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缓步走在宫道之上, 身前身后来往着几位官员, 都听见徐泽海拔高声说的最后一句话,用余光扫了眼便快速走过。
六部以吏部为首,徐泽海又作为老臣,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上到这个位置,说话的分量摆在眼前,即使是大点声,官阶不如他的,路过都还是会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徐大人”。
沈凭面色如常,若是瞧见有人顺道朝自己行礼时,还是会弯腰回礼,保持一副谦虚的态度。
每当徐泽海瞧见他如此,都仿佛看见他身上有另一人的身影,忍不住朝他道:“还是璟王慧眼识珠,得了你这么一位有才之人。”
诸如此类的话,在沈凭筹谋着和吏部打交道之后,基本隔三岔五就能听见,如今清流派因启州的功绩,都默认他是自己人,不过态度上却并未多变。
只因他和赵或纠缠不清,且从不拒绝世家派京贵向自己示好。
沈家这株墙头草,仿佛是人是鬼都要和他沾点边。
眼看前方将到宫门口,徐泽海把那折书还给了他,道:“照办下令给官州的官衙即可,此事快马加鞭也要下个月才能把消息送到,在这之前,只怕户部还是免不了天天跑御书房。”
沈凭听出后半句的蹊跷,但没有着急向他打听其中的事情,而是收起折书后,询问起关于本分工作的事情,“大人,方才下朝的时候,礼部又向下官询问起秋闱主考官一事。”
他刻意把声音压低,选了个四周无人的时机问起,只因此事比方才所谈的任何事情都要敏感。
徐泽海神色一凛,瞥了眼他垂首的模样,沉思少顷低声说:“本官几日前见了张相和孔相了。”
顿住片刻,他看着沈凭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续道:“今年由张岷担任主考官,不过会有两位副考官,一位由陛下定了张相担任,另一位则由吏部中选人担任辅佐即可。”
国子监令为主考官并非意外之举,毕竟张岷的地位在朝中摆着。但选了张昌钦为副考官的话,这件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张昌钦看似辅佐,实则监督,而吏部选出的这位,才是真正的辅佐,照理来说,只要稍微有些资质的人皆可去。
但是又不能轻易举荐,不仅和张相在此事上相辅相成,若是办得好,此人还能得到提拔,即使不能在吏部中提拔,名声也能更上一层楼,亦或是得到一定的社会地位。
方才徐泽海之所以停顿,是想看沈凭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只是看完后他似乎还拿捏不准,所以又复问了一句,“不知幸仁觉得,这吏部中谁更合适?”
沈凭将脸抬起,脸上带着浅笑,态度谦卑道:“只要不是下官便好。”
徐泽海一听顿时笑了起来,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沈凭道:“如今眼下距离秋闱还有三月之余,下官在衙内只能算入门,难担起大任。其次下官科考经验不足,恐难服众,才疏学浅定会落下把柄。”
闻言,徐泽海略显诧异,须臾大笑几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笑道:“幸仁啊幸仁,你还是太谦虚了,不是本官抬举你,其实本官心中若有人选,你必然为首,所以凡事对自己怀有信心才是。”
沈凭不再接话,两人抬脚朝宫外走去,直到马车停在面前之后,徐泽海顿足朝他看去,眼底难掩对他的喜爱。
但这样的欣赏于沈凭而言毫无用处,因为那眼神不是平等以待的,而是将他视作吏部一条忠实的狗罢了。
徐泽海道:“把手头的事情做好,秋闱之时,本官为你在张相面前好好美言一番。”
沈凭作揖道:“下官谢过大人。”
说着欲要上前相送,但被徐泽海拦了下来,“行了,这段时日你也劳累了,明日休沐好好歇息,有事便派人走一趟传话就行。”
沈凭颔首,道:“那下官便把折书誉抄一份送去官州。”
提起此事,徐泽海好似想起什么,回头提醒道:“切记,这几日少和户部来往,那边现在可不太平。”
他瞧见沈凭脸色有些迷茫,只好压低声解释说:“孟悦恒毕竟是新官,两头盯着紧,现在陛下要找一位官员跟着他去官州,其实无非就是盯着他做事,户部为这事儿整日焦头烂额了。”
可想而知皇帝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送走徐泽海后,沈府的马车缓缓上前,家丁手中还拎着纸袋,暖烘烘的还冒着热气,来到沈凭面前时便递了上来,“大公子,这是老爷交代买好的早点。”
沈凭伸手接过,打开一看是还热乎的包子点心,温暖传到他的掌心中,将他方才的谨慎一扫而空,就连嘴角一直僵着的笑容都放松下来。
自打他前段时间夜里胃痛几次后,沈怀建向伺候他的人打听作息,得知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之后,便整日盯着他一日三餐必须准时,就算他因工作忙得抽不开身,闲下来之时,眼前都会出现热乎的食物。
他将包子取出咬了一口,看着逐渐高挂的烈阳,心里盘算着方才徐泽海说的话。
直到他把包子咽了下去,朝家丁问道:“燕王府最近有何动静?”
家丁回道:“听闻大理寺最近案子颇多,三殿下时常早出晚归。”
沈凭稍加思索后说:“去递个口信,明日见。”
但家丁却连忙提醒道:“但是大公子,明日是夫人的忌日。”
“......忌日?”沈凭愣了下,转头看向家丁。
家丁讪讪道:“是啊,往年都是大公子您提醒老爷的,莫非您是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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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忌日
家丁的话令沈凭瞬间回想起自己的身份, 他立刻接道:“记得记得,方才我的意思是,山上见。”
家丁有点不可思议, 随后只能回道:“是, 大公子。”
次日清晨, 沈凭早早洗漱好后便朝着前厅去。
昨夜他回府多方打听,又回想起这段时间和沈怀建的交谈,恍然间才记起, 前几日沈怀建曾提醒过他,只是当时他为了公事, 没有刻意记在心上, 不想竟会是祭拜之事。
他前脚到了前厅, 后脚沈怀建就带着管家出现。
沈怀建看了眼他示意落座用膳, 期间沈凭总有意无意借失忆了解原主的习惯,不过沈怀建全程都只是态度淡淡, 沈凭担心是自己在亲情上演技拙劣, 导致漏洞百出才如此。
为了不露馅,他在前去祭拜的路上都极少说话, 沈怀建偶尔会问两句他的公事, 他答完之后又是沉默。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祭拜结束之时, 沈凭的内心还是很不安。
直到沈怀建站在墓碑前说道:“夫人,这么多年了, 我终于把凭儿带来见你了。”
那一刻,沈凭蓦然明白今日反常的原因出自何处, 当时他看着面前墓碑上的寥寥数字, 竟全身血液凝固, 整个人呆滞站在原地。
他是沈凭不错, 但他不是沈怀建的儿子。
因为沈怀建的儿子,从来都不是孝子,那是一位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即使被沈复杰瞧不起也能理解的废物,是失去良知的逆子。
沈怀建静静看着青色的墓碑,像在和沈凭说话,可那神情仿佛自言自语,“你娘她如果没走这么早,也许你也会早些来看她。”
沈凭偏头看了眼他,轻声道:“从前孩儿不懂事,父亲放心,今后每年孩儿都会来为母亲扫墓。”
沈怀建听见时略微沉吟,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说:“是啊,每年都能来了,都能来了。”
但是他的这句话却让沈凭默然不语,心底也因此越发不安,总感觉自己的伪装被拆穿似的。
“真的每年都会来吗?”沈怀建蹲下身拨动纸钱时,忽地喃喃自语问了一句。
乍然一听,彻底让沈凭生了慌乱,他想跟着蹲下身帮助,但却生了退缩,这位父亲,就连眼前长眠于此的母亲,都不是他的。
他的父母亲,早就不要他了。
沈凭张了张嘴,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沈怀建这句话就像镜子似的,将他这个替代品照剩一副皮囊。
他想告诉沈怀建,沈家的儿子不会再来了,但是他也可以照顾沈家,尽他最大的能力。
热风从山外吹来,却吹不干沈凭额角的冷汗。
他该以什么身份,又以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呢?
四周突然起了微风,山林沙沙地响了起来,那是树叶相碰撞发出的交响声,但却没有拂走沈凭心中的沉重。
直到这阵风把地上燃尽的青灰带走时,他忽地嗅到一阵令他神清气爽的香灰味,他看着沈怀建缓缓起身,那鬓间的一缕白发夺走他的视线。
“我......”他想说出来。
沈怀建听见他的声音,偏头看去时,眼中扬起笑意,看着和平日所见无异,“在你娘坟前答应的话,可不能食言了。”
沈凭神色微怔,他想说的话竟被堵回了喉咙里,张了张唇,他看完着那如常的脸颊,总觉虚惊一场,最后扯出一抹笑道:“绝不食言。”
他不会食言,即使演了儿子,却绝不会演孝子,就当是弥补也好,赎罪也罢,他也不想得到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大不了缝缝补补,只要还在就行。
沈怀建深吸一口空气,再吐出之时竟觉得百般舒畅,就像了却了一件心事般,连眉头都慢慢舒展开,转身看向身后的深山。
他感觉到有人站在身边,只是没有回首,那浊浊的眼眸目不转睛望着山景,“你从前淘气得紧,府里头除了你娘以外,没人能管得住你,我们也不盼着你光宗耀祖,只要你平平安安便好。”
沈凭认真听着,好奇问道:“年幼之时孩儿可曾认真做功课?”
沈怀建笑道:“能乖乖坐着都不错了,不过可惜,你娘走得早,真的走得太早了,否则你也不会不顾家这么多年。”
这一点沈凭从沈府的管家口中有所了解,原主自从沈夫人去世后,沈府就如同他的客栈,说来便来,说走便走,除了要钱会主动找沈怀建以外,其余时候都是来无影去无踪。
有时候会在大街小巷见到宿醉的身影,有时候在百花街留宿整夜,甚至醉倒在官衙门前惹出笑话。
所以他不怪沈复杰怨恨自己,即使是这样的一个人,沈怀建也从未想过放弃,苦口婆心教导原主,日复一日为他收拾烂摊子,得知他求上进后也愿意卑躬屈膝谋出路。
沈凭道:“父亲放心,沈府如今有我在了。”
沈怀建缓缓点头说:“是啊,有你在了。”
终于还是有人能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了。
沈凭从前只觉得这位父亲背影苍凉,但这一次,他选择和这位父亲并肩而立,尝试为他驱散这抹飘零的孤独。
父子两人站在半山腰赏景,偶尔听见几道爽快的笑声,与风声相融,吹向人世间。
良久后,沈怀建转头问道:“今日可是还有人在等着你?”
他的话让沈凭顿住,不过很快了然于胸,道:“本想待敲定再告诉父亲,不过现在但说无妨,孩儿有意前去官州,丝绸之路若成,沈家便不再是魏都的墙头草。”
沈怀建凝视着他问道:“可是想好了后路?”
沈凭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的山河道:“士农工商,总能容得下区区一个我。”
失了官场,他脑海里的天马行空便是另一把利器,若只为生存不足挂齿。
将沈怀建送下山离开后,沈凭朝着山林另一处蜿蜒小道而去,穿过一片树林后便听见潺潺流水的声音。
放眼再看去之时,只见不远处的河道边上,有两抹身影正并肩坐在树荫下,其中一人正在垂钓。
赵或和贺宽听见脚步声同时转头,瞧见沈凭手中拿着两个果子走来,到了跟前后,那两个果子便分给了他们两人。
他们知道那是今日祭祀所用,赵或看着果子上方留有一丝香灰,正打算弹掉,发现沈凭上前一步,拿出手帕替他把果子仔细擦干净。
甚至听见沈凭轻声道:“别嫌弃。”
赵或不语,但心里其实完全不介意,毕竟自己埋伏征战些年,连野草都啃过。
但他看见沈凭垂眸细细检查时,两人贴得近,令他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视线全然落在眼前那轻抿的嘴角和那白皙的脸颊轮廓上。
恍惚间,他脑海中闪过落水前的片段,记忆模糊零碎,却柔软细腻。
他欲言又止,“沈幸仁,我们是不是......”
不料话音未落,就被贺宽的声音打断。
只见他把果子夹在双手的掌心,闭眼合十,虔诚祈祷道:“谢过沈夫人的赏赐,夫人在天有灵让鱼儿上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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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将贺宽此举收入眼中, 赵或过去抬脚踹了他一下,“说正经事。”
但贺宽只是扫了眼又继续盯着河床,判若耳聋。
沈凭和两人寒暄几句后切入正题, 将昨日和徐泽海所谈之事告知, 道:“可有办法让户部举荐我前去官州?”
他要推动丝绸之路, 这次是个光明正大的好机会。
面前的两人对视一眼,只见贺宽道:“眼下朝中六部皆认为沈家倾向清流派,恐怕谁都不愿出这个面。”
赵或道:“不错, 冒然举荐恐怕会让沈家再次陷入水火之中,除非让他们主动插足此事。”
这也是沈凭来时所想, 但如今他的活动范围基本离不开吏部, 一旦有风吹草动, 都能成为他人的把柄, 正因如此,他才想见赵或一面, 希望能得到相助。
而赵或方才所言不错, 若有旁人替自己出手推动这件事,便不会显得刻意, 即使有人可疑也查无可查。
贺宽捡起脚边的石子朝河里投去, “我听闻那孟悦恒便是世家所举荐的, 若是再举荐你恐怕令人起疑,你需要找清流派的人相助于你才是。”
赵或咬去一口手里的果子, 朝着林子中吹了声口哨,少顷便听见急蹄声从远处而来。
他看着奔向自己的攀越, 思索着贺宽说的话默不作声。
沈凭道:“两派之人都不会轻易出手。”
即使他听见贺宽的提议时, 他的脑海中率先想到的是赵抑。但此事关乎沈家, 且明知沈家不会忠于任何一方, 赵抑又怎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自己添麻烦。
贺宽闻声看来,道:“若如你所说,除非你找到一位不参与两派中人。”
但是他们很清楚,如今朝局中没有这样的人。
赵或又啃了一口果子,把剩下的都分给了攀越,一人一马看着他们,仿佛置身事外。
在三人沉默不语半晌后,赵或捋着攀越的鬃毛道:“不如试试双管齐下。”
另外两人朝他投去目光,沈凭琢磨了一下他的话,猜道:“你想让两派同时举荐我?”
赵或颔首说:“户部交给我,至于清流派......”他说着朝贺宽看去。
只见贺宽的脸颊顿时皱了起来,正经的脸上带满了拒绝说:“让我和他们打交道,不如让我守着边境关山。”
赵或:“边境不能钓鱼。”
贺宽:“那我不钓了。”
正当两人还在相互拉扯之际,沈凭开口打断说:“交给我吧。”
赵或有些不放心,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但沈凭却反问说:“你又打算如何做?”
贺宽盯着面前两人,和攀越对视一眼后,默默转身继续钓鱼。
赵或道:“你可还记得清河城账目一事?”
瞧见对方点头,他续道:“先前为查坠楼案,我曾去过户部调取清河城账本,只需派人去户部面前点醒此事,有关我们当初在国子监的策论又将有人提起。”
秦至坠楼的导火索是经济策论,其背后便是经济改革,这场改革的核心则是丝绸之路。
当年世家派因此事本就对沈凭耿耿于怀,又遇赵或和沈凭两人被夺了启州的功劳,导致沈凭在世家的口中从先前的忘恩负义骂到狼心狗肺。
如今人人皆以为赵或对他恨之入骨,却不知此时会面对面共同议事。
一旦旧事重提,世家免不了又要鞭尸一番,这种情况之下,坏到一定程度也能成为好事。
因为户部遭不住皇帝的压力时,可以拿沈凭的经济策论出来举荐,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沈家。
至于沈凭的方法则是有些以身试险,他让陈写在永安学堂中有意引导言论,将他会成为秋闱副考官人选的谣言扩散,最终引得吏部中有人对此窃窃私语,不出三日,这件事情便传到了徐泽海的耳边。
只是中途出了个小插曲,当时沈凭以为率先找上门的人会是徐泽海,不料却是赵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