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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山(封藏)


掌柜年过半百, 但精神十分饱满, 就连钱观仲这般喜爱养生之人与之并肩,都稍显逊色。
他向沈凭一一介绍桌面上的瓷瓶,随后还问起用途在何处,打算给到对方更好的陈设建议。
沈凭表态自己只是好奇,转而问起这些瓷器的产地。
掌柜闻言热情并未削减,反倒大方说道:“这是江州独有的瓷业,往中州一带也有,这么说吧,只要有江河,就有这上好的瓷器。”
沈凭转眼朝钱观仲看去,瞧见对方点头承认后更加意外,“我原以为,这瓷器是在魏都和启州一带盛产。”
掌柜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并非尔等吹嘘作假,天下的瓷器皆由江州出,你能在魏都和启州瞧见,或许是漕运而去的货物罢了,想要这细腻的烧制工艺,便只有江州了。”
他说时神采奕奕,很显然,瓷器对于江州的百姓而言,是一件引以为傲之事。
而沈凭打听的原因,是以陶瓷乃丝绸之路的三大商品之一。
丝织从官州而出,陶瓷从江州而出,茶叶则由其余各州选出上品。
片刻后,两人和掌柜作了告别,出了店铺,钱观仲压低声说道:“陛下在江州城遇刺时,打碎的便是江州瓷窑的汝瓷,可惜了,那几件汝瓷乃是珍品,近段时日官衙还想烧制出献给陛下,却如何都复刻不出。”
不想突然提到刺杀一案,沈凭垂眼思索,但却没有急着转移话题,只是接着陶瓷一事问道:“晚辈瞧着江州偶有南诏人,不知他们对于陶瓷可欣赏得来?”
钱观仲负手而行,那沧桑的脸上浮现几分笑意,道:“谈不上欣赏,但我从前与贺大人时常来往,曾谈起瓷器在魏朝以外盛行一事。”
巡察使多有联络,贺远行从前身为官州巡察使便没少和他来往,两人交好对彼此州城互相了解。
且贺远行在启州上任之前,两人手下都有得力的下属,如今接替官州的巡察使杨昆山,便是他们两人一手培养出来的同僚。
沈凭能和钱观仲相交,只因晚膳之时,钱观仲提了一嘴启州,显然是贺远行曾向他提起过什么,才会得今夜这般盛情交谈,一路上为沈凭不断解疑。
虽然沈凭和他们来往甚少,但他回忆起贺远行处事的方式,发现他们之间颇有几分相似。
从言行举止的细致中有所体会,他们从不吝于对晚辈的教导,博学多才侃侃而谈,不会有所怠慢,任何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当真是百姓所求的父母官。
匆匆一别之后,次日一早,队伍便继续赶路。
沈凭和孟悦恒打上照面,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许是一路快马加鞭,两人的精神不济,昨夜稍作休息以后,今早孟悦恒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话也多了些。
在他们抵达官州城之前,一路上都颇为融洽。
官州位于南方,即使到了夏至,仍旧处于高温时节,沿途的路程中,沈凭觉得自己的体感并未发生过改变。
而令他感觉变化最大之事,是踏入官州城的那一刻起,南诏人的数量骤增,让他倍感惊讶。
南诏人的长袍衣裳多为彩色,偶有阔绰之人,会以兽皮作用点缀,除此之外,他们穿着的大口裤在人群中十分显眼,集北方的潇洒和南方的典雅为一体。
沈凭瞧见时很是心动,只因那裤子着实适合夏季所穿,若是将里衣稍作改动,搭配一起,不乏是件夏日清凉背心吊带。
可惜身在古代,他也只能揽镜自赏了。
官州城的驿站相比其他州城更加豪华,且添加了南方独特的建筑风格,据悉了解,这驿站历代都是由孟家所负责修缮。
孟悦恒在魏都时常水土不服,如今回到官州身子也逐渐恢复,不日后,一场由他主持的接风洗尘宴,在官州城最大的茶楼中举办。
三代从商出一官,成为孟家最为骄傲之事,正因如此,孟悦恒靠着榜眼的成绩取下孟家的当家权,至此成为官州百姓口中的“孟小老爷”。
宴席的丰盛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宫宴,宴请前来的官员更是众多,一场接风洗尘宴,让沈凭结识了官州城的大小官员,也让他见识到孟家在官州城的地位。
众人在宴席上谈笑风生,不少官员会对着孟悦恒赔笑,偶有吟诗作对,到了孟悦恒之处便有官吏主动提出相助,为其分担。
这令沈凭不由想起徐泽海所言,纳税一事若成,恐怕在官州无人再能撼动孟家。
孟悦恒是官州城官衙吏房中人,和沈凭属上下级关系,当初孟悦恒上京,托的便是徐泽海的欣赏,有了这层关系在,徐泽海命他上京也算合理。
只是未料他的野心之大,反倒让清流派对他颇有微词。
坐在沈凭一侧的是掌管户房的曹光见,此人长相粗犷却有几分文人雅士的气质,相比负责军府的另一位官员,显得清奇许多。
两人相谈甚欢,沈凭也因此得知这群官员不属于两派,只要有孟家在,身在官州无两派。
沈凭有些意外,未料会是如此,也对孟悦恒的立场多了几分掂量。
酒过三巡之后,沈凭一骑绝尘,仍旧是这宴席上最清醒之人,不过为了掌握多一些官州的情况,他试图佯装出几分醉态,只是在人去楼空之际,这些惺惺作态都被孟悦恒戳破了。
“在魏都常闻言大公子酒量过人,想来我官州城的酒清,恐不至于让大公子醉倒才是。”孟悦恒端坐在宴席之上,捏着酒杯看着他摇晃数下。
沈凭执起手中的杯子,与他隔空相敬,随后仰头饮去。
乐声跟着杯子放下时戛然而止,徒留几缕月色洒了进来,将热闹过后的宴席照得冷清。
孟悦恒扫了眼醉倒在沈凭一侧的人,笑道:“方才曹光见所言,不知大公子如何看待?”
曹光见今夜在宴席上,提及有关和南诏人买卖一事,沈凭坐在身侧听得一清二楚,也将事情记在心上,原因无他,曹光见所提的事情对丝绸之路有益。
此次离京前,他收到不少世家官员的暗示,这些人将话带给沈怀建,之后传到他的耳边。
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他们要沈凭把丝绸之路推动起来,很显然这件事对世家有益。
当时他心想把官州获益的人挖出,可如今看来,挖任何人都没有作用,因为孟家在官州称得上一手遮天。
沈凭缓缓回道:“价贵之物市场虽小,但商客质量高,曹大人所提‘重心加工价贵品’一事并非不可。”
如果在贵重品上下功夫,届时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有着一定的优势,且利润大。而唯一的难处在于需要官府联手推动,提供一定的渠道,不过现在看来,在官州是不需要的,只要孟家点头便能事事顺利。
孟悦恒从榻上起身,经过醉倒下的兵房官员面前,捏着长箸站在沈凭前方。
他微微弯腰,眼神扫过面前摆放整齐的菜肴,轻笑道:“看来大公子不是很喜欢官州的粗茶淡饭。”
沈凭道:“倒也不是。”
孟悦恒抬眼看他,道:“那不知是下官哪里招待不周呢?”
闻言,沈凭看了一圈面前的佳肴,最后将视线落在桌面的一盘荤菜上,淡淡道:“主要是吃不到什么肉。”
孟悦恒顺着他的视线瞧去,那是一盘蹄子肉,为了让那菜式瞧着别致,厨子特意将骨头部分放大做了摆设,让肉类都分散掉。
他突然笑了两声,随后将手中捏着的长箸朝那荤菜伸去,最后把里头一块炖烂的肉夹出来,慢慢将其放在沈凭面前的白玉盘中,“来了官州,就不会让大公子吃不上肉。”
沈凭倒没有客气,见他给自己夹菜,索性吃了起来,待咽下之后才回道:“好吃是好吃,可惜凉了。”
两人把手中的长箸放下,孟悦恒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他倒酒,“大公子有所不知,下官当年闻言你提及丝绸之路时,便对其十分敬佩,终于让我盼着你的到来了。”
沈凭拿起酒杯的动作一顿,平静的眼神下闪过一丝暗芒,面对他的话抿唇不语。
见孟悦恒将酒倒满后,两人捏起杯子抬起,在杯子轻轻相碰时,他忽地朝沈凭道:“沈幸仁,我的官州欢迎你。”
沈凭望着那双满是贪婪的眼睛,恍惚感觉背脊隐隐发凉,让他深陷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中。
片刻后,他倏地从榻上起身,看着渐渐直起腰的孟悦恒,脑海里的回忆线逐渐拉回了他们初次见面之时。
新科榜眼受青睐上京,游走两派处事八面玲珑,为的是打听魏都各方动向。恰逢运河开凿国库空缺,所谓谋求职位故意得罪两党,实则借机取人为己谋财。
他回想起孟悦恒对他们身份的了如指掌,记起苏尝玉提及此人时的评价,以及自己和徐泽海的周旋,恐早已被此人窥得动机,才有激怒两派之举的出现,暗中推动所有事情的发展,只为等着自己上钩,其目的,直指丝绸之路背后的泼天利益。
良久,沈凭收回思绪,冷漠的眼底带着几分愠怒,沉声道:“你胆敢算计我?”
孟悦恒佯装无辜“啊”了声,朝他诡异一笑,贴近些他轻声道:“都在官州了,你又能拿我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因为需要整理开庭材料超级忙,明天请假一天不更新(探头偷看)(小心翼翼)
谢谢阅读和支持。

湿热的长风拂过高楼, 将包厢两侧的纱帘吹起。
孟悦恒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被戳破时,脸上也看不出丝毫心虚, 反倒是欲望未减, 话落那一刻放肆笑了两声。
他站在原地转了一圈, 视线扫过醉死在榻上的官员,抬手指向自己坐席一侧的人,道:“那位, 掌管着官州兵房的冯奇,你可知他所属朝中哪派?”
沈凭没有回答他的话, 而是默不作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谢文邺的世家派。”孟悦恒料到他的态度会如此, 也不做计较, 又指着他身边的曹光见, 自顾自循循道来,“而这位呢, 是璟王的清流派。”
他说着慢慢走回沈凭的面前, 双眼睁大,整个人自我感觉骄傲, 这片土地给他带来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一切皆能为己所用, 让他俯视群雄。
他自诩道:“榜眼不过是进魏都的敲门砖,想要在这个世道上横行, 唯有黄金。”
沈凭见他谈起黄金时双眼如芒闪烁,克伐怨欲这一词, 此刻在他的身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神色漠然看着孟悦恒道:“所以在坠楼案之后, 你便开始谋划科举上京一事?”
孟悦恒眉梢微挑, 点头道:“不错, 你可知当我听闻丝绸之路的提议,竟是来自魏都的墙头草之时,我有多兴奋吗?”
他回忆着初闻此事的自己,是疯狂的渴望,他当时甚至感觉到金钱在脚下肆无忌惮生长,而自己则被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包裹。
孟悦恒靠近一些沈凭,着迷似的在他身上深吸了口气,双眼迷离道:“沈幸仁,你也许不知道,从那一刻起,你的身上其实全是金子的味道。”
沈凭见他这副模样,瞬间抄起桌上的酒杯朝他脸上泼去,面无表情说:“带着你的狗鼻子给我滚远点。”
孟悦恒未料他这般无礼,被泼时眼中掠过一丝怒气,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抹掉酒水,稍微收敛了些脸上的张狂,“你以为这里坐着之人,就没有心向魏都的风水宝地吗?”
他环顾四周冷笑一声道:“可只要他们离开了官州,背后做的那些丑事公之于世该如何是好?我不倒向任意一派,是护着他们,是为他们着想。而你呢,你宁愿当那遭受冷眼的墙头草,也不愿倒向其中一方,和我又何尝不是同舟人?”
他拿着徐泽海的举荐上京,做的是背刺之举,两派朝他投来橄榄枝一概不拒,全部囊括怀中,为的是等一个回官州的机会。
当世人都认为沈凭和赵或关系不和之时,他不过小小试探一番得了佐证,从此他以另一个墙头草的身份躲在沈凭背后,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直到发现对方有意伸手官州那一刻起。
他彻底明白了,他们其实是同样的人。
“可笑。”沈凭不屑回道,对他所言嗤之以鼻,缓缓绕开面前的桌案走到他的面前,“你我所求不同,所念不同,就连立场,也不同。”
什么同舟人,都是替死鬼。
孟悦恒沉下脸色,“你以为赵抑识不破吗?我利用两派的排挤得到回官州的机会,是以纳税这件事情于朝廷而言难于登天。可是你沈大公子为了掺和一脚做了什么?让谣言肆起,借赵抑的相见煽风点火,让徐泽海自乱阵脚圆了你的算盘。今日赵抑成全你来官州,他此举和弃你于不顾别无二致。”
他将手指抵在沈凭的肩膀上,续道:“都不过是你的孤芳自赏,你的自以为是。”
沈凭挥开他的手,笑了笑说:“那你就不觉得,世家舍得放你回官州,就不是谢文邺的圈套吗?”
“是又如何!”孟悦恒甩袖转身,看着四周倒下的官员,指着这群为了欲望对自己俯首称臣的人,朝他拔高声响,“留在魏都我能得到这些吗?”
他盯着沈凭的眼底不甘却傲慢,“我既玩不过赵抑,我也不愿做谢文邺的走狗傀儡,所以我要做自己,我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沈凭抿唇不语,在听见他这句话时心脏骤地抽痛了下。
若只是为了自己而活,何错之有。
孟悦恒缓缓将手垂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两人的距离,“今日我与你坦诚相见,并非为了争得高下,我不过想告诉你,在场的这些人,他们不属于魏都,只属于官州。只要你愿意,今后他们全部能为你所用。”
沈凭敛起眼底的情绪,余光扫过四周的官吏,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将心情平复下来,语气淡淡问道:“你想要什么?”
孟悦恒闻言时眼睛一亮,把片刻前的一面全部伪装起来,兴奋凝视着他,急不可耐说:“我要丝绸之路,我要苏家在江湖的地位。”
沈凭道:“加工贵重品,离开魏朝以物易物。”
这也是他曾对苏尝玉说的原话,不过当他听见孟悦恒的回答时,便看出他和苏尝玉的区别。
孟悦恒说道:“以物易物此举再议,有关贵重品所指是哪些?”
此言一出,他对沈凭的信任如何便也昭然若揭。
沈凭平静地说:“茶、瓷、织。”
而相比这三样,其他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了。
只见孟悦恒沉思半晌,随后道:“好。”
他目不转睛盯着沈凭续道:“我知你本事不止于此,否则赵抑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对你器重,今夜我所言还望大公子慎重考虑,毕竟,官州此行关乎你的安危。”
沈凭神情淡漠疏离,因今夜这场宴席感到生理不适,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处。
他沉郁说道:“恐怕让你失望了,拿我的性命去要挟璟王,只怕换不来你想要的。”
孟悦恒却满不在乎,用眼神将他上下打量,视线反复落在他身上被腰带勾勒出的细腰翘臀处,暗忖男子的线条竟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眼帘轻抬,促狭一笑回道:“大公子不必说得自己一无是处,即使将来你毫无作用可言,你猜会不会有人稀罕你这副销魂的身子呢?”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人去楼空, 唯有夜风萧瑟,屋外还见灯火阑珊,屋内只剩满地狼藉。
待孟悦恒离开之后, 沈凭长叹了口气, 肩膀也慢慢放松下来, 抬脚离开包厢。
他千算万算,唯独在孟悦恒这一点上漏算,或许从徐泽海对此人的评价开始, 他就应该有所察觉才是,到底为何会刻意屏蔽了此人呢?
正当沈凭刚要一脚踏出茶楼时, 忽地有人端着托盘从他面前走过, 眼看那托盘将要撞上自己, 他下意识后撤一步, 不料被那小二伸手扯住了袖襟。
两人骤停脚步对视,而沈凭也感觉到袖下的手中, 被人强行塞进一块冰凉的玉牌。
他意识到事有异样, 索性配合对方的戏码,装作路过不慎撞到, 直至藏好玉牌后拉开距离, 两人互相颔首, 他自然而然离开了茶楼。
待接走他的马车行驶一段距离后,他才用指尖撩起车帘一角, 看清那是苏家的茶楼时,明白手中揣着的那枚玉牌, 正是能号令苏家商行的信物。
他和苏尝玉的交易中, 对方给了他最大的信任。
天地辽阔, 初秋萧萧, 魏都远郊的一处猎场中,被几声杀猪般的尖叫响彻,震耳欲聋。
随后听见一声骏马长嘶,远处瞧见一抹身影从马背上翻身跌落,引得周遭众人捧腹大笑。
姜挽小心翼翼下马后,快步走到谢长清的面前,和杨礼一并把他从地上拉起,慢慢搀扶着朝观席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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