渐拔高,“方才你说,谢文邺带了证词,如今燕王去押人,难道还不知这是要御前问状吗?”
杨礼道:“王爷,方才属下回府时,命人把宫外的消息告知裴姬娘娘了。”
赵抑突然折身,加快脚步朝着沈凭的厢房而去,“燕王是有备而来,你即刻去传马继祥,带大军进城后,传梁齐砚封锁城门,无本王命令,胆敢让燕王活着离开者,提头来见!”
倾盆大雨猛烈敲打着屋檐,冲击着窗棂,雨飞水溅,前路一片迷潆,狂风咆哮,天空像撕裂了巨口,雨水如瀑布狂泻而下。
飞驰的马车突然受到阻拦,惊地骏马朝着天空踩去,马车的帷幕被人掀起,赵或从车厢探出头,看见满身湿透的莫笑。
“殿下!谢大人出事!”莫笑忙把谢文邺的事情告知。
赵或迅速走出马车问道:“人在何处?”
莫笑道:“璟王以谢家勾结前朝余孽,行谋逆之罪下令禁军抓人,陛下不知为何提前得知此事,同意了璟王此举,还要他将人朝宫里押去!”
他说着将攀越牵来,看着赵或探身而出,一个跨步从马车跃到马背上。
赵或勒紧缰绳在手,明白这场鏖战不可避免,策马前说道:“命人把孟连峰送去刑部大牢!立刻把宫里的消息带去给贺见初!”
他欲离开之际,突然问道:“李冠呢?”
莫笑连忙说道:“他发现了大公子的踪迹,但璟王府的杨礼出手阻拦,此刻恐怕在交战中。”
闻言,赵或心头一紧,再也顾不上问话,策马扬鞭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皇帝的寝殿中鸦雀无声,前来探视的皇后被罚跪在殿前,背脊直挺端庄严肃,神色凛若冰霜。
数时辰前,她还候在榻边,然而未见通报,殿门突然被人打开,让孔伐毫无阻拦带着急报面圣,将谢文邺之事禀报。
皇帝闻之勃然变色,所谓的愧疚眨眼烟消云散,立刻命皇后其罚跪在地,任由裴姬进来安抚。
殊不知,孔伐此举,正是裴姬提前的通风报信。
裴姬得知皇帝要见谢文邺后,率先把消息递给尚书省的孔伐,当时谢文邺被禁军扣下。
孔伐明白证词有蹊跷,当机立断朝宫内而去,先一步向皇帝上报此事,如此一来,哪怕谢文邺带证据面圣,也能让皇帝怀疑那些是勾结的证物。
皇帝忿然作色间对皇后动了手,此刻殿内无人敢言,唯有狂风骤雨和雷鸣声响彻整座皇城。
天有不测风云。
细碎的脚步声从外头走近,皇帝坐在榻上,面色冷若冰霜,循声朝来人看去时,天子的威慑和怒意令人胆战心惊。
孔伐再度来到圣前行礼道:“陛下,璟王求见。”
听见皇子前来,赵渊民拍案怒道:“他来作甚?!”
孔伐身子一震,垂头回道:“璟王带了罪臣沈凭前来,罪臣沈凭声称,他可指认谢相和燕王。”
“指认?”赵渊民眉头皱起,“他不是死了吗?!”
孔伐道:“沈凭被璟王审讯时,以出卖燕王换取活命,璟王念其改过自新放他一命日后流放。方才禁军来报,谢相今日带着孟连峰嫁祸璟王的证词入宫,孟连峰受燕王之命,欲行诬陷长兄璟王之嫌,有争储之举。”
此言一出,赵渊民眼底闪过一丝杀气。
这句话无疑是触及了天子的底线。
只是未等天子发怒,一旁跪着的皇后突然冷笑了声。
他们循声看去,只见身着凤袍的谢望桦不卑不亢跪着,侧目打量孔伐,幽深的眸色中尽是对他的鄙夷。
“堂堂一朝宰相,竟满嘴无稽之谈,当真令人感到耻笑。”
一国之母的斥责,即便是位高权重者,也得跪下受着谢恩。
天地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之际,长空被黑幕遮盖,黑云压城,叫人心生惶恐。
孔伐跪在帝后之间,不敢反驳丝毫,他深知今夜得目的已达到,若在此节骨眼上强词夺理,恐会坏了大事。
直到宫人来传,谢文邺跪在雨幕中觐见,赵渊民倏地从榻上起身,经过谢望桦的身旁时,顿足脚步说道:“孔相,给朕看着皇后,免得失了凤仪。”
谢望桦欲起身的膝盖再次跪下,所有的提心吊胆都只能藏于心中。
凤袍铺在汉白玉地面之上,烛光将凤凰映得栩栩如生,她双手合十看向前方,阖眼祈求上天庇佑子女和兄长平安。
谢文邺被禁军层层包围出现在殿前,直到看见赵渊民出现时,才从袖口中将证词取出,朝着皇帝高声喊道:“陛下,此信乃孟连峰亲手画押证词,若有一句虚言,臣今日愿以死谏,求得陛下明察秋毫!”
宫人冒着雨水接过谢文邺手中的证词,屈身双手递呈给赵渊民。
不料赵渊民并未接过,而是问道:“朕且问你,孟连峰可是在燕王手中?”
谢文邺抿唇半晌,回道:“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