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半晌后,张昌钦只沉声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江州刺杀案未见落定,虽然事情查清,得知了其背后刺杀的原因和百姓的生计相关,但运河开凿是件千古难题,此事清流派的立场坚定,从去年开始愈演愈烈,认为此举不仅是开创盛世,百姓也是受益匪浅。
但世家派则一致认为不可行,为此明里暗里吵了几年,直至刺杀案成了导火索,让运河开凿彻底被当作要事处理。
沈凭下朝之时已是傍晚,他向来是低着头走在百官的最后,即便是有人从身边走过去,也未必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不过此事他刻意将脚步加快了些许,在出宫门之前拦下了换值的贺宽。
见到来人,贺宽的神情倒没有意外,待骁果军走远之后才道:“大公子劳累了。”
他听闻这几日百官从早到晚都在朝堂上,为了运河一事争吵不休,方才他看着那些离开时还在交头接耳的官员,猜测事情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沈凭对此只轻叹了一声,“我有一事想请教贺大人。”
贺宽却道:“叫我见初便是,不必拘礼。”
既如此沈凭自不会客气,遂道:“敢问见初一事,不知陛下在江州遭刺杀之时,可有遇到怪事?”
贺宽见他想要打听其中细节,脑海里回想起数日前赵或和自己打听之时,率先问起的也是同样的问题。
他如实回答道:“并没有,所有朝臣皆会每日巡检,即便是璟王和长公主都不曾落下过。”
沈凭蹙眉,垂眸思忖道:“若是单纯为了解决生计,为何又有江州官员幸存?”
这正是他这数日里想不通的一点,民怨四起,不该先对江州官员率先下手才是,但偏偏杀手却等着皇帝离开才动手。
贺宽道:“此事在调查中也有人提及过,但结果便是大公子在朝中所闻那般。”
民怨能载所有意外,也能解释所有事情。
就如张昌钦所言的八个字,无论兴亡盛衰,平头百姓才是最苦的。
沈凭明白其中道理,可到底他不是这个朝代的人,他的脑海里有太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也就意味着他想的会更加复杂,更想要追求事情的真相。
正因如此,他会面对的危险也就更多。
运河开凿的问题上,其实他的立场和世家派一致,一旦开凿,便是民不聊生,但若说毫无功绩却非也,只是他所知道的历史中,已有前人用斑斑血泪去证明了。
漕运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但带来的结果却又是畸形的。
沈凭曾想过,若运河开凿成功,这也将为赵渊民做皇帝的生涯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好坏留给世人去评。
但真正造就还是他的后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这就是清流派极力推动的原因之一,他们要为赵抑铺路,带他着一身功名成为一代贤君。
沈家的家丁站在宫门前徘徊,用急促的脚步提醒沈凭天色不早。
沈凭朝家丁颔首,只能把追究到底的想法抛掷脑后,随口道:“刺杀案调查不易,如今你留在魏都陛下也放心。”
不过贺宽的神情看起来,似乎留在哪里都无所谓,“陛下遇刺后,调查一事我不过是局外人。”
沈凭道:“此话怎讲?”
贺宽看了看远处路过去换值的宦官,道:“因为陛下把此事交给了心腹做。”
他不怕妄言,所以说出来之时,沈凭几乎秒懂其中意思,众人皆知皇帝疑心重,回京又是兵分两路仍旧遭到遇害,除了曹晋以外,恐怕无人敢去过问其中细节,避免侥幸躲了刺杀,却没能躲过帝王的猜忌。
思及此,沈凭便不再逗留,随后两人相互作揖,不过欲离开之际,他忽地多嘴问了句赵或的去向。
贺宽神色顿了下,朝着御书房的方向扬了扬下颚,笑道:“殿下和璟王为运河开凿正交锋着呢。”
沈凭转眼往金殿看去,两派的勾心斗角将以另一种形式粉墨登场。
赵渊民单独召见两位皇子入殿内,直至殿外星辰月落之际,才见赵抑从殿内缓缓走出。
曹晋躬身把人送了出来,随后来到殿外站着的赵或面前停下脚步,道:“三殿下请。”
但是赵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看着赵抑走来时与之对视,“皇兄。”
赵抑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看到他时只道:“不怕,就当在国子监对策作答便是。”
话虽如此,但他在这过去的半个时辰中却并非轻松。
毫无疑问他是代表着清流派而来,一言一行都彰显着清流派的立场,即使他对答如流,甚至添了想法进去,但还是未能打动那龙椅上之人,他揣度不透事情成功的概率,便只能沉着谨慎见机行事。
世家派的阻碍令他不敢轻而易举去行动,这几日朝中所谈论之事他皆有所耳闻,谢文邺虽被一再打压,但其地位和说话的分量仍旧不可忽视,加之帝王心思难测,才造成如今清流派的寸步难行。
赵或未曾不知当下时局,他闻言沉默须臾,最后只是轻轻颔首,跟着曹晋的脚步入了殿内。
当他来到御前之时,却见皇帝支着额角假寐,紧拧的眉头多日不见舒展,显然被此事扰得心疲。
皇帝听见脚步声时不见睁眼,沉声缓缓问道:“说说这几日朝中发生之事。”
闻言,赵或垂眼思索少顷才道:“若是刺杀一案,儿臣身为大理寺卿许能为父皇分忧,若为运河开凿,恕儿臣才疏学浅不如朝中大臣们。”
赵渊民轻敲额角的指腹顿住,在他的话中慢慢睁眼,半眯着眼眸打量面前的人,“抬起头说话。”
赵或抬目朝他看去,对视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脸色波澜不惊,如同只是那路过御书房被随机抓进来的局外人。
半晌,皇帝竟轻笑一声,眉头渐渐舒展,脸上带着些释然的笑意,从龙椅上坐起身来,双手撑着膝头长叹了一口气。
赵或见此道:“父皇若是为朝政愁眉不展,与其憋着在心中,不如随儿臣去跑马。”
他有胆量说出这番话,是以心里有足够的底气。
过去,他们父子两人沙场征战,赵或受了败仗的气,在军中遭人嫌弃,心底不痛快便去北越的山下跑马,后来赵渊民无意发现他此举,借着消食徐趋到他跑马的附近,听着他在夜幕下声嘶力竭地喊着,从撒气怒吼到放声大笑,倒在草地上翻滚,不疲不休,最终面色如常回了军营中。
之后赵渊民假意偶遇,和他痛快跑了一次,从此这件事情就成了父子两人的秘密。
只要心中不快,就跑马,拼命地跑,肆无忌惮地跑,天高海阔任我喊,世事纷扰消散去。
但往事终究如烟云,有人被困龙椅,终究难以抽身。
赵渊民笑着摇头道:“父皇老了,跑不动了。”
殿内陷入一阵沉默,长明灯照得冰冷地上的人影岿然不动。
良久,赵渊民才将视线落在桌上的奏疏,“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何尝不想千古流芳。”
他为清流派的提议所动容,却又为世家派的警醒所犹豫。
前者为功名,后者为骂名, 显然他只想要前者。
赵或沉吟少顷, 目不斜视望着龙椅上的人, 忽地开口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世家派的反对, 其中的一个原因无非考虑到国库空盈,只要有钱, 何事不能解决?
赵渊民的指尖在桌面轻敲数下, 显然明白他提及的言外之意。
抬首朝前方看去, 入眼看到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眸, 父子两人对视间皆无闪躲,仿佛一场无声的交战, 最后付之一笑。
赵或离开皇宫后, 朝着谢府的方向而去,
次日一早下朝, 尚书省三个丞相及户部被宣召御书房议事。
与此同时, 御花园中, 几抹身影游走在花海里,为首的美人偶尔弯腰, 翦下花海中娇艳欲滴的鲜花,只是那鲜花却不如美人一颦一笑动人。
赵抑为面前之人撑伞, 一侧的贴身侍女则手端漆盘, 接住裴姬递来翦下的鲜花。
“看来昨夜在御书房中, 燕王并未反对此事, 以至户部今日才被召见。”裴姬站起身朝花海中继续踱步。
赵抑道:“谢文邺说得不错,运河开凿需大量人力财力,若国库有足够的钱财,恐怕父皇便不会犹豫不决。”
裴姬垂眸打量路过的花丛,道:“你觉得,户部想从何处下手充盈国库?”
她的声音温柔却待有几分疏离,不似皇后身上的压迫令人不敢随意造次,反而更像循循善诱的引导者,蛊惑着对方说出想要的答案,却又能和对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这种感觉在赵抑的身上被体现得更加明显。
赵抑回道:“官州。”
裴姬翦花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官州近年赋税锐减,难不成要逼得官府搜刮民脂吗?”
赵抑道:“母妃可是记得官州落得如此是为何?”
随着一枝鲜花被翦下,裴姬缓缓起身,把手中的东西全部放在那漆盘上,递了个眼神给宫女,之后见那端着漆盘的宫女后退几步离开。
赵抑从怀中取出锦帕给她拭擦,随后听见裴姬目视着前方道:“恐怕陛下现如今不会对南诏人出手。”
越州战事才平息不过两年,朝中绝不会在此关头对外惹是生非,即使收复越州是皇帝领兵前去,但帝王出征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她太了解这其中所发生之事,所以才有如此坚信的一番话。
赵抑道:“眼下启州鸦川口重振,在贺远行手中虽减轻财政负担,但终究还是需要支出,若官州今年再不见起色,儿臣相信父皇定要有所打算。”
裴姬站在原地抬眼看他,只见他眼中一片漠然,便问:“聪明如你,倘若是你又会如何打算?”
赵抑毫不迟疑道:“不商战便武战。”
“武战?”裴姬一笑,“你想燕王为你所用?”
只见赵抑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璀璨的花海淡淡道:“文死谏,武死战,国之幸也。”
裴姬道:“此次可有人选?”
赵抑回道:“徐泽海举荐了官州一名官员,名唤孟悦恒,家中三代从商。”
裴姬略带意外朝他看去,道:“你让徐泽海把沈凭的折书递呈,抢了沈子在启州的功劳,如此沈家都没有寻他麻烦吗?”
谈起沈凭,赵抑眸色中的眼波微动,但很快又化作平静,他轻摇下头道:“徐泽海从前对他颇有微词,如今常把他挂在嘴边,想来是讨了欢心。”
裴姬回想起启州之前在御书房一见,略作沉思后说:“沈凭的变化之大令人感到意外,你心中有数便好。”
“母妃宽心。”赵抑说着把他往湖心亭送去,“皇后可有刁难母妃?”
裴姬道:“只要燕王一切安好,我与她便是井水不犯河水。”
她说着朝赵抑看了眼,笑了笑续道:“何况本宫有你在身旁,倘若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那我们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两人朝着湖心亭而去,亭子内见宫女来往,给桌上摆起各式点心,裴姬将视线收回朝他看去,带着淡淡的笑说道:“今日陛下赏赐了些许枣糕,一块尝尝吧。”
赵抑神色顿了顿,思忖少顷才见点头。
盛夏的风拂过湖心亭,宫女们将冰鉴搁置好后退出亭子,留下母子二人在其中闲谈。
待到傍晚后,赵抑才从皇宫中离开,回到府上时,却见一名侍女端着漆盘从不远处路过。
他回头看了眼身侧的杨礼,疑道:“那不是伺候阿挽的侍女吗?”
杨礼方才也察觉到那侍女的身影,回道:“王爷有所不知,阿挽这几日不愿喝药,故意将那药放凉后,又命侍女取走加热,如此反复折腾下来,日落西山都是喝着同一碗药。”
赵抑道:“估摸怕苦,让膳房给他准备些甜的。”
杨礼道:“但是阿挽和王爷一样不爱吃枣食,膳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熬一碗糖水端过去。”
看着侍女的身影在眼中消失后,便听见赵抑轻声一笑,问道:“他如今伤势如何?”
那日姜挽被杀手中伤肩头便昏迷过去,后来派了御医前来诊治了数个时辰,羽箭的余毒才被清理干净,煎熬了一日一夜才慢慢转醒。回了王府他便一直卧床养伤,近日终于才见伤口结痂。
赵抑看了看天色,道:“走吧,去看看阿挽。”
杨礼道:“王爷先用膳再去也不迟,反正小家伙也会等着你的。”
但赵抑当作没听见,径直转身离开,“去让人把膳食送来他厢房吧。”
偌大的厢房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得了命令的侍女站在桌边,守着面前那晚黑漆漆的药汤,时不时朝屏风后方的人喊道:“阿挽,这都天黑了,你若再不喝完,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会裂开,到时候你可别喊疼。”
里头躺在软榻上的人此刻正手捧着书,闻言下意识翻了个身,却不料扯动伤口倒吸一口冷气,但为了掩饰自己的痛苦,只能憋着一口气慢慢吐掉,“哎呀姐姐,那药还是烫的,喝不得。”
他不顾肩膀的衣袍滑落,露出那被裹着纱布的肩头,可见上方还在渗着些许的血色。
平日他穿着衣袍故意掩饰着,想让旁人瞧不见伤口,眼下明知那侍女不会进来,索性光明正大露出肩膀给伤口透气,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喝那苦涩的汤药。
侍女还在不断地给那药汤降温,苦口婆心道:“若是被王爷知晓,只怕你又被挨骂。”
但姜挽听见时却是低声一笑,道:“姐姐你不了解王爷,他从不责备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是吗?”突然屋内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
躺在软榻上的姜挽迟疑片刻,顿时惊地从榻上起身,却发觉再去喝药已来不及了,因为赵抑此刻绕过屏风走到他的前方,而手里拿着的正是他要喝的药汤。
他一脸木讷地坐在榻边,双手捏着书放在腹前,坐姿乖巧却又显得不知所措。
赵抑的视线则是从他露出的半边肩膀移开,缓缓走到内间的桌前道:“衣着不端正,回头罚抄经书。”
姜挽一听,登时想起自己衣衫不整,立刻丢掉手里的书去扯起肩头滑落的衣袍,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连忙从那榻上起身,红着一张脸来到赵抑面前行礼,“王、王爷。”
赵抑寻了椅子坐下,随后道:“把药喝了。”
“我......”姜挽拒绝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却因看见他这双温柔的眼眸时收住,踌躇良久才敢落座,但却愁眉苦脸地看向赵抑,“王爷,真的很苦......你不懂......”
可是赵抑却没有回答,只是噙着笑一直看着他,等着他乖乖把药喝了才愿意回答。
姜挽欲哭无泪,只能抱着药碗埋头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顿时让他两眼一翻,立刻扭头看向赵抑苦苦哀求道:“王爷,阿挽没有勇气赴死......”
“好。”赵抑突然回道,但却不等他眼中光芒亮起,反问了一句,“怎么样能让阿挽有勇气按时喝药?”
姜挽未料他会如此询问自己,乍然一愣,心想若是提了个过分的要求,王爷没有答应的话,自己还能继续浑水摸鱼不吃药。
再三思索后,他颇有信心道:“若是王爷每日陪我喝药,阿挽便遵循医嘱绝不拖沓。”
赵抑温柔地凝视着他,最后轻轻笑道:“好,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司马迁
盛夏如白驹过隙, 运河开凿缺钱一事兜兜转转半月过去,解决的方向才被敲定下来。
朝廷决定调整各州税收,以官州为重心处理, 派人解决连年减税的根源, 而吏部也开始着手有关今年的秋闱。
沈凭在吏部稳定了之后, 因徐泽海的点拨,加之他自己埋头苦干,有关吏部里的事情他也能游刃有余去处理, 同时也让同僚对自己刮目相看。
当日朝中有一事落定下来,恰好由沈凭经手, 他看着那折书上的名字, 下朝刻意拖住徐泽海的脚步, 随后把手中的折书给对方递了过去。
那是负责官州百姓纳税调度的官员, 为首的正是孟悦恒。
孟悦恒自上京以来,一直在两党委派的事情中稳扎稳打, 原本清流派是盼着他表态立场。
但不想此人把握有度, 从不在人前把话说满,以至世家派也看准时机给他递了橄榄枝。
他倒是不客气, 来者不拒, 若不是沈凭占着墙头草的称号, 恐怕就要便宜给他了。
所以当徐泽海得知官州主要负责的官员是孟悦恒时,竟不加掩饰冷笑了一声, 道:“他如尝所愿罢了,本就是上京谋个高位回去, 此事若成, 将来去了官州都得看他脸色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