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这就去,这就去。圣人保重。”左峻伏在地上拜了一拜,赶紧退了出去。
仇公公就在殿外候着,见左峻出来,堆着笑问:“如何?圣人可听阁老的劝?”
左峻摇头叹气:“好说歹说,就是不吃,还让老夫少管他。”
“嗐,谁劝都是这话,这可怎么好呢!”
“仇公公,老夫说句不该说的,”左峻压低声音试探道,“我看左眼也快不中用了。”
仇公公挥了下拂尘,打断他道:“阁老,这话可不能说!咱们倒无所谓,被别有用心的人听见了,要生事的!”
左峻暗骂一句阉狗,嘴上却说:“是是,老夫失言了。告辞告辞。”
回到家中,左峻颓唐地摊在座上,感到腰身僵硬,腿脚发木,心累得几乎跳不动了。
下人进来摆饭,他瞥一眼这两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心想,可惜都是些榆木脑袋,难堪大用。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拿起筷子,实在没胃口吃,便又放下,冲外面喊了一声:“今日可有人来?”
管家递上几封拜帖,他翻动着,突然坐正,“嗯?”了一声。一份拜帖里夹着封信,上书“阁老敬启 学生李镜”八个俊秀的楷字。
“淮南公子来了?”左峻疑惑道。
“回阁老,并非淮南公子,是一个小贡士送来的。”
左峻抽出信纸,见上面写道:“左阁老万安。学生李镜敬拜。上回蒙阁老提点教诲,学生受益匪浅。如今又逢秋闱,学生斗胆僭越,举荐一人。此生名李棋,年十七,原是我淮南李氏家奴。去年学生梳理江都县一案时,若非得他力助,不能成事。该生性至纯,意甚笃,机敏善辩,文采斐然。其父母早逝,留此孤儿养在我府上,自幼与学生同住同读。该生原本姓韩,学生见他聪颖活泼,心生怜爱,为他取名李棋。
“朝廷自太宗一朝开科取士,是为网罗天下英才,使能人义士不因出身而致埋没,更是为破世家大族把持朝政之僵局。李棋虽出身贱籍,然坚韧果决,不卑不亢,以束发之年考中扬州府乡贡头名,可见其才学卓越,绝非俗物。今省试在即,学生拜请阁老拨冗提点一二。阁老高山仰止,待学生如亲族子侄,我淮南李氏感念至深。今觍请阁老再次垂怜,晚辈携李棋必肝脑涂地,报此大恩。学生李镜再拜。”
左峻举着信纸,看了又看。“机敏善辩”、“坚韧果决”,这些字眼在他眼前浮动。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能担得起这些溢美之词?
虽只与李镜见过两三次,但以左峻在官场混迹多年识人的本事看来,这个言行老成的后生绝不是信口开河、徇私偏袒的莽撞之徒。偏偏在这个时候,真正的梁王之子李镜将身边人李棋送到自己面前,这不是上天的旨意,又是什么?
左峻想了许久,开口问道:“送信来的人呢?”
“小人这就去寻。”老管家说罢转身要走。左峻转念一想,叫住了他,深叹一口气,摇头说:“罢了,不见了。”
夜色微凉,月光如练。左峻屏退下人,独自来到庭院中,一会儿背着手踱步,一会儿坐在大石上发呆,时而肃然叹息,时而捂脸落泪,忘记时间之流逝,不知东方之既白。
李棋在客栈也一夜未眠。他认床,尤其认枕头,这一路就没睡几夜囫囵觉。
他打小用惯的枕头留给李镜了。临行前他忽地想起,从长安回来路上公子曾把他的枕头带在车里,便将枕头从打好的包袱里抽了出来,羞红脸递给李镜:“公子替我保管吧,我怕带到外头丢了。”
这会儿公子应当也上床歇了吧?是抱着他的枕头睡的吗?公子会拿他的枕头做什么呢?李棋想着想着,越发不困了,一边暗骂自己好没羞,一边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胯间搓摩,闭目畅想与公子那些旖旎情事。
天亮了,李棋被窗外晨光唤醒,心中豁然开朗。
他素来最爱热闹,除了读书就爱往街上跑。前次来长安,他先是跟着李镜客居靖王府,接着又被李炎关在府里不准外出,什么都没看,什么都没玩。这次他以自由之身再入长安,自然不想再留遗憾。他向来读书不费劲,对考试也没有丝毫畏惧;十年寒窗不差这一两天,他自我开脱道,假模假式地临时抱佛脚,用处不大。
用过早饭,李棋伸个懒腰走出客栈,沿途问路,朝传说中的东市走去。
东市之繁盛,远超乎李棋的预料。各色货物琳琅满目,杂耍艺人百花齐放,李棋看得眼都花了,逛着逛着就到了晌午。开心过后,李棋不免有些落寞,他想,要是公子在就好了,看了这么多新鲜热闹,连个听他说几句俏皮话的人都没有。
这时李棋看到一家卖胡饼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买了两个饼,一边走一边低头吃,没在意脚下去向,不知不觉走进一条窄巷。
忽然眼前冒出一个彪形大汉,拦住他的去路。李棋与他眼神一对,心中大叫不好。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还没来得及抬腿逃跑,后颈就挨了一棍,他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第41章 一刀结果了性命
“啊!”李棋被一阵钻心透骨的疼痛惊醒,发现自己手脚、腰身和大腿都被紧紧绑缚在身下桌案上,他奋发挣扎,却动弹不得。这一使劲儿,却疼得他脊梁一挺,眼前天旋地转。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孩子,千万别动,刚动了刀,当心撕裂了伤口。”随即一张威严又憔悴的老脸出现在他斜上方。
动刀?!李棋惊恐万分,冲着门的方向哭叫:“公子!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好了,好了,”老人似乎想要安抚他,神色却越发紧张,“不可用力,当心伤口!”
李棋没空理他,只顾发疯似的咆哮:“公子!公子救我!李镜!李镜!”
又来一人,几下把一团布硬塞进李棋嘴里,他喊不出声,只能疯狂摇头“呜呜”使劲,脖颈上青筋凸起,挣得满脸通红。
老人一下下轻拍他胸口,压低声音道:“李棋你住口!嘘!别挣了!”
李棋听见这人叫他名字,便停了动作,喘着粗气透过泪眼打量这老人。老人见他安静下来,便伸手把李棋嘴里的布团扯出,重重说道:“万万不能动!伤口裂了要出人命的!”
身上疼得发抖,李棋猛吸几口气,用仅剩的一点点理智强迫自己安静下来。靖王,定是靖王怕公子说出二十年前水患的真相,得知他进京赶考,便用他来要挟公子!
“放了我!昨儿我递了贴,今日要去左阁老府上拜见!”李棋的喉咙已经喊破,声音哑了。
左峻听他报出自己的名号,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看来你家公子不曾夸大其词。”老人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在他身边坐下,如释重负似的说道,“老夫怕事先见了你,会心软下不去手,便狠心命人先给你动了刀。老夫何尝不知,这样太冒险了,你若不是李镜夸得那般,岂不是白白害了一人?天可怜见,天可怜见!你这孩子果然聪明。无论动你的人是不是靖王指使,听闻老夫在等你拜见,必会有所忌惮,不敢随意取你性命。”
李棋哭道:“左阁老?!我家公子敬你、信你,你为何害我!”
左峻竟也落下泪来,激动地仰脖儿朝天道:“好!好!苍天有眼!圣人有救了!”
李棋听到“圣人”二字,这才意识到最剧烈的疼痛是从哪里传来,顿时浑身战栗,如遭雷击。
已经动了刀?已经动了刀!人在最绝望的时刻,反而发不出任何声音。李棋无声地念叨着这几个字,眼泪顺着眼角汩汩而出。
左峻拖来一把椅子,在李棋身旁坐下,兀自叙说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左峻将要紧的事交代完,李棋却没力气做出任何反应,只定定望着空里。
“如此一来,你便可一步登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算屈了你的才。话又说回来,即算你秋闱得中,也能侥幸通过我吏部拣选,在这官场上,总得从低处往上爬,没有一夜之间封侯拜相的道理……”
“我不想当官儿!我不稀罕!”李棋喊道。
“你终于肯开口了。方才老夫交待的事,你可都记牢了?”
“我不进宫!你杀了我吧!不杀我,等我出去,便一头碰死在你门口石墩上!”李棋狠狠地说。
“男儿读书取仕,不就为出人头地、青史留名?老夫也是从寒微处……”
“我不是!我不想!”
“怎会不想?想必李镜待你不错,你离开他,千里迢迢来应试,难道是不是为求功名?”
“我就不该离开我家公子,来这吃人的长安!应这倒霉的鬼试!”李棋总算有了些力气,他涕泗横流,哀哀泣道,“我不过是想,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
左峻无言以对,深深叹了口气,突然凑近他耳边幽幽说道:“你家公子的生父,可是梁王李越?”
李棋闻言一愣,转眼飞速思考,片刻后便恍然大悟。
左峻见他一脸错愕,疑道:“怎么?你家公子并不知情?李媛自尽,不是为遮掩此事?”
李棋迅速合计道,公子的确不知自己才是皇长孙,吴郡王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声张;唯有靖王,此事一旦传扬出去,靖王便又多了一层谋害他家公子的动机!
左峻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沉声道:“如今龙困于渊,哪天老夫这把老骨头散了,谁还能保你家公子平安?”
李棋闭目思量片刻,突然手脚一摊,放声大哭。
左峻知道事已成了,便悄然离去。
来人为李棋换了几次药后,将他从案板上搬下来,移到一床窄榻上。身上的疼痛一天天消减,又或者只是他渐渐麻木了。他的眼泪早已流干,每日只呆呆盯着屋顶。起初每一次闭眼,他都抱着一丝希望,说不定再睁开眼时,会发现自己仍睡在公子怀里。可这场恶梦好像永远不会醒了。
想来省试之期已过,公子为他谋划好的光明坦途如今恍若隔世,他的人生,因这一刀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从未设想过的歧途。委屈,不忿,懊悔,怨恨……所有这些激烈的念头在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归于徒劳。他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卑微的指望——总得给公子带个信儿,公子还等着他回家过年哩。
这天一早,门被推开,耀眼的阳光照进来,刺得他抬手遮住双眼。
“不能再拖了,今日你便去吧。”左峻的声音传来。
这些天,李棋想通了。此身已残,若不做此事,这辈子就废了。进了宫,若上天保佑,总还有机会能再见到公子。
他缓缓支起身子,双腿垂在床边找鞋。左峻叹口气,在他身旁坐下,一只手臂揽住他的肩头。
“孩子,我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无需我多言。”说着竟哽咽了,“老夫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父母亲人,也对不住你家公子……”
听到“公子”二字,李棋已哭干的双眼又湿润了,酸咸泪水刺得眼睛生疼。
左峻掰过他的脸,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擦拭眼泪:“你进了宫,再用这姓恐招人眼目,从今日起,就改回原姓吧。你姓韩,名叫韩棋。可得记住了,万万不可再提‘李’字。”左峻紧紧搂着他,过了许久,才把手收回来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
李棋刚要跟着下地,左峻突然一甩衣襟,跪在他面前。
“老夫无能,无力救主,只能将这千金重担,转托给你。”左峻弯下腰,结结实实给他磕了个头,“请受老夫一拜。”
李棋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把他扶起:“阁老言重了。韩棋必竭尽全力,救圣人脱困。”他想了一下,鼻子一酸,试探着问:“可否向我家公子带信……”
左峻无奈摇了摇头:“如今朝野内外不知谁人可信,传讯于千里之外,变数太大。”
李棋走出房门的一刹那,左峻没来由说道:“那块牌匾,读作‘仁不地天’。”
不等李棋追问,等在外面的人就一把将他抱起,塞进一辆小车。
李棋跟着这个浑身药香、操着乡音的陌生男人,穿街走巷绕了半天,来到一道高墙下的小门边。
“棋儿,待会儿见到陈公公,嘴甜点儿,舅舅我……”男人冲他使了个眼色,“你舅舅我,花了二十两银子才把你送进去,还指望着你在里边儿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到时别说是二十两,二百两、二千两也不在话下。”
李棋点点头:“多谢舅舅为小甥谋划。”
“你身上伤还没好彻底,”男人摇头叹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低声说,“这是止疼的,疼了你就吃上点儿。一次少吃点儿,吃多了人受不了。”
“舅舅破费了。”
“无妨,没几个钱。”“舅舅”左右望了望,在他耳边用极轻的淮南土话问,“后生,你家在何处?可要我给你家里报个信儿?”
“我没有家,我是孤儿。”韩棋轻声回道。
“作孽哦!真是缺了大德……”
吱呀一声门开了,打断了“舅舅”的感慨。李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门一开,就是一条不归路。
从门里出来一个阉人,白了两人一眼,用软绵绵的声音说道:“走吧。”
小门里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青砖窄巷,李棋听见身后落锁的声音,心仿佛沉入深渊,眼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
小阉人回头看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我就说嘛,哪有不哭的。行了,你哭吧,还算不错,没在门口撒泼耍赖,耽误我功夫。待会儿见着陈公公可别哭了啊,回头赏你一顿板子,那可就有的哭了……嗐,当舅舅的,把这么标致一小伙儿送到这儿来,啧啧……”
小阉人念叨了一路,李棋一句话也没接。他想,过去的李棋,已被那一刀结果了性命,魂归江边小城那个蝉鸣铮铮的盛夏;今后世上只有于黑暗中踽踽独行的韩棋,他将秉烛待旦,在至高处等待爱人攀上顶峰、与他相会的一天。
殿内省大太监陈公公看起来年纪不大,可每个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哟,新来的,你叫什么?”陈公公一脸笑意。
“小人韩棋……”韩棋一开口,脸颊上就“啪”地挨了一巴掌。他怔住了,这是他这辈子头一回挨打。
阉人们无不拍掌嬉笑,像在看极有趣的杂耍把戏。陈公公轻蔑提起嘴角,又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笑道:“进来的没有哪个不挨这一巴掌的。是为教你记住,往后开口要说‘回公公’,也不能自称‘小人’,你是‘奴婢’。再说一次。”
“回公公,奴婢韩棋,给公公请安。愿公公福寿安康,芳龄永继。”韩棋跪下,额头点地。
陈公公笑弯了腰,描眉画眼的粉脸上五官飞扬起来:“哎哟,还是个小蜜嘴儿!来来来,我看看!”
韩棋站起身来,陈公公在他屁股上、裤裆里又捏又揉,他强忍着不敢躲避。
“才净了没几天,还跟个小伙子似的呢。”陈公公细细打量韩棋,诡异的眼神看得韩棋一阵恶寒。
为避免再被他上手亵弄,韩棋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从旁边搬来一把椅子,扶着陈公公坐下,赶紧从褡裢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镂空小漆盒,单膝跪着呈上,殷勤说道:“回公公,奴婢初来乍到,辛苦您多教训、多提点,奴婢才能进步。这是上好的龙涎香,孝敬公公。”
陈公公打开凑近一闻,立刻眉开眼笑:“嗯,这东西可稀罕了,世上统共也没几块。你小子哪儿找来的?”
“回公公,奴婢的舅舅是城北广济堂的抓药伙计,这是他前几年偶然碰上攒下的,奴婢正好带进来孝敬公公,也该公公享这福。”宫中阉宦没有一个不贪的,左峻为他准备好敲门的“薄礼”,好让他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站稳脚跟。
陈公公收了礼,果然没再让韩棋吃巴掌,反而叫他跟在自己身侧,耳提面命、唠唠叨叨教了一整天。韩棋何等聪明伶俐,没几个时辰便能举一反三,对答如流,可把陈公公喜欢得不行,看韩棋的眼神越发暧昧了。
夜里韩棋同另外五个小阉人挤在一条大通铺上。他侧身蜷缩成一团,想着公子温暖的怀抱和炽热的鼻息,诚心向上苍祈求,让他能在梦中与公子相见。可或许是因白天太过劳累,他竟一夜无梦。清晨又一次在这场恍如隔世的噩梦中醒来,他绝望地意识到,日子还长着呢,这才熬过第一天。
摇铃一响,阉人们互相催促着来到院子里集合。陈公公穿了一身鲜亮的紫红袍子,脸上涂抹得像堂子里的姑娘,站在上首训话道:“圣人要看看仙乘,如今仙乘已到,钦天监算的日子就是今天,时辰到了咱就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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